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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胡汗王患的是“瘈疭”,俗称“抽风”。症状表现就是手脚痉挛、口斜眼歪。
这位北胡汗王年轻时是个厉害角色。百年前,自大靖的摄政大长公主杀死北狄王,并收北狄部落于关内之后,河西走廊之外再无能与大靖抗衡的游牧民族。直到一百多年之后,这位北胡汗王将草原上大大小小数十个游牧部落归拢,招募青壮入中原抢掠,渐渐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外族力量。
不过说到底,这些部落都是凭汗王一人的威信而聚集起来,“北胡”这个称谓也只是靖人对这些部落的统称而已。如今汗王时不时突患疾病,就要“抽一下风”,压根没法带兵作战,连见一见臣下们都很困难。
眼看汗王快要不行,各部落族长人心思变,有的想捞一票就回草原,有的则想效仿中原人的策略,给自己捞一个“从龙之功”。
于是问题来了,汗王没有立继承人,儿子七八个,目前军功最高的是他的大王子隆巴达,不过最得汗王宠爱的却是小王子巴撒。这二人是大伙认为最有潜力竞争王座的人。其余几个儿子都不上不下,没有当继承人的那股“王气”。
隆巴达年过三十,正是年富力强可以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不少族长和臣下看好他,不过又觉得此人刚愎自用,不好相处。小王子巴撒浑身透着一股机灵劲,聪明好学又嘴甜可爱,不过年纪太小,而且他的母妃还有一半汉人血统,巴撒若登上汗王,一时难以建立威信。
不过这也意味着巴撒比较好掌控……
总之,这两位候选人,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一时难以抉择。
汗王还在塌上“抽着风”,底下人已经在抓耳挠腮想着怎么站队了。不少人听到风声,隆巴达对王位势在必得,为此不惜拉下脸去联合石威的军团,如果老汗王不立他为新汗王,隆巴达很可能带着手下的勇士们,和石威军一起发动政变,逼迫老汗王答应。
隆巴达希望老汗王快点死,而巴撒恰恰相反,他还小,所能依仗的就是父汗的力量,他当然希望父汗活得长一些。为此,巴撒给老汗王请了不少大夫。不过北胡毕竟是外来的入侵民族,当地人一看鞑子要请哪位有名气的老大夫,立即通风报信,北胡军一叩门,发现这大夫全家都翻墙跑得无影无踪,甚至连隔壁邻居都跑了,就怕北胡来个株连。
而且隆巴达和石威看在眼里,放任这些有名气的老大夫跑掉不管,就希望老汗王早点死。
如此一来,巴撒能请来的大夫,要不就是真倒霉,要不就是心术不正来跪舔北胡的,医术水平着实不咋地。
不然这位老汗王也不会缠绵病榻许久不得痊愈,巴撒走投无路,死马当作活马医,轮到顾朝歌上阵。
豪宅虽然是豪宅,不过北胡人似乎不太会打理,顾朝歌一进北胡汗王的主殿,就闻到一股复杂而浓烈的臭气,混合着药味、呕吐物的味道,还有汗臭和腥味。她下意识捏住鼻子,却被巴撒回头一瞪,她愣了一下,道:“屋内通风对病人有好处。”
小王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不过他母妃却回头来斥责顾朝歌:“什么病人,是大汗王上!”
顾朝歌觉得这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北胡可敦真讨厌,除了大巫之外,她还从没这样讨厌一个人。
然而在北胡这段时间,她充分体会到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哦”了一声,道:“是,是王上。”
去你的王上,是你们的王上,又不是我的。她在心里不服气地想着。
大夫诊病,最忌多思多虑,尤其是面对有身份地位的人。若是一会想着面前这人可是北胡汗王,万一治不好,岂不要把我拖出去喂狗?一会又想着如果能治好他,是不是可以放我一马让我回去?左思右想,心思浮躁,非但看不好病,能稳住自己就不错了。
若是几天前,直接把顾朝歌拉到北胡汗王面前,她大概真的会怕,搭脉的手都会哆嗦。不过“多亏”小王子让她在看诊时见识了“狼狗的威力”,她现在看见眼斜口歪的老汗王,只把他当成和薛吉一样的糟老头子,只要旁边没有一条大狼狗虎视眈眈,她就能静得下心诊病。
瘈疭,其实只是表征,有很多疾病都可能造成瘈疭,不过就目前情况来看,先治好老汗王的抽风,再行调理为佳。可是若是他的抽风一好,恶魔小王子会不会就觉得她没用了?要知道他的母妃可是非常不喜欢她,见老汗王之前特地让顾朝歌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服,抹了两条粗眉给她,努力让她显得难看一点,才准她进来呢。
生死面前,饶是顾朝歌,也会多留一个小心眼。
“汗王这病,在内,积劳成疾,日久损耗所致,”顾朝歌收回搭脉的手,轻叹一口气,道,“抽风易治,不过若要此病不再犯,还需长期调养。不然此次治好,下次还会再犯。”
“呃,啊,啊……”老汗王听清楚了,于是指着顾朝歌咿咿呀呀想说什么,口水从嘴巴边缘流下来,秦氏连忙上去给他擦拭,侧着耳朵仿佛十分认真地听他嘱咐的模样。顾朝歌看着这个年轻女人和可以做她爷爷的老汗王之间亲密的互动,觉得十分怪异。
秦氏听了一会,抬起头来,不是很高兴地抬头看顾朝歌。顾朝歌本来还有几分紧张,看她不高兴,她反而松了口气。
对秦氏来说的坏消息,对她一定是好消息。
果然,秦氏道:“王上让你先治好他的瘈疭,见见你的本事。”
顾朝歌将早已在心中拟好的法子告知,道:“以温补脾肾立法,方用黄土汤。”
“什么?”小王子一脸大写的“懵”。他有听,没有懂,汉人的语句真是太复杂了!
他母妃也没听懂,勉强知道要补脾肾,不过……
“什么是黄土汤?”秦氏冷着一张脸问:“从未听过此方。”
你不知道的东西多了。顾朝歌想这么回答,又觉得在这个女人面前少惹事比较好,于是解释道:“黄龙汤是仲景先师的方子,在伤寒论中可查到。而黄土汤的主要一味药叫做伏龙肝,此药不好寻,怕是要我亲自去找才好。”
小王子的眼睛微微眯起:“女人,你想跑?”
“我哪有那个胆子,”顾朝歌迎上小王子的目光,淡淡道,“小王子尽可多派些北胡勇士跟着我,看我去取伏龙肝。”
“伏龙肝?”小王子喃喃念了两遍,抬头问她:“哪里有龙?得找大靖皇帝要吗?”
顾朝歌愣了愣,语塞半晌,方才明白小王子的意思,她道:“呃,伏龙肝并非是要龙的心肝,也和皇帝没关系,只是一个药的称谓而已。”
秦氏不耐烦地打断她:“那伏龙肝到底为何物?”
“灶心土。”顾朝歌硬着头皮回答,她刚刚也是耍了一个小心思的,如果一开始就说只是要一把土,一定会被这对母子笑死。
当然,他们现在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小王子噗嗤一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秦氏则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她:“你要给王上吃土?”
顾朝歌只好耐着性子解释:“灶心土不是一般的黄土,一定要是烧饭的炉膛里被火反复烧过的、砌炉灶所用的土。呃,王、王上所患的抽风,是脾胃失调导致水湿泛滥,‘以土胜水,木得其平,则风自止’,用补土的方法克制水湿,水正常后,依靠水生发的木气也会正常,由此抽风便会停止。”
巴撒以怀疑的眼光盯着顾朝歌,他用自己那聪明的小脑瓜琢磨了半天,觉得好像她说的……挺有道理。
秦氏瞪着她,欲要反驳,却发现不知道从何驳起。这时候抽风的王上打了她一下,咿咿呀呀又开始下命令,秦氏俯身过去听,听懂他的大意,是让这个女人先试一试。
老汗王对自己现在的状态也是烦心不已,什么偏方怪方都愿意尝试。
于是,秦氏只好不甘不愿地传达老汗王的命令,挥了挥手,道:“带这女人先下去开方子,然后、然后……带她去取灶心土。”
灶心土,按理来说,豪宅里头就有,不过顾朝歌看了看,道这豪宅的炉灶太新,土不好用,要求出门去找。炉灶的确砌了只两三年,不过用来入药其实足够,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出去溜溜,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如果能遇上阿柴和李佑大就更好了。
可是哈奇带领的十来个勇士不会让她有这种机会,他们将她塞进马车里,然后由他们去寻看起来又破又旧的老炉灶。寻找方法就是踹开人家的大门,直奔厨房,看着不满意,二话不说边走,看着满意,就把顾朝歌从马车里揪出来,给把小铲子给她,让她干活。
方法十分简单粗暴。
望着躲在院子一角被吓坏的一家人,顾朝歌叹了口气,暗道莫怪,她也是无可奈何。她拿起那把小铲子和碗,探头进去铲灶心土,抬眼瞧见这户人家的灶上有一把特别小的剪子,似乎是用来做女工的,有些钝了,放在光溜溜的磨刀石旁边。她灵机一动,起身的时候,故作腿酸,一个踉跄往前扑去,哈奇等人冷眼看着,不来帮忙,没人留意到她把这把小剪子塞入袖中,做为唯一的防身利器。
“给他们一些银钱做感谢吧。”顾朝歌想着自己带人吓了这户人家,又刮了人家的灶,还偷了人家的剪刀,非常不厚道。连忙请求哈奇行行好,给这户看起来并不富裕的人家一些银两。哈奇冷眼瞥了一眼这个娇小又心软得不可思议的瘦弱汉女,一个抬手,将两锭银元宝往这户人家的灶锅中一扔,挥手,走人。
哈奇走得潇洒,顾朝歌却还在和这户人家絮絮叨叨:“灶里有银子,是作为感谢的。我叫顾朝歌,是个大夫,所以只是来取一把灶心土救人,没有别的意思,我马上就回去了,不会再来,因为出不来的哈哈哈……”
“闭嘴!”哈奇用生硬的汉话让顾朝歌住嘴,挥手示意两个勇士将她强行架上车。
很无奈的,顾朝歌又要回去北胡人的地盘。不过她刚刚故意说了那么多的话,还说出自己的名字,就是希望如果有人想救她的话,或许能通过打探这户人家,得知她的消息。
虽然知道这里离红巾军的地盘很远,可是她总还是对伊哥哥怀着希望,她知道他如果知道自己被掳,绝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她却又不希望他知道这件事,因为他的腿……不知道好没好。
顾朝歌独自窝在臭烘烘的马车中,悄悄抹了一把眼泪,努力不再哭出来。她知道在这里哭只会被北胡人笑话的。
除了在乎你的人,没人心疼你的眼泪。
顾朝歌想得很好,她希望伊崔派来的人能打听到她在此的消息,却没料到最先得知此事的是隆巴达。
“巴撒抢了我的女人,我还没找他算账!他竟让那个女人去给父汗治病,汉人的女人治病,巴撒这个小混蛋,他疯了!”
隆巴达气呼呼地用北胡语骂个不停,许久,臣下才敢开口进言:“若此女的方子果真有效……”
隆巴达鹰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杀意,他冷笑一声:“那我一定要当面好好感谢一下这个汉女,竟然治好了我的父汗!”
大殿的角落,晒得瘦了一圈而且鼻青脸肿的李佑大,微微瑟缩一下,低下头来,装作害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