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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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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直到他们回到月明轩后,苏焱还沉浸在先前自己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里。其实他们没走多久就看到欧阳修一脸焦急地回来找她了,他看到秦观和苏焱在一起,先是一愣,然后就很不好意思地向苏焱道歉,三人便继续说说笑笑地看灯会。后来到了护城河岸边时她就因为害羞而想偷偷把手松开,但秦观却死不放她,她暗中挣脱好几次都被他把手攥着,还一脸充满了正义感地说什么他全是为了她好,搞得她那之后的什么灯会啊杂耍啊全都看得心不在焉,只是低着头不做声,不时拿眼睛偷瞄他。偏看他一副若无其事、看灯看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苏焱心中又忍不住地窝火,真是的,万一被八卦群众看到他们手拉手又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他是什么都不在乎,反正惨的只有她一个而已而瞄到另一边的欧阳修时,他那不经意间露出的落寞神情却又让苏焱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就在苏焱准备进房的时候,欧阳修忽然叫住了她:“少游,你”苏焱转过脸去看他。他的房间就在自己隔壁,这时两人也离得不远,昏黄烛光下他斯斯文文的脸庞上,却透着说不出的寂寥。

    “嗯?欧阳兄,怎么了?”

    “不,没什么。”欧阳修冲她笑了笑,只摇摇头:“今天你也玩得累了,早些睡吧。”

    苏焱点头,便推门进房去。那瞬间,门外却传来他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微叹息。苏焱站在门口愣了愣,歪歪脑袋想也许自己是听错了。这时她准备更衣睡觉,手忽然触到那台今天压根没使用过的dc,这才想起来今晚居然把这最重要的任务忘了个精光,果然有秦观在场偷*拍就别指望成功!苏焱正要在心中对着秦观的影子抱怨,却忽然想起他今晚在她最感无助之时忽然出现在面前,认真算起来的话倒算是又欠了他一个人情,一时也不禁摇头微笑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焱起身洗漱完毕,刚从房门出来,就隔着二楼走廊的栏杆看到周掌柜在楼下冲自己招手使眼色。她浑身一寒,最近总觉得只要周掌柜偷偷摸摸地叫她就准没好事,当下只得苦着脸磨磨蹭蹭地下了楼去。

    “又怎么啦?”苏焱撇撇嘴,周掌柜正要开口,她忽然又打断他道:“如果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流言就麻烦你不要告诉我了!我可不想难得的好心情就这么被破坏掉!”

    “哎哟,少游公子,这是哪里话呀!”周掌柜冲她笑笑,把她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问道:“昨天秦公子去找你们了吧?少游公子你玩得可开心?”

    “”苏焱疑惑地看着他,想起昨晚的事,不由自主就微红了脸:“开心啊怎么不开心”

    “啧,这就怪了啊!”周老板说着抬头看看楼上:“你开心,我先前看秦公子也很开心,那欧阳公子为什么就不开心呢?”

    “啊?”苏焱被这话问得一愣:“欧阳兄不开心?我怎么不知道?你你又怎么知道?”

    “咳!”周掌柜得意地笑了起来:“你昨晚睡觉去了,当然不知道了。昨天欧阳公子回房后,没多久就又下来了。我那时正准备打烊去睡觉,他却问我要了好几瓶酒。你也知道他那个人其实不怎么能喝,一下子问我要这么多酒我还真不敢给他,可是他态度可坚决了!客人嘛,我们做生意的也不能得罪了不是?我也就只好给他了,但心里着实纳闷得厉害,所以今天特意留意着他。他不是一向都起身得很早的嘛,往常这会儿他都吃完早饭了,可今天你看他到现在还没下来”

    周掌柜后面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苏焱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只是抬头看着二楼欧阳修的房间,不解地皱着眉头。欧阳修半夜还要喝酒?为什么?周掌柜说他不开心,可是昨天他明明说他心情很好的啊!

    这时她忽然想起灯会上瞥见的他那落寞的侧脸,还有进屋时听到的他发出的那声叹息,忽然她的心就提了起来。苏焱回过脸来对周掌柜说了声:“我上去看看他!”便三脚两步地跑上楼去了。

    苏焱到了欧阳修门前,先轻敲了两下门,见没人回应,她便对着里面说道:“欧阳兄,我是少游,我进来啦!”说着,便推开门要进去,却还在门口就闻到房中一阵浓烈的酒气。

    苏焱一愣,仔细地看去,才发现房中的桌上一片狼藉,酒瓶堆了好几个,笔墨纸砚也四处散放着,地上还摊着好几张写了字的纸。她赶紧又往他床上看过去,果然见他还没起身,正蜷在被子里,脸朝里似乎睡得正沉。

    苏焱叹了口气,看看四下,还是决定卷起袖子先把他房间收拾干净,同时心下诧异不已。看这样子,无疑是欧阳修他昨晚真的心情不好借酒浇愁,可实在难以想象一向温文尔雅的他会做出这样颓废的事。再说,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苏焱一边猜度一边去捡起地上四散的宣纸,看去似乎都是他写的词,墨迹有新有旧。苏焱一开始并没在意,以为只是些他这段日子写的新词,那些她都看过。直到她捡起那张离桌子最近,墨迹也是最新的一张纸时,她的目光却一下子定在上面了。

    只见那张纸上用狂草写着一首生查子。苏焱在看到这词牌名的瞬间脑中就立即意识到了什么,而一路读下去,心里对昨晚的疑惑也逐渐清明起来。

    苏焱跪坐在地上捧着这首词轻轻地念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是啊,这是她在现代读六一词时背得最熟的欧阳修词了,因为它朗朗上口,好记得不得了,读一遍已经可以背出来向老妈交差。她幼时还笑着对老妈说为什么宋朝词人不全去写生查子如梦令之类的短句呢?非要搞出那些兰陵王望海潮什么的背得人头疼,真是可恶。

    可是她怎么就把这首词忘记了呢?这首同样是写元宵夜的词,而且这个写词的人就在自己身边,为什么她却始终都没想起来呢?

    而如今欧阳修在昨晚的元宵之夜写下了这首生查子,她现在亲眼看到了它,那一纸潦草的字迹,应是他酒醉之后写下。那么她如今记起来的,仅仅只是这首词而已吗?为什么灯会上欧阳修会露出落寞的神情,为什么他会轻声叹息,为什么他会借酒浇愁在这首词中不是都写出来了吗?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啊去年的元宵之夜,花市上灯光明亮如同白昼,他还曾与那位女子相约在明月西上的傍晚时分一起携手逛灯会;而今年的元宵夜,月光与灯光与去年无异,但那位去年还相伴他身边的女子却已经不见了

    苏焱捧着这首词怔了许久,心中想象着那些场景。他是这样儒雅俊美文思满腹的男子,她也必定是位眉目如画气质优雅的佳人,他们携手同游,笑看灯盏,彼此间凝视时眼角眉梢尽是柔情蜜意便是她这局外人,想象着那些画面都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心酸。忽然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去翻了翻其他几首,果然不出她所料,浪淘沙和玉楼春都出现了。

    她把这两首词放在面前的地上,一字一句仔细地读着。浪淘沙中欧阳修写道“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那首玉楼春则是“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原来他此前于西京洛阳写那首浪淘沙时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将会与那位女子离别,玉楼春更是写尽了二人分手之时对方的泪脸和他心中的苦痛苏焱看着这两首她早已烂熟于胸的词,从前几乎都是带着应付的心理去死背那些铅字,很少会去深究其中的含义,而如今,她却是第一次明白了这两首词中的意境她想起昨晚和他一起游玩灯会的情景,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路上如昼的灯火和如织的行人呢?他一定是在想念着远在洛阳的那位心爱之人吧?而她一直待在他身边,却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多难受

    想到这里,苏焱不禁转头向着欧阳修看过去,他蜷在床上的身影看上去说不出的虚弱和寂寞。她轻声叹气摇头,扶着桌子站起身来帮他把屋子里都收拾干净,然后才来到他床边唤他起身。

    苏焱唤了好几声,欧阳修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到她正站立在自己床边,先是一愣,才急急坐起来道:“不好意思了,少游,还麻烦到你。”说到这里,他似乎因为宿醉头疼而露出痛苦的表情,苏焱赶紧将沏好的醒酒茶递了给他,欧阳修感激地笑了笑,接过来正要喝,却看见房间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他立刻向着苏焱看过去,眼中又是惭愧,又是忧愁。

    苏焱却只是笑了笑道:“欧阳兄感觉好些了么?我让周掌柜吩咐厨房备了饭菜,一会让他给你送到房里来?”

    “少游谢谢你”欧阳修点点头,又看着她,顿了顿才问道:“你你看到了?”

    “嗯,写得真好,很让人感动,真的”苏焱有些难过地看着他,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把欧阳修看做一位值得尊敬和依靠的兄长,却从不曾发现他的内心深处还藏着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去年我还和她在一起,她在那棵柳树下等着我的样子,我一生也不会忘记”欧阳修别过脸去轻叹了口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他又低下头,轻声念着他玉楼春中的句子,惨淡地笑了笑道:“可惜她已经嫁为他人妇”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苏焱:“少游,还记得我有一次一夜都没回来吗?”

    “嗯,你说有旧识从洛阳过来”

    “就是那一天,那人告诉我她已经嫁人了”欧阳修苦笑起来:“少游,我一直告诉你我是因为仕途不顺才离开洛阳,其实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是因为她吗”

    “呵呵,少游真是聪明人。她是朝廷重臣的女儿,我只是洛阳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就算再怎么相爱,她父亲也不会同意将她许给我的。最后我看一切无望,才像个懦夫一样从她的身边逃开,逃到了这风景秀丽的江南来,希望能够寄情于山水,把她给忘记”欧阳修淡淡地说着:“我也以为我真的忘记了她了,可是直到昨夜元宵,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似乎一切都恍如昨日,我才知道原来我根本忘不了她”

    苏焱静静地听他叙说,想起他彻夜不归的第二天看到他时他那满脸的憔悴。那夜得知心爱之人已嫁人时他又是怎样的心情呢?玉楼春中他还写道“樽前拟把归期说”却还未待到他归去,洛城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她凝视着面前伤心的男子,想着认识了他这么久,今天第一次窥探到了他的内心,可那里却是一片荒芜。来到这扬州后,她一直把他当作是自己重要的兄长和好友,甚至是精神支柱,而他的精神支柱却早已不复存在,那么自己现在到底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她作为他的好友“少游”在她离开之前,能够为这位以后的文学巨匠做些什么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