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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四章税法
自玄宗小猎惊马之后,经二十七日伤腿方愈,然圣驾并不曾返回宫中,而是一如往年般在华清宫中宿冬。
北风呼啸,转眼已是年关,玄宗于除夕日轻车返京,次日主持祭祀大典后复返华清宫,直到正月十三日上元佳节将至,乃乘辇起驾回京,一并随驾之王孙嫔妃,勋臣亲贵三千余人拱卫圣驾而归,当其时也,华彩满天,障车塞路,说不尽盛世堂皇气象。
上元灯节,普天同庆,长安三日金吾不禁,论其热闹景象更胜于往年,正月十七日,宫城麟德殿大朝会,于此次大朝会中,当日返京自动交卸观风使职的唐离得玄宗亲封鸿胪少卿之职,专司管理各蕃邦海外诸国谴唐使及蕃邦往来事宜,一并兼任太乐署臣。
长安城外十里长亭灞水之湄
唐离缓缓自轩车中走下,扩胸展臂边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边随意往灞河水畔而去。
“少爷你看,这些柳树上都了新叶了”跟随在唐离身后的唐七手指着那些绿意微的柳枝道。
灞水清澈,其间有数尾游鱼在唐离投在河面的暗影中追逐嬉戏“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眼看着寒食节将至,这些柳枝也该要新绿了”俯身注视着水中嬉戏的游鱼,虽然不曾抬头。但想着春日将至,唐离地语气中也有了淡淡的欢喜之意。
唐七闻言将要说话时,却听桥对岸一个宏亮的声音传来道:“别情!明知有人在对岸亭子里等你,你偏在此下车观鱼,真是好情致!”
唐七应声看去时,却见最近红的紫的国舅爷正满脸含笑的从灞桥上走过来,只不过短短大半月功夫。此人身上的官衣常服赫然又由深绯变做了浅紫。
“下官不过一小小四品官儿,如何敢当杨相公往来亲迎?罪过罪过!”转身见是杨国忠到了,唐离行走间调笑了一句后,才瞅着那身浅紫官服笑道:“不错,要说咱大唐这许多官衣,还就是朱紫两色看着顺眼提气!单看你老杨这身打扮,还真是大有宰相气度。”
“你若喜欢,我脱了给你就是!”杨国忠走到唐离身边,先笑着随口还了一句后,才又问道:“怎么样?这次去洛阳感觉如何?”
“西京洛阳之繁华竟是半点不让长安,而其闲适处更有过之,若非官身不自由,我还真想住下不走了”唐离边走边道:“只是那些‘蕃使’可恨,看他们这样子竟是赖上朝廷了。老杨你可知西京理蕃院中备注了多少蕃使?”
“多少?”
“一千三百多人!”缓步上桥间唐离苦笑道:“我略排了排,这一千三百余人中正式地使节怕是连两成都不到,其他都是些偶尔传信的胡客商旅,也有许多是花钱打点杂入各蕃邦使团地,这些人当初以这个名义住进了理蕃院。传完信及朝见完毕后竟是就不肯走了。最可恨的是他们一边在洛都做商贾贸易,一边还靠着这个‘使节’身份领朝廷供给,我这次去见着一个最年长的,本是西域安国人,还是开元二年到的洛阳,住下后就不肯再走,四十年了,此人早已在洛阳置下大片产业,尤是如此,还每月领着朝廷的供给。我派人传见他时。此人毫无惭色。竟是混成了油滑泼皮。当时我气的差点没一口啐在他脸上。一群王八羔子,把我大唐当什么了?”
“噢。竟有这么多!”开元天宝间托名使节滞留三都的蕃人不在少数,杨国忠对此并不陌生,但真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吃了一惊,随即笑道:“不过他们倒也不单为那些供给,最重要地是有了使节身份,这些人在三都贸易时能少许多税赋,官面上也好走动些!”
“噢,老杨你知道!”诧异的看了杨国忠一眼后,唐离有些愤愤然道:“知道怎的不早管?单领供给已是可恨,居然还以此与我大唐商贾争利,老杨你明知此事却坐视不理,这就是你政事堂的失职!”
“我入政事堂才几天?别情你这话我可不应”没想到唐离在这事儿上叫了真儿,杨国忠回了一句后,抬头见对面李腾蛟忙忙张张的跑过来,忙转移了话题道:“这些个刁民的事容后再说,别情先伺候好了你家母老虎才是正经”
被那些寄生虫一般的“蕃使”激起火气的唐离应声看去,却见桥侧地十里长亭中正有一个红衣女子疾步而来,却不正是李腾蛟?
“阿离,阿离!”带着声声满带思念的呼喊,也顾不得这是人员往来极多的所在,近身来的李腾蛟就此扑入了唐离怀中,头在夫君肩颈间来回磨蹭个不停,口中喃喃道:“你怎么在对岸就下了车?”
“在车中久了身子僵的很,下来活动活动,见着我家蛟儿不也精神些!”低语解释了一句后,唐离将怀中的李腾蛟扶起细细打量了一番后,面带笑容道:“不错,大半月功夫不见,气色好地多了”
“别情你是不知道,这大半月以来你家这母大夫人在长安可是声名鹊起,交游往来,酬答拜客,这些做的可一点儿也不比你在京时候差”杨国忠明显带有讨好成分的向李腾蛟翘了翘大拇指后,才又啧啧声道:“如今长安城里的这些夫人及闺阁小姐们,谁提起状元夫人不要赞一声‘能干’。”
爱怜的拍了拍如花的娇颜,唐离笑着向满脸渴盼夸奖地李腾蛟赞了一句:“蛟儿做的好!”让李腾蛟出门拜客本就是他的主意。当日李林甫丧事完毕后,李腾蛟不仅整个人消瘦了一圈,性子也变的沉郁,再没了往日地活波灵动,整个人看上去灰灰地没了生气。唐离既怕她总是沉浸于悲伤之中,又怕长此以往难免要损了身子,当下就寻思着给他找件事做。左思右想的结果就是将府中不太重要地交游往来及酬答拜客都交给了她。至此,年关里长安城中经常就能见到一辆绿油淄车在各坊间穿梭往还。状元府的拜年酬答统一被李大夫人包办,只是与别家不同地是,李腾蛟每到一家不是求见该府“老爷”而是直接拜会管事夫人。从而无意识的开创了“夫人外交”的雏形。及至唐离接任鸿胪少卿一职并往东都洛阳之后,状元公府一应接待外事更由其全权接手。
唐时社会风气开放,妇人地位远较后世为高,李腾蛟勋贵之家出身。经见的极多,加之又随在玉真公主身边多年,接来送往并不陌生,所以接掌一府礼仪往来之事后上手极快,三两次之后已是应节得体。如此以来她自己心情爽利,身子就好了许多,也省却了唐离的许多功夫,且因为是枕头风的作用。这“夫人外交”的效果反而比男人间地正常酬答更要好上几分。
三人上了杨国忠新置的毡车,唐离扶着李腾蛟坐定之后便道:“老杨你既然以户部侍郎领同平章事,在政事堂中必定是主管钱粮的,我这番回来,不消说三都的理蕃院都要大肆整顿,但有一点要说清楚。不管鸿胪寺以后能省下多少供给,你老杨可不能顺水推舟减了我们的钱粮划拨,现在是多少以后还得是多少。这钱粮我留着后边有大用处”
不防唐离一上车说的就是这事儿,杨国忠微微一楞后苦笑道:“我说你怎么一见面就是怒气冲冲的模样,原本有后手等着我!也罢,鸿胪寺钱粮我可以不动,但别情你也要帮我出个好主意才行”言至此处,杨国忠收了脸上的随意神色,看向唐离肃容道:“所谓在其位而谋其政。愚兄刚刚升任同平章事。不能不有所表现。当着这个官儿别地也就罢了,总要国库有所增添我这脸子上才过的去。无奈李老相公在时早将那些开源之策用的干净。愚兄上任这小半月以来日思夜想也没啥新招,别情你素爱出奇,此事无论如何要帮我出出主意才好”
冬末春初正是寒意逼人时候,毡车中却暖和的很,唐离说完话后正在帮李腾蛟取下披肩的大氅,突闻此言,沉吟之间忽觉心头一动,乃侧过身子问道:“老杨,你还记的我去岁在关内道给你寄来地那封信?”
“你是说逃户那封?”虽然不明白唐离怎么突然提到这事,但杨国忠的记性却着实不差。
“不错!”思及此事,越想越激动的唐离离了李腾蛟,直接坐到杨国忠身边,双眼熠熠生辉道:“若说开源,似加征些盐税,铁税之类实在是些小道,既在民间为你这新相公招骂,在朝堂上也显不出手段,如今我倒有一策,老杨你若能推行天下,不仅国库收入倍增,更可使老杨你与千古贤相并列!”
“噢!有这等好事,别情快说!”唐离此言出口,不仅是杨国忠急不可耐,就连李腾蛟听夫君情绪激动,语气又大的吓人,也正坐了身子凝神细听。
“税法!”唐离站起身来负手在毡车中缓步而行,目光迥然有神而又飘忽不定“我大唐自定鼎之日采用的就是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税人之法,租庸调三项皆是按人征收。由武德至贞观,此法诚为良善。但世移时移,昔日之良法到今日实已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河东道富庶之地百姓宁可抛家逃亡便是显证”
杨国忠本就有极强的计算天赋,自入仕以来又是一直在户部办差,自然对唐离所说目前朝廷税法积弊了解极深,听唐离言至此处,他也是一颔道:“国朝百年间人口增长两倍有余,而地亩恒定不变。人增而地不增,授田自然就不足。加之百年承平。太宗当初颁布的均田令日渐松弛,如今富家大户或以寺观为名遮蔽,或贿赂地方改动田亩品级,总之千方百计少缴赋税,而这些相应地赋税就转嫁到贫家小户身上,由此以来,这些贫家小户难以支撑之下不免就抛家逃亡。有地往陇西这样地广人稀地边地。也有的举家入豪门为佃户。朝廷为此事没少花功夫,仅是据我所知。这两年间陛下就曾三下诏令,命地方检括逃户。只是这些逃户纵被遣回原籍,地方拘管稍松,他们又会再度逃亡。别情若想在这些逃户身上下功夫,只怕是难!难哪!”一番话说完,大感失望地杨国忠长叹了一口气。
见杨国忠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唐离也不说破,顾自一笑道:“授田不足而赋税愈多,辛苦一年连饭都吃不饱,兼且还有种种科役,遇见这等事,别说是那些贫家小户,就是让我碰到,也早带着蛟儿跑了。根本问题不解决,纵然再检括逃户又有什么用?朝廷能押着他们回乡,还能押着他们劳作不成?”
听唐离说的好笑,迎着夫君回来地李腾蛟咯咯笑出声来,看她此时的模样,依稀恢复了几分二人新婚时地风采。
“别情所言极是。然则却又如何措置才好?”杨国忠应声一笑间续又问道。
“其实说来也简单,不过是改变延续千年的旧税之法,由税人改为税地!”收了脸上的笑容,唐离复又坐下道:“贫户逃亡之根本原因在地不在人,倘若朝廷变更税法,不再按人授田取税,而是依地取税,则再无此虑。”
迎着杨国忠的目光。唐离一步步解释道:“人能走但地可没长腿!再则。若改税人为税地,拥有土地多者缴纳的赋税多。而那些贫家小户田亩本少,他们需缴纳的赋税自然就少,如此以来又何需再逃?老杨你擅长计数,你且算算如此以来朝廷不加一分赋税,但国库能增收几何?”
杨国忠在户部供职已久,这笔简单的账目那儿还需要算,唐离话刚一说完,心下激动不已地他已自按捺不住的站起身来,负手绕着硕大的毡车转个不停,良久之后,他才猛然转过身来盯着唐离道:“一字之变足实有云泥之别,怎的前面这么多人都不曾想到过?”
似是早知道他有此一问,唐离笑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自禹传位儿子启建立大夏以来,历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直到前隋,千年以来用的都是税人之法,按人头收税就如同太阳东起,河水东流一般天经地义,没人想到自然也不足为奇。”
“那别情你是怎么想到的?”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后,杨国忠随后又跟上一句道:“既然以前都行,那为何现在却不行了?”
“你还真是罗嗦!”唐离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后道:“夏商周诸朝自不用说,便是后来那些王朝,有那一个似本朝这般人口繁盛地?人少田亩自然就够用,授田既足,税人就无碍,我朝人口繁盛,人多地少之下,税人自然就行不通了,你老杨如此聪明,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
见杨国忠若有所悟的点头不已,唐离压低了声音,以极居诱惑力的语气道:“土乃宝中宝,民以食为天!赋税之征收乃是国朝根本,由税人为税地,一改千年成法,老杨你以本管宰辅推行新税法,无论成与不成,也必定青史留名;若果真能将此良法推行天下,传之后世,仅凭此一功绩已足以侪身名相之列!流芳千古!”
“流芳千古!名相!”听到唐离的这番话,原本就面色红的杨国忠眼角处肌肉微微跳动不已,对于这个已经身居相位地国舅爷而言,如今最能打动他的就莫过于“声名”二字了。出身的缺陷是他心中永恒的一根刺,抱着这个心结,他愈看重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愈看重自己的声名,唐离这番言语可谓是正中其心,尤其是那“流芳千古”四字,更是为这个已经爬到仕宦顶点的国舅爷立下了一个新的目标。
“对!流芳千古!”再次给了杨国忠一个肯定的答复,唐离心中也是一阵热。自大唐开国而到开元天宝间实在是已经到了盛极而衰,弊端丛生的地步,而安史之乱地爆其实就是种种弊端累积爆地结果。而在这许多弊端之中,尤其以作为国朝根基的税法最为糜烂,也为祸最烈。旧地税法早已不适应现在的王朝,尤其当这种税法并其它种种弊端已经开始逼迫百姓们四处逃亡之时,安史之乱的爆其实就成了一种无可回避的必然。
其实唐离适才所言也算不得新鲜,由税人改为税地,本是德宗朝宰相杨炎“两税法”的核心内容,他只不过是将这个更为适应唐朝实际的税法提前三十年说出而已。而原本历史中,经过安史之乱后藩镇林立的唐朝之所以能够继续支持一百多年时间方才彻底破国,后世史家统一认为两税法的实行居功甚伟,因为正是这种税法保证了唐朝廷在失去大批子民及直管土地后依然财源不断,然而可惜之处也正在于这种税法推行的太晚,若其能早上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又会是什么模样?也许唐离鼓动杨国忠的目的就在于想要知道这个答案。
两人各怀心思,各自沉思,一时间整个毡车中一片寂静,只有清脆的马蹄声得得向长安城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