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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黄昏,一盏盏挂起的灯笼将街市照亮,食物和酒的香气,五彩的面人和奇妙的走马灯,庙会的夜晚总是比白天更热闹。
顾朝歌和伊崔的组合大概是东升街上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迎面走来的很多人都认识这位有名的女大夫,可是却少有人认得她推着走的这位青年。
是的,人人都看见年轻美丽的少女推着一个坐在木轮椅上的青年,慢慢地走在东升街的庙会中,青年的右腿裤管松松塌塌,明显是个残疾,故而看见的人都会谨慎地避开。木轮椅有些重量,青年想自己摸着轮子推动,可是少女不愿,坚持要自己推着他走。
青年很高,即使坐在轮椅上也看得出他很高,而他的瘦弱更加从视觉上凸显这种高。比起少女的活泼健康,青年显得很病弱,他的面色不算很健康,但在顾朝歌看来,比起最初见面的青白一片,他如今已经好了许多。
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少女在说话,青年只偶尔含笑扭头回她两句,即便面对路人异样的眼光,青年也神色自若。通常只有在少女看中庙会某个小摊上的玩意或者吃食时,青年的话才会多一些,有时候少女只是多看了两眼,他便会掏钱将那东西买下,不知不觉便抱了一大包放在腿上,让他的造型看起来更加可笑。
可是少女却很开心很满足,她的嘴角一直向上弯着,偶尔才会低头瞄一眼腰间随身的小口袋,里面一般总会放银针啊小刀啊药丸之类奇怪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她今天在口袋里放了一只荷包,一只新绣好的,有大蜘蛛图案的粉红粉红的小荷包。
夜色渐深,庙会的人越来越多,和顾朝歌打招呼的人也越来越多,她开始不能好好和伊崔说话。而想着他只能出来一个时辰,想着自己还没有送出去的荷包,她开始着急起来。
顾朝歌并不知道,伊崔已经把今天晚上的时间腾出来都交给她,无论她想逛多久都可以。
“那个,我们去里面坐坐吧?看起来这家好像还不错。”顾朝歌胡乱指了一家规模还挺大的茶楼,看见楼外有盆景流水,楼内有屏风字画,她觉得安静清幽,正好适合说话。
伊崔自然依她,好像是某种补偿一般,他今天晚上特别听她的话,对她特别的好。
只是进门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问题,茶楼的门槛,木轮椅是跨不过去的。迎上来的店小二也犯难了,他也认识顾朝歌,挠了挠头,他道:“顾大夫,不然你等等,我找两个力气大的,把这位公子和轮椅一同抬进来?”
抬他?顾朝歌下意识看了一眼伊崔,她觉得他肯定不会同意这种丢脸的方式。
果然,伊崔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轮椅背的凹槽里卡住的手杖。
“那个,那个我扶你就好,不用这么麻烦。”顾朝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主动扑过去要做人肉手杖。她心里觉得很内疚,如果不是她突然的提议,伊崔本不用面临这种窘境。
现在茶楼里的人,还有街外的路人,都在看他们。虽然伊崔不在意,可是顾朝歌觉得很难受。
她多想早一点治好他的腿。那本吴叔的家传医书,越往后越晦涩,可是后面的内容中所提到的一些理论……或许……或许她还该仔细再读一遍。
“朝小歌,你在想什么?”伊崔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顾朝歌低头,这才发现他的手已经伸过来,靠着左腿的力量支撑着起来,可是还不能够完全站起,他在等她帮忙,可是她却在发呆。
“我、我扶你!”顾朝歌羞窘地上前,可是一上前才发现他站起来真的有点高,她不知道扶哪里才好。咬咬牙,她抱住他的腰,将他的手臂拦在自己肩膀上,很豪气地宣布:“好了走吧!”
她的脸热烘烘的,根本没察觉到伊崔的身体在接触她的那一刻僵了僵。
她真是很娇小,瘟疫那些日子瘦下来的肉,好像还没补回来,纤细得他都不忍心将重量往她身上压。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决定真的很残忍。
“两位……上楼还是……大堂?”旁边的店小二一边帮忙将木轮椅搬进来,一边热情地问,他想明天可以和街坊邻居分享顾大夫的八卦啦!他感觉自己马上要红了!
上楼?上楼比较安静,有包厢,可是伊崔的腿……顾朝歌想了想,坚决地说:“大堂,位置僻静一些。”
店小二嘿嘿一笑:“两位跟我来,靠窗,风景好,外加个屏风,保证没人知道你们在聊什么。”他说的很正常,不过顾朝歌却觉得很暧昧,好像自己的心思全天下都知道了一样。
她推着伊崔的轮椅往店小二指引的位置去,大堂里有认出她的人在好奇地小声嘀咕。茶楼里有个别有些背景的人则认出了伊崔,扬州目前主事的伊先生,燕将军最得力的手下之一。
而在茶楼的二楼包厢,有个年轻人则低头望着窗外的街下风景,双眼茫然,在发傻。
他的同伴有些不忍心地提醒他:“卫尚,我刚刚去确认了,楼下那个刚刚进来的姑娘,就是顾大夫。”
“那,和她一块来的呢?”卫尚的声音听起来很飘忽。
同伴叹了口气:“这还用问吗?”扬州城里腿有残疾需要坐轮椅的年轻公子,又和顾朝歌熟悉交好的,除了红巾军里的那个伊崔,还能有谁?
卫尚依然怔怔望着窗外,木木地自言自语:“原来她拒绝我,是因为和他约好了……”
顾朝歌不知道楼上有个伤心人,她正高高兴兴地忙活,上茶,要点心,不管她问伊崔要什么,伊崔都说她喜欢便好,一切依她。顾朝歌眨了眨眼,回头对店小二道:“那给我一碗素面,面条的数目要又少又长。”店小二也眨了眨眼,奇怪,这不就是长寿面么?他们茶楼里……呃,好吧,既然是顾大夫需要,那还是必须要做的。
待小二走了,顾朝歌才托着腮,坐在伊崔的对面,仔仔细细打量他。
她又在用那种明亮得过分的眼神看他了,看得伊崔浑身不自在,他忍不住先开口:“你在看什么?”
“我发现你今天特别不一样。”顾朝歌慢悠悠地感叹,表情笑嘻嘻的。
“何处不一样?”他的衣服是昨天那套旧的青衣,束冠的还是那个铜制无雕花的束冠,腰间的玉佩依然是他母亲给的那块,除此之外别无装饰,和昨天没有什么不一样。
顾朝歌笑嘻嘻地宣布答案:“你今天呀……特别听我的话。”对我特别好,好得我都有点忐忑了。
伊崔闻言,不由笑了:“一个病人听大夫的话,难道不是好事?”
“啊呀,”顾朝歌嘟起嘴来,装作很生气的样子,“伊哥哥,难道我就只是你的大夫而已吗?”说着她偷偷摸了一下腰间的小口袋,心里开始紧张。
伊崔察觉到她的动作,可是却故意不去问,她今天已经摸了那个口袋无数次,他猜里面装着的东西或许是给他的。
可是无论是什么,他都不能要。
所以,他回答顾朝歌的话也格外谨慎:“你不仅是我的大夫,还是我的朋友。”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永远的朋友。”
顾朝歌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伊崔能看出来。
“除了朋友,就没有别的了吗?”她厚着脸皮暗示他:“我对别人,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哦!”
“我知道,”伊崔笑了一下,略微苦涩,“所以我永远欠你。”永远还不清。
“你知道你欠我就好,”顾朝歌得意地挺挺小胸脯,“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还我啊?”啊呀呀她真是无耻,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好害羞。
伊崔微微低头,深深注视着她,勉力笑了笑:“我这一辈子的使命,便是助阿昭推翻这个腐朽的王朝,让我伊氏满门冤屈得以洗雪。这是一条危险重重的路,或许某一天我们失败,然后我被杀,五马分尸,或是枭首、凌迟,什么也不会留下,也不会有人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
顾朝歌的笑容完全僵住,他现在突然说这样沉重的事情……做什么?
“假使成功,而那个时候我还活着,那我就把我的命交给你,”望见她怔忡的神情,伊崔执起茶壶,为她沏好一杯清茶,温柔地告诉她,“我是你救下的,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你的,只是现在我还不能给你,因为我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如果真有那样幸运的一天,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无论是生,还是死。”他知道她想要的不是物质的报答,而如果那个时候,她还想要他,他也同样毫不犹豫,只要她高兴,让他做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
“我很卑鄙吧,”他对顾朝歌说,“我什么也不能报答你,却在向你信口开河,允诺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卑鄙无耻,肮脏又恶心。
顾朝歌的眼眶却渐渐红了。
她为伊崔心疼,也为自己感到难过。
她用力握着口袋里的荷包,吸了吸鼻子,阻止眼泪掉下来,可是她的声音依然带上浓重的鼻音:“如果这个过程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吗?你就要这样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完整整一生吗?”
“是。”
伊崔轻轻靠在椅背上,凝视着她,给了她一个残忍又肯定的答案。
“我和阿昭不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该去祸害别人的。”他口气平和,却又开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右膝,眸子渐渐垂下来。他不再看她,也不再微笑。这样面无表情的伊崔,让人觉得尤其无情。
顾朝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滴答滴答,一滴滴落在桌面上。伊崔手一抖,抑制去掏手帕给她的冲动。
顾朝歌抹了一把眼泪。
“你口中的那个‘别人’,也包括我吗?”她带着哭腔问。
一时间,伊崔竟然不敢开口说是。
他听得出来,她在极力抑制着哭泣。他觉得很难受,比起这样让他觉得心疼的压抑,他反而更喜欢她嚎啕大哭的时候,那起码很畅快,起码证明有个人愿意让她靠着哭。
以后,他恐怕再也做不成她的“有个人”。
当顾朝歌觉得伤心欲绝的时候,伊崔也同样觉得好似有一把生锈的锯子,在慢慢的一点点磨着锯着他的心,缓慢而冰冷的疼痛,一点点蔓延开来。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他很早便已决定,就不能因为她一人而改变。
“是。”对她的问题,他终于缓缓地,再次报以肯定的答案。这一次,他依然不敢抬头看她。他害怕当自己抬头看见她的泪水,他害怕自己会冲动之下改变初衷。
他是不配得到她的。
可是对顾朝歌而言,听见这个回答就足够了,如果再看他面无表情的脸,顾朝歌只会更加难过。她不懂得如何去揣测他的心思,她只相信听到的一切,而他的暗示已经足够清楚,让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自作多情是何等可笑。
“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她抹着眼泪,想要抑制住,可是眼泪却忍不住一连串往下掉,“我早该知道,你不喜欢我的。”
伊崔忍不住辩解:“不,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不好的是我,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顾朝歌忽然哭着大声叫道。而几乎与此同时,店小二扯着高亮的嗓门端着盘子过来:“唉!来了,您要的素面!还有桂花糕和蜜糕!请……”呃,慢用。
望见顾朝歌红通通的兔子眼,还有对面男人投过来的冰冷视线,店小二觉得……自己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正当他纠结着,是放下食物,还是转身识相走掉的时候,一只手忽然用力拨开了他。
“朝歌,为这种人不值得!”拨开店小二的人挺身而出,说话的语气带着能烧着整栋楼的怒火。来人正是卫尚,他忍不住坐在屏风外的桌边偷听,知道很不君子,可是却忍不住想知道他们在聊什么。
结果……
结果这个姓伊的居然敢!
居然敢让她伤心!
她有哪点配不上他了,倒是他该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卫尚第一次有如此的勇气,他冲进去,挤走店小二,一把将顾朝歌从椅子上抱起来。他用袖子给她擦眼泪,主动将她揽在怀里安抚,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对敌人怒目而视、恶言相向,然而潇洒带走属于他的美人。
如果顾朝歌不是哭得那样伤心,他或许不会那样成功地将她带走。可是她太难过了,以致于觉得面对伊崔真的很尴尬,他将她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却直到现在才说他拒绝她。顾朝歌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傻,她迫切希望能够找个理由逃离这里,而卫尚就是最好的理由。
伊崔眼睁睁看着卫尚带走她,他没有阻止。他向窗外做了一个手势,向燕昭借调的扮成百姓的亲兵立即过来,他让他们暗中跟好顾朝歌,伊崔借调他们就是为了现在。这些亲兵都是最可靠最得力的人,他们遵从这个命令。但是临走前,卫队长问伊崔,他们都走了,他怎么办。
“我?我自己能回去。”伊崔平静地答道。他从容结了账,自己推着轮椅离开。店小二有点害怕地过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忙时,他用手杖支撑自己的身体,请店小二将他的轮椅抬出门。
然后,他便在东升街上无数人的注目礼中,用手推着那笨重的木轮椅,慢慢地回到了太守府。
那时的夜已深。府前的卫兵看见他只一人归来,均觉得很惊讶。他们不会多嘴说什么,但是偏偏让燕昭看见了。
“顾小大夫呢?”燕昭朝好友暧昧地眨眨眼:“你不是和她一起去逛庙会了?”
伊崔没回答他。
他的目光是无焦距的,好像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路上他都是这样魂不守舍,直到燕昭推了推他,他才如梦方醒,抬头看着燕昭,问他:“有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