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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集第一章
汉诺大草原上,从来就不会缺乏英雄豪杰。
这些英雄人物就像树上的野果,丛中的野花,无须培土栽种、浇水施肥,汲取着大自然的阳光甘露,承受着风吹雨打,只要是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们就能自个儿从地里长出来。
那个凉秋之夜,年仅六岁的速帝于大草原南部的蔑兀湖畔,第一次见到了一场规模宏大、惨烈壮观的夜袭战。
年幼的小孩可不是躲在安全的远处遥遥观战,而是近距离地亲身体验战争之可怕,并历经生死存亡系于一发的惊险。
速帝并非名门之后,而只是胡狼族内一个小部落──赤突部落里一位普通牧人莫雷的独子。
胡狼是一个典型的草原大族,麾下的部落数以百计。在本族内部,这些部落又有核心部落、嫡系部落和外围部落之分。核心部落受族长亲自控制,与本族决策层联系最为紧密,嫡系部落次之,外围部落则最为疏远。
一般而言,除非发生关系全族兴衰存亡的大战,外围部落是不动员参战的,胡狼强大的核心部落、嫡系部落就足以完成作战任务。外围部落的任务是在战前或者战后向参战部落输送牲畜、财货,提供后勤支援。
如果战争中某个参战的核心部落或者嫡系部落的人员损失非常惨重,胡狼首领也会根据形势,将其与某支外围部落合并,并把这支新成立的部落纳入核心或嫡系部落的范围。因在族内的地位大幅提高,可以获得很多好处,外围部落也很乐意受到首领青睐,被纳入本族的决策内圈。
本次草原联合南征,西格尔带领核心部落的近十五万战士参加,约占本族战力的半数。
这样做,西格尔是有所考虑的。如若南征胜利,胡狼可以凭借这么多参战兵力获得足够份额的战利品;如若失败,亦不会像戈勃特那样惨,将沃萨的九成战力一铺输尽。因为胡狼尚有后备力量进行补充。
平心而论,西格尔不仅留有后手,也没安什么好心。素来谨慎的胡狼首领,在大荒原对峙期间,就开始考虑联军如若战败,该如何应对今后的草原新格局。
他早早地就把各嫡系部落六万战士集结于灰狼谷,其目的就是预防南征失败这一可能性。只要战败后能逃回灰狼谷,胡狼首领无须浪费时间重新召集兵力,马上就有一支大军可供驱策,借此可以迅速出动,收拾草原残局。
这种情况下,胡狼确实要比沃萨强多了。
戈勃特此次挂帅出征是志在必得,留守冬令宿营基地──鹰巢峡谷的部队仅有万骑左右,余者不论核心部落、嫡系部落,还是外围部落,几近九成的战士悉数开上了大荒原战场。
战争就是如此,收益越大,风险也就越大。差不多倾尽全族之力参战的沃萨人,在草原各族中损失也最为惨重,二十几万战士在破蛮冈大会战、两次泪河水战和最近的大荒原阻击战、破蛮冈围攻战中殒命而亡,余者也绝大部分变成了无马可骑的步卒。
假如仅从静态的时点分析,打完大荒原之役后,损失惨重的沃萨人实际上已经堕落为二流强族的水平。反观胡狼人,后方留有一支已经集结完毕的大军。除此之外,数十近百个外围部落照常散落广阔的南部草原各处游牧,没有受到这场南征的影响。对西格尔而言,他们起到了蓄水池的作用,将大批战力和畜群储藏在南部草原上,以备不时之需。
故而可以说,胡狼人在整体上依然保持着相当强劲的兵力,隐然成为草原上唯一的超级大族,曾与之比肩的沃萨人,实力一下子被拉开了许多。
在草原上,拳头就是硬道理。实力的差距,令西格尔牛气冲天。趁着沃萨式微,戈勃特威信扫地的当口,他乘机要挟,欲借实力挑战旧有的权威。
奔回草原后,西格尔和戈勃特大吵一通后,不欢而散。据牧民们私下里传言,是西格尔提出,北逃部众中胡狼人占多数,又是在胡狼的地盘上行军,故而自己必须出任总指挥官,戈勃特只能充当副手,从而引发了这次争吵。
这看似一个名义上的差别,实际上暗藏着迫使戈勃特承认西格尔的地位高于自己的意思。高傲的戈勃特自然不愿低头。既然沃萨幸存的步卒已然不多,他把带领本族部众撤回基地的任务托付给季尔登,自己则带著名满天下的雄鹰队撒马离去,与大部队分道扬镳。
很显然,像草原联军这样一支由各个民族、不同势力因重大利益而携手作战的部队,是能胜不能败的。
战胜后,大家一起发财,分享敌国的巨额财富,分歧自然能够得到弥合,一切矛盾都能掩盖得住。为着光辉的前景,各族首领也能理性地看待战场上的胜胜败败,不为一时的挫折而动摇联合入侵的意志。
不过,如今天这种局面就不同了。发迹的梦想、对财富的憧憬已经彻底绝灭,各族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被猛虎军团揍得鼻青脸肿。这样的形势下,往昔的矛盾、旧有的纷争、过去的恩怨,都罩不住了,被哗啦一声全扔上了台面。
不仅西格尔和戈勃特,草原群雄个个都不是善主。南征大败后,各族联军迅即分崩离析。
大难临头各自飞。
鸠蛮首领则尤不打一声招呼,带着本族人马滚滚西去。他的离开,对草原他族部队带来了更为严重的危机。
鸠蛮人的秃鹫侦察队素来是草原联军辨识敌情的利器,也是前后方传递情报讯息的最快捷方式。因为草原蛮族尚未建立像猛虎自治领那种完善的信鸽情报传递系统,鸠蛮人的离开,使逃亡的草原他族既不能准确快捷地察知敌人动向,又无法迅速与各族冬令基地取得联系,命令遥远的后方骑兵前来接应逃亡部众。
紧接着,鹰斯和古雷托也毫不迟疑地撇开其他人众,各自引兵东去,令北逃部众的势力更加单薄。
而在北逃部众内部,竟然也产生了嫌隙与争斗,戈勃特与西格尔为谁坐草原第一把交椅而翻脸分手!
人心已散,此时唯一能把大家暂时捏合起来的,莫过于强敌的追击了。
猛虎军团一反常例,步步紧逼,深入大草原追击战败的蛮众。在此形势下,权力斗争迅速分出了结果。
忧心忡忡的北逃各族部众,也总算有了一点安慰。最糟糕的内讧局面没有出现,戈勃特愤然率亲兵骑队离去,而西格尔则出面宣布由自己主持大局,卡琳尔、季尔登、戈列塔、阿刺鲁、脱里花等各大族的首领和战将也表示,将倾力协助西格尔总指挥官。
与东西两路不同的是,北逃部众并不像东西两边的逃众那样,首领们抛弃步行的族人,带着所剩不多的骑兵飞奔逃窜。北逃部众的指挥总部宣称,不论什么民族,不论男女老幼,都可以跟随北进。
虽然是各族互相争斗、互相妥协的结果,不过从纯军事的角度看,这倒也不无道理。聚散无常是游牧骑兵的天生优势,但对于步兵而言,集中行动却更加安全。分散了的步卒,尤其是蛮族这种三流步兵,只能是任人宰割的鱼腩。
当然,重大的劣势也摆在了北逃部众的眼前。失去战马的蛮兵,从来去如风的骑兵降格为三流步兵,在大荒原上丢失了七八成的畜群,还要带上老幼妇孺和剩余的牲畜一同上路,速度不可能不受影响。
或许有人要问,既然南部草原就是胡狼人的地盘,是该族生息繁衍的主要游牧区,回到这里就算回到了自己的家,为什么各族逃众仍然无法求得安定呢?为什么胡狼各部落不马上赶来援救呢?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显然对于草原游牧民族的生存状态缺乏了解。
游牧蛮族的家与农耕文明的家并不是同一个概念。在非战争时期,一般而言,各族都是以部落或家族为基本单位,按一到三千这种人口规模,在辽阔的草原上游荡放牧。这是由经济规律所决定的游牧文明的最佳生存形态和经济规模。
像胡狼这样的大族,部落数以百计,平素里,连族长也不可能搞清每个部落目前在哪里栖息。尤其是各外围部落,与本族联系比较疏远,资讯更是相当闭塞。
依西格尔的预先要求,胡狼族的各嫡系部落基本上在灰狼谷集结完毕,剩下的数十上百个外围部落则星散在南部草原各处游牧。
这些部落数目看似不少,然而将其散布到广袤的大草原上,就像投入河水中的盐粒那样不见了踪影。
我们可以做一个简单的对比。汉诺大草原的南部地区,面积几乎相当于整个中央走廊。散落在这里的胡狼族外围部落人口二三十万,其中战士约有数万。在中央走廊里边,人口近亿,各个国家的士兵数以百万计,两者间的人口密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在辽阔无边的南部草原上,马不停蹄地奔上一整天,能否遇到一个胡狼部落,都要打一个大问号。
这些游荡的外围部落此刻到底在哪,西格尔自己也搞不清楚。即使他知道,但九月、十月正是各游牧部落秋季转场的时节,牧民们正开始收起帐篷,赶着畜群,携家带口地前往适合度冬的牧场憩息,更增添了联络的难度。
最要命的是,这次猛虎军团飞马猛追,全面横扫,根本没有给西格尔留下联系散落的各外围部落以聚集兵力的时间,而则尤的离去,又令他无法迅捷地探知敌情,命令南草原的各部落、家族前来接应和助战。
当此之时,哪还有功夫停下来等待各部落的援军,只有选择最快的路线,以最快的速度逃窜,先奔回灰狼谷再说。只要能抵达那里,既有相当规模的部队援助,手下这些三流步兵也可以立马升级为一流骑兵。到那时,无论是抵御猛虎军团的入侵,还是趁机重新树立草原霸权,西格尔都可以从容应对。
冷兵器时代,人口是战争的最重要因素之一,人烟稀少的草原上,就更是如此。西格尔这个政治斗争经验丰富,雄心勃勃的草原首领,自然明白这一点。他之所以冒险带着骑步逃众一起上路,除了安全方面的考虑之外,更怀着并吞他族人丁部众的巨大野心。
进了灰狼谷,在胡狼的老巢中,要想获得胡狼人赠送的马匹等战斗和逃生工具,不会没有代价。如若不从的话,集结好的六万胡狼骑兵可不是吃素的
有鉴于此,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西格尔才下定了铤而走险赌一把的决心,带领各族的步行人众一同上路,而不像则尤、鹰斯、沙利克那样独自率骑兵逃生
危难之际,西格尔边指挥逃窜,还在边收买人心,拉拢小族,扩张势力。
所有剩余食物被公正地分配给全体北逃部众,所有民族、部落,不论大小,一视同仁。
许多在大荒原上失去畜群,一下子掉入赤贫状态的小族,也得到了胡狼首领的承诺,一旦抵达灰狼谷,胡狼人将无偿赠送畜群等度冬生活用品。
不少小族,尤其是一些在战斗中失去族长、群龙无首的小族,因感激西格尔的“侠义心肠”更是为了今后自身的生存计虑,同意加入胡狼一族,自愿成为灰狼旄帜下的一个分部
当然,在敌人大追击的条件下,逃亡也是非常残酷的。
谁都可以跟随北撤,但有一个前提──你要能够跟得上大队伍。跟得上行军速度,你就跟着走;跟不上,那对不起,只有请你自生自灭了。
身后就是紧追不舍的猛虎军团,为了保证某些人活命,某些人就必须牺牲。
西格尔自己带头,将战马让给别人,跟在骑队后头步行。所有人每天只吃两顿,只睡五个小时,从早到晚都披星戴月,大踏步行军前进。
撤逃的部众以最快的脚力几乎小跑着前进,掉队的人也越来越多。
伤兵、老人、妇孺,最先吃不消这种急行军,落在队伍后头越来越远
体弱者也开始喘气,放慢步伐,渐渐地远离大队伍
然而,无论是西格尔、各族首领和战将,还是普通战士,没人回头,没人有片刻的犹豫,更没人放慢脚步等待这些落伍者。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被淘汰。草原上的生活环境,已经把这种观念刻进每个草原人的骨子里,成为天经地义的行事准则。想活下来,就必须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连续几天下来,就是最强壮的人,也累得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双脚发肿,两腿灌铅,行进速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知不觉地慢下来
不断地有小股的、大群的人,仰倒在旁边的草丛里喘气,想歇息一下恢复体力再走。可只消这么一停,落伍者中几乎无人再有追上撤逃大队伍的可能性了
经连日跋涉,抵达蔑兀湖畔宿营的,除少数骑兵外,只剩八万左右的步行跟随者
确实是适者生存,能够在此刻仍然留在队伍里头的人,一水儿都是壮年男子,像莫雷一家,女人和孩子都跟上行军队伍的,非常少见。
莫雷是一位机灵勇敢的战士,参加了破蛮冈会战和大荒原阻击战两场大战,总共杀死了四名猛虎战士,而且自己还得以逃出生天。他也是一位爱家的好男人,成功逃回来的战士手里有一匹无价之宝──耐力持久的草原战马。
这匹马,既救了自己的命,又救了老婆孩子的命。
莫雷将老婆孩子抱上马,自己牵着步行,紧紧地走在大队伍中间,一家人始终能够聚在一起。
在几天的行程中,他们这一家人见到许多生离死别的,或伤心,或感人,或悲壮的场景。
有的丈夫在前头赶路,妻儿在身后哭号却唤不回硬起心肠求生的男子
有的男人抛不下牵连,挈妇背雏,最后把自己累垮了
有的战士学着莫雷的样子,把家眷都抱上马牵着走,却因马儿不争气,不堪数人的重负而瘫软在地。全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还好,这些厄运都没有降临到莫雷一家的头上。勇敢机智的丈夫,美丽温柔的妻子,调皮可爱的孩子,还有那匹骨架结实,吃苦耐劳的马儿,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充满希望。
全家人度过难关,生存下去,似乎不再是天方夜谭。从这两天的行程看,追兵似乎因追杀猎捕落后的部众,速度也有所放慢,没有跟上来。只要能抵达灰狼谷,苦难就会过去
久旱逢甘霖,一泓湖水带来了生机和笑容。
在这支一直担惊受怕、苦累伤怀的逃亡队伍里,乐观的情绪在慢慢地滋长,也感染着莫雷这一家人。
人和马饱饮湖水后,兴奋的速帝要求独自骑马绕一圈,加入到那些猎取野味充饥的勇士队伍中去,而不是整天倚在妈妈怀里乘马行路。
莫雷一时高兴,也就答应了儿子的要求。
不过,为了爱惜马力,他把儿子放在马背上,牵着马儿慢悠悠地走。
速帝拿着爸爸给他削制的小弓,不断地往草丛里乱瞄,嘴上催促着:“爸,快点!快点!小兔儿都跑了!”
莫雷憨憨地笑着,继续不紧不慢地牵马而行。
父子俩踏过草丛,穿过密林,又再走上草丛。
天已经完全黑了。
速帝那把玩具小弓,当然什么也没有打到。
“天黑了,回去吃饭吧!妈妈等着呢!”
“不嘛!我还要玩!”
不管速帝怎么噘嘴抗议,莫雷扭动马缰,调转马头,牵着那匹宝贝战马沿原路返回。
“小家伙,你知道吗,蔑兀湖的晚上可不是好玩的地方,这里可到处都有鬼魂游荡,那叫声”
说到这里,机警的赤突族战士发现了情况有异!
“呀!有只狼从旁边闪过去了耶!”速帝又兴奋地拿起小弓瞄准。
“没错,这是第三只!”莫雷的神色变得极其严峻。
“呀!还有鹿呢!”速帝用小弓左右瞄准:“咦?鹿怎么可能去追狼哩?”
“别出声!”
莫雷像是被火烧着了一样,猛的跃上马背!
他不再吝惜马力,奋力挥鞭夹蹬,朝密林里奔去!
情况已经坏透了,所有的野兽都在散窠逃命,在夜间狂奔乱跑!
狼、鹿、獐,甚至野牛、虎豹等猛兽,无论前后左右,都抢到莫雷父子的战马前头,拚命朝湖畔跑去!
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莫雷,肯定是有一支大军正在调动!
而且是左翼、右翼、后方都有,他们正朝着湖畔,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奔来!
速帝不知道危险,只是大感刺激过瘾,还伸出小脑袋回头看去:“嘻,后面好像有一片树林在往这里移动哩!”
莫雷也不知道来者是何方神圣,是猛虎军团的敌军?是接应的己方骑兵?是草原上的某个敌对的民族?还是某个胆大包天的大型盗匪团伙?
他回头一看,顿时魂儿都差点出窍而去!
月光虽然黯淡,但藉着朦胧的光线,目力极佳的莫雷还是分辨出了来者何人。
哪是速帝说的树丛,而是高高举起的刀枪!
这个扑来的骑阵极宽极大,足有数里长,把整个湖畔宿营地都包绕在内!
骑手们不点火把,不发喊叫,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速度接近湖畔!
黑压压的阵头,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晰,阴森森的气息追身而来,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林立的刀枪拥在阵头上,俨如硕大的魔头上长出的撞角!
来的正是贝叶指挥的北向追击骑队!
在这瞬间,莫雷根本无暇细思,他只有打马狂奔,只想着如何逃命,若不然就会被这可怕的军阵踩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