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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看着李纨过来,脸上做个惋惜悲伤的神气把她的双手抓着,急道:“大嫂子,你说说,郑氏怎么这样糊涂,自己有身子都不知道,好好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岂不是叫那起子安怀鬼胎的人心里痛快呢,”李纨听着王熙凤最后那一句时,心上跳的厉害,脸上就不大好看,勉强道:“凤丫头可是急糊涂了,我们家的人,不说个个都是极要好的,也总是彼此和气的,哪里就有人心怀鬼胎了。莫不是郑氏说了什么?便是她说了什么?她才没了孩子,伤心之下,胡言乱语也是有的。”王熙凤就冷笑道:“大嫂子,我知道你是个慈悲人。可这慈悲也要用对人才是。虽说郑氏还没醒呢,可旁的不说,郑氏跌了,就是傅氏冲撞的,多少双眼睛都看着,还能冤枉了她不成!不是她故意,莫不是还是旁人教唆她的。”
李纨心里有鬼,听着王熙凤的话,越听越觉得王熙凤的话里有话,脸上就有些白,还是一旁的素云大着胆子过来道:“二奶奶,你把我们奶奶的手都抓痛了。”李纨也道:“是啊,凤丫头,你的手下轻些。”王熙凤这才放开李纨的手,低了头一看,果然李纨素白的手都叫自己捏红了,心中冷笑,手上却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赔罪道:“大嫂子,我是急糊涂了,下手没个轻重,嫂子可别同我一般见识才好。郑氏好歹是我房里的人,她有了近三个月我都不知道!别说等二爷回来我不知道怎么同他讲,便是老祖宗,太太们那里,我也是没脸的。”说了就拿帕子握着脸,假意儿哭泣,两边的平儿,裕儿等丫鬟都过来围着相劝。
李纨立在房内只看着丫鬟媳妇们都围着王熙凤转,只把她晾在那里,要走即不当也不敢,进退两难。还是素云在李纨耳边悄悄道:“我看着二奶奶也是气傅氏糊涂,同旁人无涉,老太太平日怎么疼二奶奶,奶奶也是看着的。奶奶不来这里还罢了,即来了,看着二奶奶哭得这样,奶奶要是不去劝说一二,叫老太太知道了,怕是不喜欢呢。”李纨听了心内酸妒,还得忍着气过来相劝。
恰有小丫鬟打水来给王熙凤洗脸,李纨亲自过去绞了手巾了,劝道:“凤丫头,看你平日是个聪明的,这么这回子就糊涂了。你又不是大夫郎中,你怎么能知道郑氏有没有身子?这两三个月,便是大夫郎中也得问了脉才能知道呢。切你平日的为人,我们哪个不知道?就是老祖宗也常常赞的,谁会怪你呢。快别哭里,郑氏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先把眼睛哭肿了。”平儿也道:“我的奶奶,你自己也是三灾六病的,为着两个不懂事的把自己身子哭坏了可怎么处呢?也辜负了大奶奶好意劝你的一片心呢。”裕儿等人也齐声相劝,王熙凤这才接过李纨手上的手巾净了面,果然一双凤眼微微红肿着,反更显得粉光融滑,一副可怜可爱的模样。
王熙凤这才向李纨道:“好嫂子,你怎么还站着,快坐。”又向平儿等人道,“我这里哭迷了不知道了,你们怎么也不知道招呼你们大奶奶?也不招呼你们大奶奶坐,连茶也不奉一盏。亏得是大奶奶知道你们素日谨慎的,要是叫旁人看了去,可是要说我房里人没规矩,只为大爷不在了,连大奶奶都敢看轻了!”
李纨听着王熙凤这句,脸上的笑顿时凝住了,手上也微微发抖,王熙凤只装看不见,自己站起来拉着李纨的手道:“好嫂子,千万别和我计较,我是叫这两个不懂事的气糊涂了,难得嫂子好心过来陪我说话,嫂子快坐。”说了强拉着李纨到炕边坐了,又向地上的傅绿云道:“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莫不是等着二爷回来扒你的皮么?还不出去!”
那傅绿云自看着郑雪娥叫她撞倒,身下流了许多血,呼号惨叫,也知道这会子闯了大祸了,是以一个字也不敢辩驳,乖乖跪着听着王熙凤将她呵斥了一顿,这回听着王熙凤叫她滚出气,如奉纶音,从地上爬起身来,虽觉得双膝灌了铅也似,与王熙凤同李纨都磕过头,起身挣扎着出去了。
傅绿云走到门外,正看着郑雪娥的房门一开,里头走出几个丫鬟来,每人手上端着一个大铜盆,盆里都是殷红的血水。傅绿云在王熙凤房里跪久了,脚下本就不牢靠,这一吓,哪里还站得住,一下就跌在地上,不由发起抖来,满口只是讨饶。王熙凤同李纨两个在里头听着了,面面相觑,还是一旁的裕儿忙走出去向着几个围在一旁的媳妇道:“莫不是看着奶奶平日好说话儿,你们就不把奶奶放眼里张狂起来了!如今看着人疯疯癫癫的在奶奶房前哭闹也不知道过来堵了嘴拉到一旁去关着。奶奶心上不痛快,没心思同你们理论,等我请了赖大爷来同你们说话!” 说了就要走。
那几个媳妇倒不是要看王熙凤这一房的热闹,全是傅绿云平日做人轻狂,背着贾琏同王熙凤两个对这些媳妇婆子们,总是摆出一副姨奶奶的做派,这些媳妇婆子们早有不满,今儿看她闯了这样大的祸事,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听着裕儿这样讲说,这才拥过来,搀人的搀人,拿着帕子堵嘴的堵嘴。那傅绿云吓破了胆,只当着要打死她替郑雪娥的孩子偿命,不由死命挣扎,还是裕儿发话叫人拿绳子捆了,这才送回了房。
裕儿进来回了王熙凤,王熙凤对着李纨一叹道:“叫嫂子笑话了,都是我无能,以至于连几个房里人都管不好。”李纨看着王熙凤脸上满是不快,把一双柳叶吊梢眉紧紧蹙在一起,就劝道:“你只管放心,郑氏虽也可怜,到底是她自己命不济罢了,就是傅氏,她虽胡闹,倒也不好说她有心害人,这都是凑巧了的,也是命里注定该有此难。”熙凤听了,脸上方松散了些,拉着李纨的手道:“大嫂子这话真真说得好,我也如醍醐灌顶一般。”说了转头向平儿道:“你去郑氏房里看看怎么样了,若是事完了,请大夫过来我问几句话儿。你二爷不在,说不得只好我做主了。”
平儿正要出去,王熙凤就道:“平儿回来!”平儿忙站住,王熙凤就道:“你看看郑氏怎么样了,她要醒着,就同她讲,叫她宽心,二爷同我必定不叫她白受这番委屈。”平儿心领神会,答应一声出去,就到了郑雪娥房前,稳婆同大夫正好出来,平儿忙道:“先生,我们奶奶请先生过去说话。“
那大夫并不是来惯的王太医,却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人,姓个韩。这韩大夫看得平儿已是花容月貌的,脸上先红了,低着头称是,跟着平儿到了王熙凤房前,平儿先进去回话,少顷出来,再引着韩大夫进去。
韩大夫低头而入,把个余光细看,触目所见正是锦天绣地,耀目争光,好一片富丽景象,又站着许多少年女鬟,各有容貌,不由更不敢抬头。
却说这内房同堂屋之间的帘子早放下了,平儿引着韩大夫到了帘前指着帘子道:“里头是我们奶奶,五品同知的宜人。”韩大夫原是白身,听说是五品宜人,忙翻身拜倒给王熙凤见过礼。
王熙凤就在帘内道:“先生请起。我是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医礼,我只请教先生,那妇人身子要紧不要紧,可妨碍日后生养不?”韩大夫只看房门这些丫鬟并那个小产的妾侍都是有颜色的,听着帘内女声清脆,分明是个少年妇人,可见这个宜人容貌上也定是极出色的,不由脸上涨红了,颤巍巍回道:“回宜人话。那妇人坐胎之后就不曾好生保养,昨夜又有房事伤了胎,这一跌才格外惨烈些。这回小产虽凶险,好在年轻,与性命上尚不妨碍。”
王熙凤听着这大夫只讲与性命上没有妨碍,心里已猜着了七八分,当着李纨的面故意问道:“先生如何不说那妇人日后生养上可有妨碍?”韩大夫道:“宜人千万恕罪。小人依然尽力了,那妇人好生养息,日后也不是没有生理。”王熙凤长长叹息一声道:“罢了,还请先生好好开方与她调理才好。”又命平儿取银子来赏了韩大夫。韩大夫谢过赏也就出去了。
王熙凤同李纨两个都是经人事的妇人,听着韩大夫这句“日后也不是没有生理”就知道郑雪娥日后生养怕是艰难了。这一句话,在王熙凤是喜,她骨子里却实在还是那个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的性子,不过是汲取前世教训缓缓图之罢了,听着郑氏有孕不过是勉强忍耐,看着她叫傅绿云冲撞小产了,实在是意外之喜。方才在贾母房内,李纨跟前的惊惶哭泣不过都是做戏,这一回听着郑雪娥日后生养艰难,更是求之不得,脸上却做个十分惋惜的模样转脸去看李纨。
那李纨听着郑雪娥日后生养艰难,一下就慌了。是素云叫郑雪娥把有孕的事瞒了王熙凤同贾琏,如今小产不说,日后要是叫郑雪娥知道她日后生养艰难,一时发狂将素云咬将出来可怎么是好。素云是她的近身侍婢,她的言行旁人自然要同她这个奶奶连起来。李纨不由懊恼起来,如何自己一时糊涂,竟叫素云去做了这样愚蠢的事来。想这王熙凤是个笑面虎儿,指不定不能容人,等她自己做出事来岂不是便宜。如今可怎么收场?因看王熙凤看她,忙道:“凤丫头,如今郑氏病得这样,她日后生养艰难的事也该瞒着她一二才好。不然,只怕她一时忍气不过,生出大事来。”
王熙凤看着李纨这样讲说,更是确信了郑雪娥把身孕瞒了下来,李纨有脱不了的干系。不然以她“只知孝亲养子”的做派,如何肯替弟媳妇房里一个丫鬟不是丫鬟姨娘不是姨娘的郑雪娥讲话。
王熙凤暗道:“这一世我也没来管着你们二房的事,如何你还要来同我过不去。你即先招惹的我,可怨不着我还敬一二。”脸上依然是个忧愁之色,故意向着李纨道:“这也是她自己不是。若是她自己先说了出来,想那傅氏也不敢冲撞了她。又或是早些告诉了我,我也能叫她好生保养,偏她瞒得好!莫不是想我会害她母子不成!真真是狗咬吕洞宾!”说了做出个恨恨跌足的样子来。
李纨听着王熙凤这几句话,再耐不住,就道:“凤丫头,你如今只说这些也无用。要是郑氏一口咬说她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又能如何呢?你素日是个最能容人的,这回如何不肯宽谅一二呢?保得她的性命,也是你的私德。”
这些话由李纨说来已迹近气急败坏,王熙凤听着也知道差不离了,方道:“话虽如此,我心上总是气不过。罢了,只当我替巧哥积些德罢。到底是嫂子,国子监家的小姐,识文断字的,到底会劝人。”说了抿着嘴儿微微一笑。李纨听了王熙凤最后的那话,又看她一笑,才放心的心又提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