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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囚禁和看守每天都在发生,但并不总是能成功。那些从囚禁中逃出的人就像溶解在静河里一样消失在村子中。那就说明这样一个村子在做着它沉默的抵抗。这种抵抗并非在彼得罗的领导之下,也无需命令和指挥。
艾拉克是打算把这个村子连根掀起的——在塔族人的逻辑里,土地就在这里,人总是不缺的。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清理出肥沃的土地来放牧。他在等着他的人——不完全是归属于他的人,更有他的朋友、亲人和沙场上的伙伴。也许三十个骑手,也许五十个,带上两三百个能操得起武器的仆从,足够把这个村子里恼人的人连根斩除,把那些泛着危险的窝棚和泥屋烧个干净。
至于那个罗克赛兰官僚阿列克谢,艾拉克很看重他,并且决意即便他不展现出足够的服从,也要把他捆在自己身边。这是一种对待牲畜的态度,也是塔族人惯于使用的态度。不过他们在大多数时候总归能获得想要的:做能吃饱饭的牲畜总好过做一具烂泥地里慢慢腐朽的残躯。
不过艾拉克这次要失手了。其一,阿列克谢这个人的意志,其坚硬程度要超过绝大多数的牲畜。其二,他的智识则除了牲畜以外,还要胜过大多数的人类。我们要解释一下,在查德利诺村这个地方频频失手绝非因为艾拉克是一个比大多数蠢货还要蠢的蠢货,他的愚蠢程度并不超过一般的塔族贵人。
不管怎么样,当阿列克谢巧妙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和表情软化看守他的塔族老头时,他自己心里也没有什么底气可言。他的计划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把这个老头从他的血统中拽出来,让他发自内心地站到阿列克谢的旁边来。无需他亲自放走阿列克谢,只需要他能够以阿列克谢需要的方式给这个倒霉的罗克赛兰年轻人一些帮助。但要做到这样的事情,要改变一个年老的、没有受到过教育的人的内心,该是何其困难。
阿列克谢和塔族人的私下接触不多——如果让彼勒,米哈伊尔的那个刀下鬼,来做这件事,他肯定会更熟练、更自信。但现在,阿列克谢也只能用背水的决绝去应对这些。阿列克谢把现在的逃脱当作一种逃生,他一秒钟都没有想过要服从艾拉克:尽管阿列克谢现在并没有一个真正的贵族头衔,但他内心有一种封建贵族的偏见,那就是把塔族人视作从世界的边缘以外来的蛮族。为他们效力无异于杀死自己的灵魂。这是一种不太理智、但是却能够给人提供足够的精神力量的偏见,而偏见同样能使人坚定。
在这里,我们就说一些闲话。塔族人残暴、野蛮,在文明世界普遍的看法里,他们是穿着奇怪衣服、擅长骑马的野兽,并没有人的智识、文明,进而经常被视作没有灵魂。这种偏见经常使得这些文明人在对付塔族人时昏招频出。实际上,塔族并不缺少狡猾和智识,他们见识过更远、更广阔的世界,有自己的文字和史诗,和更多不同的民族打过仗,并且不排斥任何能使他们在战争中获胜的思想或是技术。
罗克赛兰这块土地处在一个微妙的位置。它广阔,静河上下的土地比西南方向的文明世界曾经出现过的任何一个伟大帝国都要广阔。它历史悠久,但却从未有过统一而坚实的强权。它被文明视作野蛮:从信仰、文化到制度,文明世界把罗克赛兰视作亦步亦趋的追随者。只需要想一想,罗克赛兰土地上自称大公的掌权者们从来没有获得过文明世界的承认,他们时常被当作酋长或是原始信仰的祭司来对待!但它又被野蛮视作文明。这句话有两个含义,一个是表面的:塔族人从来把罗克赛兰诸公国当成真正的公国,对他们予以毁灭性的尊重,以对待文明世界的态度来打断他们文明的脊梁。另一个则是深藏的:罗克赛兰人仍然保有着野蛮的灵魂,他们信仰不坚定,除了强权以外并不服从任何世间的成文规则,没有和贵族并肩的文官和行政系统,但他们已经自认为是文明人了。
塔族人是抱着征服和彻底驱逐罗克赛兰人的目的冲进了这片广阔的土地。在持续十六年之久的战争中,塔族人逐渐学会了如何在罗克赛兰生存,而罗克赛兰人并不成熟的社会也被反复地踏破和揉碎,最终,双方都无法再坚持流血下去,塔族人拥有野蛮人应该有的那种灵活,放弃了最初的想法,决意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统治来,而罗克赛兰的贵族则获得了被利用的资格,保住了自己至少踩在奴隶头上的地位。
塔族人征服罗克赛兰时一天就能行进几十公里。从零星的抵抗到仓促之间勉强组织的迎击,罗克赛兰人几乎没有在战场上取得任何对塔族人的胜利。最终把塔族人死死拦住的是这片大地几千年来未改变过的狂暴:罗克赛兰的原野春夏之时是人和马都无法立足的沼泽,秋天是狂风呼啸、如房子般大的巨石随风滚突的沙场,冬天则是信雪的王国。雷霆和日光都会使山林自顾自地燃烧起来,而能使山火熄灭的雨水却会让静河泛滥。塔族人在风和景平的时候冲进城镇、农场或是林庄,却又不得不反复地因为土地本身的狂暴而退出那些他们已经得到的地方。罗克赛兰人去翻种那些先是被焚烧再是被静河水冲刷的土地,然后被塔族的骑手猎杀,随后这些骑手又被沼泽或是暴雪吞没,这样的事情反复发生,使得罗克赛兰人和塔族人都觉得自己已经流干了血。
那也就是说,罗克赛兰母亲用流血的双眼盯着塔族人,用自己的肆虐和暴戾把他们挡在了文明世界以外。不过,文明世界从未因此感谢过罗克赛兰人,因为这样的暴戾看起来是那样的不体面。
最后,塔族人和罗克赛兰人在一个足以让罗克赛兰人沦为奴隶的界线上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公国和大公们大多得以保全,而沉重的赋税和血债无法血偿的仇恨则由奴隶们和第二天将要成为奴隶的庄稼人们担负。
米哈伊尔一个人找了个角落蹲起来,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琢磨这些事情。形势逼得他要琢磨起来,无疑,现在他们这些人站在一个平地上酝酿的风暴中央,暂时平静,但是身侧全部是深渊。
此外,另有一件事占据了他的思维,那就是女人。这件事对这样一个年轻人产生的冲击并不亚于犯下重罪、流亡或者熊。有时候我们会听到一些有经验的先生说,女人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事实也大致如此:一个可以在主事的男人之间纵横的游说家,往往在他的太太或是女儿面前一点长处也发挥不出来,而一个流连在石榴裙下的人反过来也有可能是一个不善言辞的艺术家。
米哈伊尔本能地感觉到欣快。理智上来说,他明白柳斯卡娅的话他只能听一半,抛一半——这个女人,编起假话来比他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厉害。她的来历,她的身手,她的目的,还有她随意而放荡的作风,都包裹着重重的未知。但是米哈伊尔愿意相信她,愿意让自己听从本能的指挥,并且没打算把这种软弱和盲信归咎到自身以外的原因,譬如神谕或是超自然的不义引诱。
每个人开始接触爱情的方式不同,有些人是以幼兽的姿态,有些人则是捱到了某个岁数,不得不和一位异性共处余生来应付疲乏的生活和困顿的经济,更多人则是终生没有见识过爱情,只剩下日复一日地欺骗自己:身边的人是有某种特质的(但实际上你我都清楚,并没有这种特质),以此满足自己对这种特殊但又普遍的感情的想象。
对于米哈伊尔来说,他遵从的是本能和一些兽性,然而女人那边呢?他与其说是不知道,不如说是不想知道。他处在一个不怕被人利用的境地里,不管谁想要利用他,不管是因为他的意志、体力还是他身上显现出的某些非凡的迹象,这种利用都将有利于他活下来。而这种对生存的渴望还将继续主导着这个年轻人,直到他做出许多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他开始逐渐思索起自己的前路来,这是他之前不愿总去想的,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是在失控地冲向死亡。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走的道路稍微清晰了一点,不再是一片泥泞。
身体是恢复了,米哈伊尔能清晰地感觉到痒。伤口的愈合不管是因为奇迹还是因为泥土,他都不想去想——他本质上还是个懒散的人。而且他也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再去尝试受这样重的伤了。那个真真假假的梦他现在想来,有一股不太吉利的气息。
有些图景在他的心中清晰起来。不管艾拉克在等什么,一个好天气,或是一场新的风雪,总之肯定不会是躲在这个小小房间里的人想要的东西。他们能躲在这里多久恐怕要仰赖在外面不知道做些什么勾当的里拉。他很不愿依赖其他人,但是眼下也不得不这样做。不过他乐意去相信里拉这样的人,出于亡命徒之间的互相吸引。
有一个人的影子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是那个高大的雇佣兵格尔曼。米哈伊尔已经把曾经对这个人的看法归结到自己的愚蠢中去了。这是一个懦夫,但是是一个令人同情的懦夫。不过米哈伊尔对他没有同情可言,目前为止他还缺乏这种情感。
他从这个人身上学习到的是一种对善于表演和打扮的人的厌弃。他老老实实做奴隶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人了,大块头雇佣兵在奴隶里还是挺出风头的。对这个人的信任给他带来的是全面的失败。米哈伊尔现在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还活着凭的是一种纯粹的幸运。再来十次他有九次都要葬身熊腹。对自己的愚蠢他不找任何借口:人是如此的复杂,他之所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其他人不屑于在他面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意图,而格尔曼这样做了,他就毫无疑问地上了当。营地的精锐和物资尽失,而他本来是想占有这些东西的。但这也让米哈伊尔重新审视自己,拷问自己该如何对待眼下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