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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孝家的这里听着琏二奶奶跟前的顺儿来了,要传她往贾母处去,她心里有病,自然害怕,脸上就失了颜色,把王夫人看了一眼,哀求道:“太太,我一时识人不明,犯了糊涂,好歹看着我打小儿跟着你,替我在二奶奶跟前分说几句,我下回再不敢胡乱荐人了。”王夫人听了这几句,就立起身来,一旁的碧草燕丝两个忙过来扶着王夫人走到林之孝家的跟前,王夫人伸出双手把她扶了起来,叹息道:“你也是个糊涂的。你荐人领差事,原是你替我分忧,可你就不该收她东西。虽说你不知她东西是哪里来的,可这私相授受,就是不该!”说了就向着碧草道:“你去把顺儿叫进来。”
那顺儿听着里头王夫人叫,忙理了理衣裳,低头而入,她也是跟这个王熙凤来惯得,知道王夫人是个极重规矩体面的,一点子也不敢大意,就在王夫人脚前跪了,重重磕了个头道:“给太太请安。”
王夫人把顺儿看了几眼,道:“起来罢。不是我说凤哥儿,什么样的事,就值得闹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年纪大了,怎么好事事都去烦她老人家。且林之孝家的是我的人,就该带了来我这里,要是林之孝家的真的同常家媳妇一块儿贪墨了,不用你们奶奶说话,便是我也不能容她。”
顺儿听着王夫人这话声口不对,就悄悄抬头把王夫人看了眼,却见王夫人脸上有几分愠色,就加了小心,回道:“回太太的话,我们奶奶说,太太自伤了脑络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还没查证着林姐姐有什么,就来打扰了太太静养,可是不了。我们奶奶还说,太太那样刚方的性子,素日又是个最是个要强的,想来林姐姐在太太的教诲下也不能干出糊涂事来,所以,只请林姐姐走一回。同那常家媳妇面对面质证一回,也好还林姐姐一个公道清白。”
王夫人先看着王熙凤把事闹在贾母跟前,心下只觉得王熙凤不给她脸面,就有拿着顺儿做筏的意思,可看着顺儿这样恭谨,话也说得圆满,自己从来又是个菩萨性子,倒也不好再发作,又埋怨林之孝家的连累她在贾母跟前没脸,更不肯回护,就道:“罢了,既然你们奶奶说要你带了她去,我若是不放人,岂不是叫人以为我因循护短。”说了就向着林之孝家的道:“你好好儿的在你二奶奶跟前回话,有什么说什么,要是叫我知道你仗着我的名头不服你二奶奶,嘴硬强赖,叫我知道了,便是你二奶奶不同你计较,我也不能答应!”
林之孝家的虽素知王夫人反面无情的性子,听着这样的话,也觉得委屈,又悔不该贪小,收了常家媳妇那些东西,只得给王夫人磕了头,低头退了出来,随在顺儿身后就往贾母房前走去。
王熙凤正在贾母房里陪着贾母说话,听着林之孝家的带到了,转身出来就在门前立了,把林之孝家的看了几眼,却不说话。林之孝家的从前仗着是王夫人心腹,不免有些得势不让人,便是在王熙凤面前,也有些老仆的架势。可这回是犯了事,王夫人又不肯回护,话里话外意思只叫她自己料理清楚,心内底气就不足,倒是难得的恭恭敬敬在王熙凤身前跪了请安。
王熙凤只是笑笑,向着顺儿道:“把林姐姐搀起来。”林之孝家的哪里敢起身,跪在王熙凤跟前道:“奶奶有什么教诲只管吩咐下来,但能效命,再不敢违拗的。”王熙凤听着这话,脸上倒是一笑,想着平儿道:“还不扶你林姐姐起来,我只有几句话问她,你林姐姐这样跪着,倒像是我兴师问罪了。”平儿听了,就过去把林之孝家的胳膊一搀,笑道:“林姐姐难道要我们奶奶亲自来扶吗?”林之孝家的听了这句,只得立了起来,心上到底惴惴,不由自主把一边的常家媳妇看了眼。
王熙凤把林之孝家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便是此时,金铃掀帘子出来,手上托着个小锦盘,盘上一只月牙白描金花的小盖钟儿,走在王熙凤身边请王熙凤喝茶。王熙凤笑着谢了,先把金铃奉来的小盖钟儿拿在了手上,用盖子撇了撇上头的浮沫,喝了几口,道:“这茶香味儿像毛尖,味倒轻。”金铃在一边儿笑道:“怪道老太太说二奶奶是个精细人呢,这茶正是毛尖。这是老太太吩咐下来,叫我们把一芽一叶的毛尖,把那外面的叶子给碾了,只留了中间一片儿叶芽儿,一两茶叶也不过只余这么几钱也就罢了,钱还罢了,只是费工夫。不瞒二奶奶,连两位太太都没喝过呢。”王熙凤听了这话,忙立起身道:“这怎么敢当。”
金铃抿着嘴笑道:“二奶奶这是来巧了,老太太这些日子觉浅,不敢喝浓茶,所以想出这样来,即有茶香,味又轻。看着二奶奶要喝茶,所以叫我们泡了这个茶来给二奶奶,果然二奶奶一吃就吃出来了,也算不辜负了。”王熙凤也是聪明人,听了金铃这话也就明白,这是贾母显示对她的喜爱呢,便是贾母正自己喝这茶,她房里什么茶没有,非要给尝这个?无非是她这回要问的是王夫人的陪房。想王夫人在荣国府当了十余年家,她的心腹陪房也格外有体面。她王熙凤虽是主子,到底是年轻媳妇,怕这些人不肯服她,拿着这茶做文章,好叫这些刁奴知道,她虽年轻,可是得老太太喜欢,好叫她们不敢轻视。
果然,林之孝家的虽低头站着,听着金铃的话,飞快的把头一抬,脸上虽还是强做镇定,却是拿个眼角撇了王熙凤一眼。王熙凤只做没看见,向着金铃笑道:“我在家时,我娘常说我挑嘴,我自来了这里,怕叫人笑话我馋嘴,常自警惕,不想还是哄不过老太太去。”说了,就把茶喝尽了,把盖钟儿放回了锦盘上,金铃就端了回去。王熙凤这才转回来,向着林之孝家的道:“林姐姐,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赘言了。这个常家媳妇是你挑选上来的,太太倚重你,就把厨房交在了她的手上,不想如今查出亏空来了。”说了,就示意平儿把账簿拿过来交在林之孝家的手上叫她看,又说,“她是你荐的人,你又在太太跟前伺候了这么久,我也不好就驳了你的脸面,所以叫了你来,你看,这个常家媳妇该怎么处置?”
林之孝家的哪里敢翻账簿瞧,手上捏着账簿子,把常家媳妇看几眼,又把王熙凤看两眼。依着贾府的规矩,但凡是家生子犯了窃盗,有赃证的,一律现清白处置,或是打上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若是年纪轻些,就是撵去庄子上,或卖或配人。这话就在林之孝家的舌尖上转了几转,欲待讲出来,只是碍着年节上收过常家媳妇送了来的几篓碳,四五只活鸡鸭,两担粳米等物,这口就开不出来,只怕常家媳妇情急反咬。又看王熙凤一双三角丹凤眼牢牢看住自己,想着来前王夫人说的话,心里惧怕,要为常家媳妇开脱的话就讲不出来,额角不禁沁出汗来。
王熙凤看着林之孝家的咬着牙不说话,就道:“我也知道我年轻,又没经过事,不能服众也是有的。只是,若是这回子是太太在问林姐姐话,林姐姐也是这样紧咬牙关不开言不成?太太虽是菩萨性子,只怕也不能答应。”说了两道吊梢柳叶眉就有些立起来。林之孝家的听了这几句,又看王熙凤像是要动怒的神气,心里不由惧怕起来,再不敢硬撑,只得跪倒,硬着头皮回道:“依着规矩,凡是家下奴婢窃盗,查有实情的,一律打四十板子,或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或是发卖,如何处置,只看奶奶的意思。”她虽实情说了,到底把责任都推在了王熙凤这里来,做好做歹,都与她无关。
常家媳妇听着林之孝家的这话,脸上就一片雪白,心里虽怨林之孝家的拿着她的东西又过河拆桥,到底巴望着林之孝家的替她分说分说,不敢就把林之孝家的讲出来,只是跪在地上,哭着说日后再不敢起贪心,求王熙凤开恩。
王熙凤只做听不见,向着林之孝家的讲:“常家媳妇也是我们家生子,多得林姐姐你举荐,太太又恩典,安排了她在厨房当差,理该谨慎小心伺候主子们才是。不想她不但不知道感恩,贪墨东西是一,这已不可忍,还敢捣鬼生事,想把这亏空载在别人头上,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若是这回子不处置了她,我日后如何管人呢?!谁还能服气!把规矩都坏了,我又拿什么去见太太去!既然林姐姐也没有别的话,就依着规矩,拉她在二门上打上四十板子,连着她男人,孩子,一家大小都撵去庄子上,永不许再进来。”说了就叫林之孝家的跟着常家媳妇回去,查点常家媳妇家里东西,以描赔帐上查出的亏空。林之孝家的只得答应。
常家媳妇听着这样,知道若是照着账簿上的亏空描赔去,只怕家底都折进去也不够,这还罢了,自己男人同一儿一女要是都叫撵去了庄子上,两个孩子再不能当体面差事,都走了下流,只怕自己男人怨恨自己入骨,又恨林之孝家的过河拆桥,顾不得其他,膝行几步往王熙凤脚前爬来,脸上哭得都是泪,就去扯王熙凤的衣角,哭道:“二奶奶开恩。我虽贪心,可那些东西并不是我一个人得的。为着林姐姐推举我,我也曾有东西孝敬到林家姐姐那里。”林之孝家的听了常家媳妇这几句话,忙道:“奶奶,我不敢说我没守了她东西,只是她拿了来时,我只当着她感念我在太太跟前举荐她,拿着自己的月例买来感谢我的,哪里知道她竟这样胆大,竟敢拿着公中的东西送人,二奶奶明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