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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时候，风雪已经止步，但街头巷尾的积雪已有两寸多厚，凉意透心袭来，行人登时少了许多。/p>
沿着并不宽敞的一条街道走来，瓦砾上的薄雪时而不时地往地上掉，路边除了无家可归的野狗外，几乎所有的门庭各自紧闭着。/p>
钱府门外的那一棵梅花树，树上原本有些凋敝的梅花瓣已悉数被人摧残了个干净，空余着一桩粗硕的木头冷冷清清地立在院落里，迎着昏暗的夕阳似乎是在瑟瑟抖，枝头上的浮雪簌簌掉落依旧。/p>
庭院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痴怨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黑黝黝的树干，身上一副大儒打扮，虽然有些佝偻但仍不时抬头唏嘘不已。/p>
云稹从东市走到了西街尽头的钱府，朱红色的大门一扇被人拆卸地东倒西歪，另一扇已完全不知去向，空旷的院落雪景直直映入他的眼帘，就连身后紧跟而来的雁衡阳也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p>
至于是在叹息什么，自是无从得知，他也不想去问这些。/p>
倒是更能引起他注意的是梅花树底下的单衣老者，颀长的衣寐飘飘然随风荡个不停，饶是云稹这种内功深厚的人也不禁感到寒冷，但是他却几乎无动于衷。/p>
非凡之人自有不同寻常的路子可走，云稹突然从老者的背影外感到了一丝落寞孤寂，其中伤感凄清之意洋溢不尽。/p>
时间长了，老者似乎是觉背后有人，迟迟地转身过来，神态懒散又失落地望了眼门外的云稹和雁衡阳，略有深意地点头含笑了片刻，缓缓地迈开了步子，不紧不慢地在微风中移动了差不多二十来米，转身问道：“你们应该也是来找羊叔子的，对吗？”/p>
云稹诧异地没忍住向前走了几步，又怅然立定在雪地里，怔怔地望着老人，默默地点了点头。/p>
老人的左脚像是有些受冻，不住地踮起脚尖左右徘徊地转动着，苍老的容颜上已经血色全无，叹息道：“咱们都来晚了一步，他已经被人带走了。”/p>
……/p>
云稹并没有去问他，是谁救走了羊叔子，他又和这其中两者有什么关联，反而揽了揽长袖，三五步跨到了梅花树底下，抬头望着黑黝黝的枝头，道：“这树可长的真高，恐怕立在这里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p>
“不对，十一年了。”/p>
果真不出云稹所料，老者一听云稹对着梅花树的长叹，登时漠声反驳道。/p>
如此一来，云稹就是不说别的，想必老人也会讲下去，毕竟拥有故事的人大抵上在心里都会渴望有聆听者的存在，云稹无疑就是利用了这点。/p>
老者垂头又蹒跚了回来，站在了云稹的旁边，蹙额吟道：“当年怒目称天地，回万事始成空。”/p>
十一年前东市好像都还没开，这里的繁华一点也不比现在的夜间东市差，卖唱的吆喝声，茶楼的嘈杂声，街前后巷的轱辘声，简直热闹极了。可在一年后的春天里，这边所有的一切全变了样子，只因为有人从官府里买来了这片地段的使用权。/p>
他就是钱枫！/p>
人如其名，有钱了人也就疯狂了许多，没过几个月连续搬走的原住民几乎上百家，这老者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p>
十年前，他还是个颇有名望的大儒，名字叫做周朴。梅花树是他为妻子栽养的，那时候他病入膏肓的妻子别无所求，只希望能死在梅花树下，叶落归根，次年花开，终究能陪伴着她的相公。/p>
为此，周朴特地从好友那边求来了一株梅花幼树，经过一年的悉心栽培，它已和人形差不多高了，每到冬天的时候，淡淡的香气会扑鼻而来，充盈着整个阔达的院落，他和妻子在饭后总会依偎在一起，看着绽放的花开又落。/p>
谁知天不遂人愿，就在那年冬末时候，周朴的妻子重病复，没过几天就撒手人寰，伤心欲绝的周朴应约将妻子的骨灰洒在了园内的梅花树底三尺之下。同年春，钱枫将西街的所有人赶出，紧接着便是大兴土木，素来知阴阳懂风水的周朴，无奈之下就化身成了术士，登门告诫钱枫梅花树的有关福祉，颇有大才的他一通阴阳讲下来，听得钱枫啧啧称奇，竟把主院落建在了梅花树的旁边，霸道地独占了个中的“风水”。/p>
周朴也因此取得了钱枫的信任，逢年过节都会被请来为他家占卜，也不知是老天瞎了眼还是钱枫命有定数，十年内他坏事做尽，也没人敢去招惹是非，眼看今年又要到开岁时节了，周朴应邀前来却见到的是这副惨状，不由暗叹天理循环报应不爽。/p>
羊叔子本就是他多年的挚友，十年前更是邻家好友，门前瓦上霜两家轮流扫除的那种，两人坐在一起不是谈古论今，就是口若悬河地褒贬当时人物，无论是江湖侠客还是朝廷官员，只要两人兴致起来了，谁也难逃他们的口舌唇剑。/p>
自从钱枫来到洛阳后，两人不得已四下搬迁，辗转之余，羊叔子到了东市这块黑夜天堂说书为生，而钱枫漂泊海内不定，只是每到开岁的时候回来重聚几天，说尽宇内巨变，道完人间沧桑。/p>
像那些天门的过往传说，都是周朴口说心比地给羊叔子讲的，否则以他常年隐居在此，终老不出洛阳的性格，哪能说的那般绘声绘色，气势磅礴呢！/p>
云稹听他说完后，不禁慨叹他们两人之间的情谊，深有感触地望着眼前衣寐飘飘的大儒周朴，叹息道：“人间寒风吹不尽，汩汩西来全是情。先生，这些年也着实难为你了，此次……梅花树的迫害实在是出乎云稹意料，还望先生大度节哀，早点脱离世俗苦海。”/p>
地上浮层的雪沫随风飞扬，宛如雪花重新乱舞一般，久久没能停歇下来。周朴冷不丁地随之打了个寒噤，左右瞅着云稹和雁衡阳蹙额不定，纳闷道：“你刚才说你就是云稹？”/p>
云稹点了点头。/p>
像这样的事情，周朴本来就该见怪不怪的，可是这次的确有点意外，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慨叹的，道：“原来真是云少侠光临此地，老朽倒是有眼不识泰山，失礼失礼！”/p>
云稹暗叫了声惭愧，急忙拱手回礼，道：“先生，刚才既然说是羊叔子被人带走，可否知道他是被谁带走的，现在是吉是凶？”/p>
……/p>
这些话，云稹起初还是不愿去问的，但是后来听了他们之间的曲折故事，不禁对周朴不怎么提防，俨然还有一种惋惜同情，故而冒失地问道。/p>
周朴蓦地在心里不由苦笑了起来，暗叹云稹口无遮拦，像这种话也不该问得这么直接，但脸上仍旧浮出笑意，道：“云少侠勿用太过于担心，救他的人想必是慧能大师，若真是如此，以他们之间的交情，羊叔子定然不会有什么大碍。”/p>
慧能大师？/p>
这称呼好像很熟悉的样子，云稹还矗在雪地里冥想着，夕阳却已渐渐落下了地平面，无尽的漆黑逐步在洛阳席卷了过来，最后一点天际的光明也被吞噬。/p>
“阿弥陀佛！”/p>
空旷的院落里忽然佛号大宣，紧接着不紧不慢地走来了两个僧人，从他们的呼吸调停可以判定出，应该是一老一少。老的僧人内息强大平稳却不时会有些分歧，年轻的那个内息杂乱无章，但又说不出的澎湃之极。/p>
今夜无火。/p>
白天的一场大火烧尽了盘踞西街十年的土财主，散乱了百来号家仆奴隶，因而周边并无常人存在，能算得上有生机的人，也就钱府院落里的这几位了。/p>
“可是慧能大师到了？”周朴揽起衣角，落寞地身躯长长拜了下去，娓娓问道。/p>
……/p>
“数年不见，施主的耳力真是精进了不少！老衲从长安深山而来，愿渡施主脱离无涯苦海，不知你愿也不愿？”/p>
这回云稹听得仔细，蓦地回想起在雪山上尴尬的一幕情形，心道：原来是慧空的师兄和师侄两人到访，如今看来羊叔子也是被他们救了，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p>
云稹见两人冷场，顿时长揖直拜地拱手笑道：“原来是慧能大师下山！自从高山一别，云稹甚是思念，今得大师之助才免了云稹心中牵挂，甚是感激。”/p>
这突如其来的插入话题，在两位高龄前辈眼中看来，都是最好不过的窘迫掩饰了，慧能当即沿着这个台阶而下，道：“檀越严重了！这些都是为人本分，不用见外的，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p>
雁衡阳听到这里，登时冷嘲热讽地讥笑道：“和尚，你不是常说四大皆空吗？怎么……现在倒是连一点黑暗也看不开，还提什么度化他人之类的。”/p>
慧能愣了半晌，他实在瞧不清楚说话人的样子，只感觉他口中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雄浑无比，徐徐说道：“施主多心了！佛家之人自然空空如也，但是这里的世俗人太多，非光明不可化解。”/p>
他这句话明里暗里地说尽了在场之人的偏执观念，又巧妙地撇开了自己，实在是一举两得，雁衡阳也只有冷哼的份了。/p>
雪，又不偏不倚地开始落了下来。/p>
这几人自忖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呆下去的必要了，果断随慧能默默前行。/p>
沿着这条路走马观花地望去，均是茫茫然的漆黑一片，直至西街尽头才零星有几家灯火阑珊，再往东而去，便是辉煌通透的东市。/p>
这里的一切都和以往一样，丝毫没有被白天的事影响，流浪的仍在流浪，营业的还在营业。不过，今天的东市进门百来米处却多了个茶摊位，营业的不是别人，正是羊叔子的结妻子，那个佝偻的老妪，似乎生意出奇的好。/p>
羊叔子仍旧守着他的营生，在茶摊十来米出冒着风雪继续说书，饶是此等寒冷天气，听书的人还是很多，除过那天在“杜康坊”与云稹有过争执的几个书呆子，其它五花八门打扮的人比比皆是，老弱妇孺亦是俱全。/p>
“啪！”/p>
羊叔子好像看见了云稹一行人的到来，说是把堂木拍了拍，左手插腰，右手抚须道：“各位看官，今天咱们不说别的，就专门道一番天门传人火烧西街尽头的事迹……”/p>
慧能挑了个稍微能遮挡风雪的拐角，和老妪颔微笑了片刻，须臾老妪便端上来了七八碗热茶，洋溢着芬芳的热气不断沁入人的心肺，登时有一种莫名的轻松之感。/p>
“这是什么茶？”云稹也不客气，直接端了起来，放在鼻孔处嗅了嗅，惊喜地问道。/p>
老妪转身微微欠身，竟有些喜极而泣，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道：“这是老头子专门研制的忘忧茶，平时他可是连给自己都舍不得煮的，今天总算是想开了！你们瞧他多开心呐……”/p>
众人闻言，不禁纷纷抬头看着羊叔子的举措，虽然台上仍是独角戏，但在今天他却笑动风生，俨然有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倒也把那种每个人都激动起伏的心思刻画地淋漓尽致。/p>
花白的长须上的雪花已凝结成了缕缕冰丝，再也不能随风而动，他并不管它，照样演绎着云稹和雁衡阳大闹洛阳州郡的事迹，鼓掌喝彩之音纷至沓来，不绝于耳。/p>
慧能望了眼台上，唏嘘不已地叹道：“这个台子便是他的命啊！故人相见场面如斯，也算是对友人的一种慰藉了，周朴你……想清楚了没有？”/p>
周朴望着风雪中衣袂霍霍，手指纷飞脚步狂放恣意的羊叔子，眼眶蓦地湿润了起来，喃喃地道：“和尚，你就不用劝老朽了！如果老朽愿意放下心中痴念，也许在十年前就跟你上山了，你还是悉心教育身边的小和尚去吧。”/p>
慧能回头见小和尚对繁华的东市不住地慨叹，万千灯火下的纷杂红尘之物实在诱惑太大，小孩子的天性又好动，对此他这个做师父的不禁有点感到害怕了起来。/p>
周朴诡异地冲他笑了笑，既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提醒好友慧能，不多会时间后，仍回头注视上了台面的狂叟羊叔子，笑意充满了知足。/p>
慧能见状，揽着小和尚步履缓缓地离开了东市，再次涌入黑夜里，随之苦笑道：“阿弥陀佛！老衲素来想着度化好友，到头来你们一个个迎佛而去，才现自己却是背佛而来，真是莫大的讽刺！”/p>
……/p>
“他这是怎么呢？”云稹不解其意地帮老妪打点着茶摊生意，听到慧能的声音后已不见其影，纳闷地向老妪问道。/p>
老妪伸开双手，任由雪花跌落在掌心，会心笑道：“云少侠，你瞧这是什么？”/p>
雪啊！/p>
老妪苦笑了片刻，道：“少侠，请你仔细看看再说。”/p>
水？/p>
“是啊！雪就是水，水也是雪，变得只有状态，和尚终究是想通了，所以他只能离开。”老妪边给客人倒茶，边向云稹解释道。/p>
云稹苦笑。/p>
书读多了就是不一样，要不成了呆子被别人耍，要不就把别人当呆子耍。/p>
――――/p>
长安，崔府。/p>
哐哐哐！/p>
子夜之时，大门突然被人叩响，自齐伯死后，接管职位的是他的远房侄儿齐元让，两人对崔家倒真是忠心耿耿，每次到深夜都会在院落处查巡。/p>
今夜也不例外，他正和几个守卫的兄弟寒暄，恰逢急匆匆的敲门声。/p>
“谁啊？”/p>
门外的人隔了半会，问道：“我乃洛阳马遵，特奉云稹少侠的命令，前来投奔崔长史麾下从事的，还望门卫兄弟通禀一二。”/p>
齐元让是个明白人，从事也颇为细心，顿时跑去向崔昊告知。/p>
不一会儿，崔昊亲自打开门前来将马遵迎接了进来，一路上不住地询问着云稹的情况，两人还没在书房坐安稳，门外的齐元让又轻声唤到：“老爷，相府刚送来的洛阳文书，指名了让老爷亲启。”/p>
崔昊接过后，拆开登时脸色大变，煞白的双手哆嗦个不停，向马遵问道：“马兄，不知你离开洛阳的时候，云稹他在做什么？”/p>
……/p>
“云少侠被钱府的家奴惹怒后，像是和另一人一起去了钱家惩治钱枫去了。洛阳怎么了？”马遵犹豫了片刻，还是讲出了那时的实情。/p>
“你自己看吧！”/p>
崔昊狠狠地把书信拍在了桌案上，怒不可遏地谩骂道：“他姥姥的菜皮，这个没脑子的家伙估计又多饮了几斤黄粱，竟干些没头没尾的活计，活活能气死人。”/p>
马遵也算是当事人，看了遍文书上的描述，不禁皱眉，喃喃地道：“崔长史莫要激动，这上面所说也不尽然！郡守和钱枫素有勾结，这些我比任何人清楚，如今他们一死倒也算是为民除害了。”/p>
此话当真？/p>
马遵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如今之计，是让朝廷立即派遣人去洛阳镇守，不然黄巢大军挥师而过，肯定又是修罗地狱。”/p>
嗯！/p>
崔昊急忙从书房取出了他的貂皮披风，急忙交错扣上，道：“马兄，还得劳烦你陪我去趟相府，给田相爷说明情况，不然云稹大难临头不说，洛阳和长安估计也有可能不保。”/p>
须臾之间两人收拾好行装，策马而出向北边的田令孜府上赶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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