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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贾珠之妻李纨生了一子,取名贾兰,正是荣国府里头贾母第一个曾孙,又是嫡曾长孙,贾珠十四上就中了秀才,又是个有前程的,他得了儿子,自然非同寻常,一时之间,荣宁二府及同宗同族都往来道贺,热闹非常,洗三,满月更是摆了酒。王夫人见着孙儿白胖又见幼子乖巧聪慧,便把愁云都驱散了,脸上日日都带着笑,因李纨做月子不能动,王夫人接待女眷之时就把王熙凤带在身边。荣宁二府虽然富贵,只是贾姓一族人口众多,同族里难免有寒素些的,要仰仗着宁荣二府过活。这些人看着宁国府里的敬老爷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其子贾珍又是个胡闹的,前妻所生一子不过十来岁且看不出好歹,倒是荣府里头贾赦贾政兄弟俩个都在朝中,贾珠早年就进了学,如今正备考乡试,想来大前程就在眼前,贾琏读书上虽不长进,于世路却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显见得荣府的前程远大,从前不敢厚此薄彼,这回借着贺荣国府添了重孙之喜,不免更奉承着些。
王熙凤是何等样人,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从前是聪明外露,这回吃了一大亏之后,更学得乖觉了,倒是把聪明都藏住了,陪着王夫人接待亲眷友朋之时,言谈诙谐,进退得宜,又处处奉着王夫人为尊,一点子也不敢逞强,倒是赢得来荣府走动过的各女眷们众口交赞,只说王熙凤生的美貌标致不说,难得的出言爽快,伺奉着太婆婆,婆婆婶子又孝顺,更不曾看不起寒素的亲眷,端的是好性情。
这一番的热闹情景瞧在赵姨娘眼中,满心生恨,背着人只道:“一样是这府里的骨肉,那个女人的子孙就捧得凤凰也似,只不管我儿还是老爷嫡亲的儿子呢!”说了又恨恨骂几声。赵姨娘自己是丫头出身抬举做的姨娘,只怕叫人看轻,格外要挣体面,处处摆着主子的谱,偏她月例有限,贾政虽喜欢她却一口一个规矩一口一个体统,私下的人情体己也少,所以赵姨娘手上就紧,要她打赏底下人便似割她的肉,更是一文没有。这样一来,在她房里的丫头婆子都觉得自己晦气跟了个刻薄主子。瑞香丁香两个小丫头还好,只是外头那几个粗使婆子就有了外心。
这一回听着赵姨娘在曾孙少爷的事上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得了主意,要去告诉王夫人好讨赏,所以趁着赵姨娘没留意,提脚就往王夫人处走。也是凑巧,正好王熙凤奉了王夫人吩咐送了旁支贾珩之妻出去折了回来,因见个婆子在王夫人所住正房前探头探脑,就把眉头一皱,向着身边的平儿裕儿道:“这个婆子是在哪里当差的?在主子房子跟前这样鬼鬼祟祟,若是平日还罢了,这些日子往来这么些女眷,叫她们瞧见了,成什么体统。”说了就叫裕儿去问。
裕儿忙赶上去叫住了那婆子,只问:“你是在哪里当差的,在太太房前这样鬼鬼祟祟,可是想趁着人不备好踅摸东西?”那婆子一抬头,却见不远处站着个十五六岁的美人儿,一身的绮罗,头上挽着丹凤朝阳髻,金簪翠钿明珠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分明便是琏二奶奶,忙回身跟了裕儿走在王熙凤身前,趴到在地,在王熙凤脚前就磕了个头:“给二奶奶磕头。二奶奶,我是有话要回太太,万不敢有那个念头啊。”
王熙凤向着那婆子道:“你也无须怕,我只问你,你在哪里领着什么差事,又有什么话儿要说给太太知道,不妨告诉了我,我替你告诉太太去。太太何等身份,哪里是你想见就能见着的。”那婆子正是兴冲冲要来讨好卖乖,偏不曾想撞在了王熙凤手上,便是和她说了,好处和体面怕也是轮不着了,可要是不说,也蒙混不过去,不禁就迟疑起来。
王熙凤因见她迟疑,就道:“平儿,请周姐姐来,告诉她这个婆子在太太房前鬼鬼祟祟的,叫亲戚们看见成什么话,请她把这个婆子送赖大那里去。”说了抬脚就要走,那婆子一听要将自己送管家那里,忙膝行几步直道:“二奶奶,我说,我告诉二奶奶。”王熙凤这才站下,就听这个婆子将她的名姓,在哪里当差先回了,又把赵姨娘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回,说毕就就看着王熙凤道:“二奶奶,咱们太太那样慈和的一个人,大奶奶生了孙少爷又是何等大喜,她怎么敢就红口白牙的咒骂。我实在气不过,又不敢顶撞姨娘,这才来告诉太太知道。”
王熙凤听了这些,不由沉吟,要是这就去告诉了王夫人,她必然震怒,许就把赵姨娘叫了来训一场,这话是从自己这里传到王夫人处的,现时还没什么,日后提起,少不得说我搬弄是非。若是不说,我瞒下了这事,王夫人必定疑我。如今只要吓住她,不叫她再说,我再想法子把自己从里头□□,想了就道:“你好糊涂!如今是什么日子?你也瞅见了,府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亲眷,你这就去告诉了太太,太太处置她不是,不处置她也不是,岂不是叫太太为难,太太哪能不闹心,你还能得了好去!”
那婆子本是满心欢喜来讨赏的,叫王熙凤这一串儿一说,也觉得自己倒是错了,别说是赏了怕还要落下不是,所以也就心慌,只是膝行向前几步,又给王熙凤磕了俩头,只求王熙凤不要告诉王夫人。王熙凤哪里肯答应,只是道:“你且站了,我进去回一声,跟了你往赵姨娘房中走一回。”那婆子心惊,又不敢不答应,只能站下等候。
王熙凤进去也不知道同王夫人说了些什么,不一回子就转身出来了,带着平儿裕儿连同那个婆子一路就往赵姨娘房里去。
赵姨娘这里的贾环正吐了奶,污了半身都是,就打发了小丫头去厨房里要水给贾环洗澡,小丫头去了半日还没回来,贾环也不过几个月的婴儿,身上难受自然要哭,赵姨娘心疼儿子,正在里头发怒,夹七夹八的乱骂,一回说王夫人假慈善,一回说家里上下人等赶着上水只欺负她们母子等话。王熙凤正好听见这等把刀把子往人手里塞的话,眉头就是一皱。
瑞香正好出来瞧小丫头回来没有,这一挑帘子正同王熙凤撞个正着,脸上的神色就唬都变了,抖着声叫了声:“二奶奶。”王熙凤就点了头道:“我正好路过这里,恰巧听见你们姨娘在里头说话,敢情有人欺负了你们姨娘?”
王熙凤的声音传入房中,赵姨娘听见,也着慌起来,自己往自己嘴上打了几下,打定主意,横竖王熙凤问什么说什么,一概不认。主意打定了,也就从炕上下来,几步到了门前,就把帘子一挑,向着王熙凤堆了笑道:“原来是二奶奶,要是二奶奶不急着走,不嫌我地方窄陋,就请往里头坐。”她口上虽这样将,身子却依旧挡在门前,分明是个不叫进的意思,不想王熙凤跟看不明白一样,脸上就一笑,道:“正好,我也乏了,就借姨娘的屋子歇一歇脚。”
赵姨娘见她要进,只得把身子一侧,就让了开去。王熙凤踏步进来,四下一瞧,心中暗服王夫人布置精巧,知道贾政还是喜爱赵姨娘青春美貌的,常在这屋里歇息,这布置上瞧着件件精美,细瞧过去,却都是时新物件儿,花些许银子就能买了来的,没有一件东西是有些年头的。看着精致,笼统加起来,怕都不及她房中一个前朝斗彩花瓶子值钱。贾政一个一心道学体统的,哪里会注意到这些,只能看着房里□□不缺,也就会夸王夫人贤惠了。
赵姨娘因见王熙凤打量屋子,忙叫贾环的奶嬷嬷把摇床上正哭的贾环抱出去,又叫瑞香搬椅子,过来亲身拂了拂椅垫,请王熙凤坐了,又叫丁香倒茶,自己又要去摆果品。王熙凤看着赵姨娘团团忙碌,又想着她后来种种浅薄尖酸狠毒来,不由感叹,想是儿子不争气,女儿不亲近,在王夫人手底下呆得久了,叫她压制得有苦说不出,所以才成了那样可憎的一个人,如今看来或是也有可怜之处。
赵姨娘这里因贾政常来的,倒是不缺吃食,不一会就摆了一桌子,因看王熙凤动也不动,只当她看不上,讪笑几声,道:“二奶奶那等尊贵出身,瞧不上我这里的吃食。”王熙凤叫她这一句说的回了神,脸上微微一沉道:“你这样子没由来没上下的混话,又怎么怪得人瞧不起你?”赵姨娘叫王熙凤这句话说得一楞,不敢再坐着,直站起来强声道:“二奶奶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二奶奶好好的就来寻我的不是,我不服。”
王熙凤冷笑着就把在窗前听的,并那婆子来转述的话儿都说了一回,道:“赵姨娘,我倒是好意,要是这话传了出去,在这好日子里为着这事叫你吃了苦头,不是我们这等人家的体统。所以才好意来提点你几句,你若是不认,也无妨,我告诉太太去,请太太来问你也是一样的。”
赵姨娘本要抵赖,后听得王熙凤说要告诉王夫人去,唬得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提着裙子就在王熙凤脚前跪了,哭道:“二奶奶,我知道二奶奶好意来提点我,我并不敢说我没说那样抱怨的话,只是我再没诅咒过人,二奶奶可不敢听人诬赖我啊。”
王熙凤就道:“你说与没说,自己心上明白。如今我也不同你计较这些。这回我是瞧在环儿兄弟的面上,瞧着兰儿的份上且把事情压下了,不告诉太太知道。若是日后再有这样的话传在我这里,说不得我只好把这些话统统告诉了太太同老祖宗去。或打或关或卖,都是你自找的,再怨不了人。”
赵姨娘听得王熙凤肯压下这事,满脸是泪,就要磕头道谢,王熙凤就叫瑞香丁香将她扶起来,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