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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台风登陆临近城市,谢岚山的渡船回不来,汉海市区也遭了殃,骤雨紧跟狂风而来,整座城市都在风雨摇撼中。
就是这么一个天气恶劣的周五晚上,八点半,“噔”一声,鹤美术馆停了电。
所幸停电的时间不长,如馆长张闻礼所说,五分钟左右馆内的备用电源自动启动,而监控室属于另一套不断电系统,一点没受影响。
陈列名画的西馆与文物库房眼下都属于禁区,一早就安上了红外摄像机,从监视器上看,没有异常。东馆为公共活动区,安装的多为普通监控,停电时区域内缺乏照明,几个监控画面黑了五分钟左右又再度亮了起来。一切泰然如常。
听负责检修的电工分析,可能是台风天线路问题导致的跳闸。但保卫处处长老齐不放心,第二天就要开展了,这个时候停电多少有点蹊跷。为保证《洛神赋图》与其它馆藏文物安全无虞,他第一时间就报了警。
按照美术馆停电预案里的要求,警察没来之前,他就带上灯具,带着新人,去各展厅巡查。
两人一组,分了几组,一拨人去巡视西馆,一拨人去巡视东馆,要求是逐层检查,巨细靡遗。鹤美术馆是私人美术馆,平时的安保人员没那么多,保卫处早在半个月前就加派了人手,目前警卫室里二十个人,近一半都是新招来的。保安小周就是其中之一,他打着手电,跟着队长老齐去东馆的偏厅里巡查。
美术馆展区内的光线足够视物,但谈不上灯火通明。东馆只有雕塑与蜡像,不算禁区,巡查的压力不大,两个保安也就绰绰有余了。
保安小周对这额外的活计颇有些不乐意,抱怨道:“监控不都看了么,没问题。”
“上头有要求,遭遇突发状况一定要检查,特别是明天就要开展了,几万双眼睛还等着看国宝呢。”队长老齐是退伍军人,为人质朴,办事牢靠,年过四旬还一身腱子肉,面孔相当孔武。
“老齐啊,我听说咱们这个美术馆死过人,是不是?”
“别听人瞎说,”队长老齐专注检察,压根不把这点传闻当一回事儿,“这儿又不是案发现场,是有人把一个女尸的双手砍下来了,扔在了这里的男厕所里。”
“扔……扔哪儿啊?”保安小周结巴了。
“喏,”队长老齐存心跟他开玩笑,明明丛颖的双手被扔在了二楼的厕所,却故意骗保安小周道,“就你背后那个厕所!”
保安小周吓得大叫一声,目光都涣散了。
“瞧你这点胆子,像男人不?”队长老齐扭头看了保安小周一眼,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一米七六的中等身材,小眼睛细鼻梁,一张脸细看坑坑洼洼的,满布青春留下的痕迹,说不上丑,也绝不漂亮,属于扔人堆里立马就看不见的那种寻常长相。
队长老齐带头走进厕所,白天闭馆前已经检查过的地方,稳妥起见,停电后还得再检查。厕所的灯不太亮,他打着手电,每个坑位又都照亮着看了一遍。
一扇坑位的门被吱嘎推开,没人,队长老齐大步前进一步,又推开另一扇门,还是没人。
“把手都砍了啊……”保安小周紧张地空咽了一口唾沫,“这属于暴死啊,暴死的鬼戾气都重,是要到阳间来寻仇的。”
队长老齐不信鬼神,所以格外听不得这些,呵斥道:“凶手是死者的男朋友,已经逮住了,就快判刑枪毙了,就算要寻仇也寻不到你我头上。咱们当保安的,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外头仍是暴雨,一阵大风折断了一根树杈,把它吹撞在了厕所的窗玻璃上。风没止息,卡在窗前的树杈一下下扑打刮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幽暗中,好像一只人手轻轻敲打着窗户,那手的骨节怪异地凸起,指甲又细又长。
确认厕所没人,队长老齐又带着保安小周去向洛神蜡像陈展区,走过去就两三分钟的路程,但一点点风吹雨打的声音都能惊得这小子直咋呼,口念“阿弥陀佛”不止。
得怪自己不入流的鬼片看多了,保安小周一想到那双砍下来又烧焦了的手,就好像跟着闻见了一股焦糊味,脑海里也不断浮现出一张惨白凄戾的女人脸来。
再看眼前这一个个蜡像,头上绾髻,身上着裙,或眉眼妩媚,或神态幽怨,还真是栩栩如生,又活活见鬼。
“咱美术馆现在是什么戒备状态?还用得上怕鬼吗,一会儿警察就来了。”队长老齐原本是不信邪的,但被保安小周念叨得心烦,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一个人走在前面。
一抬头,正巧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队长老齐也不由心神一凛,这些蜡像实在太逼真了!虽然是一张张光彩绝伦的美人脸,但在这么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猝然看见,再经由鹤美术馆昏暗的灯光一衬托,确实瘆得慌。
这片区域是没有窗户的,但依旧鬼气森森的。保安小周看着那些错落排布的蜡像,已经紧张得寒毛根根竖起,全身血液都凝滞了。忽然间,一抹白影晃晃悠悠从他眼前飘过,也不知是不是被灯光晃花了眼睛,保安小周觉得其中一个蜡像的眼珠转了一下,定睛再看,又没动。
他吓得都快尿裤子了,赶紧拉了拉队长老齐的胳膊:“齐队啊,这儿没人,咱们赶紧走吧。”
队长老齐到底是有经验的人。他的注意力不在蜡像上,倒在为那些蜡像打起的布景上,什么洛神乘坐的云车、洛神站立的水花,越不为人注意的角落就得越小心地检查,因为这些场景的底部或者背后都是可能藏下一个人的。
角角落落无一遗漏,刚刚确认完这地方没有别人,陶龙跃的电话来了。
为了守护国宝,陶队长这边是彻夜待命的,但经他百般关照的谢岚山还是没回来。
这见色忘义的王八羔子!陶龙跃在心里把不靠谱的谢岚山骂了八百遍,又着跟他联系的队长老齐带着他与小梁,检查完蜡像区,继续在美术馆里走了一遍。
来到西馆,雄浑肃杀的青铜剑,面目斑驳的武士俑,先人留下的笔墨龙飞凤舞,几欲破纸而出,空荡荡的美术馆活像一口大棺材,装填的是亘古的静默与千年的孤独。这样的气氛,小梁也觉得吓人,对身边的陶龙跃说:“陶队,都说‘古物有灵’,你觉不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
陶队长义正言辞地批评对方:“你是党员,信仰的是唯物主义,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陶……陶队,你入党比我早,能不能做个表率,别挽着我啊……”
小梁目光往下,看着陶龙跃牢牢挽着自己胳膊的手。
“咳咳……”陶龙跃撒了手,装模作样地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我不是怕你害怕么……”
这时候,在西区巡视的几名保安也都集合了,确认展馆早被彻底清了干净,犄角旮旯里都没躲人。
陶龙跃还没走到《洛神赋图》的展区,问了一句:“《洛神赋图》呢?”
有个保安回他:“《洛神赋图》好端端地躺在防爆展柜里呢,防爆展柜的钥匙只有两个人有,一个是馆长张闻礼,一个就是收藏家李国昌。”
鹤美术馆的安保工作做得不错,陶龙跃想了想,他留下来,警卫也不能安心工作,决定还是开车出去巡逻。
十点多钟的时候,鹤美术馆先后来了两个人。
先来的是个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人生得很高大,宽肩长腿大胸脯,皮肤白得发红,说话叽里呱啦的,大伙儿都说听不懂。
保安小周会些简单的英语对话,队长老齐请他帮忙当了翻译。这才知道这洋妞叫伊芙琳,是李国昌的外国老婆,说李国昌原本都不想捐这幅画了,结果接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又改主意了,现在他人不见了,又不接电话不听劝,所以她要到鹤美术馆里来找。
随随便便放一个外人进馆,队长老齐做不了这个主,再说他也今天也没见李国昌在美术馆里露过面,所以不管来的是伊芙琳还是灭害灵,为保国宝安全,统统撵走。保安小周负责用蹩脚的英语把劝人回去,两人鸡同鸭讲,一通瞎比划。
伊芙琳起初不肯走,但架不住眼前全是四肢发达又不知变通的中国男人,最后还是留下一句洋味儿的国骂,悻悻走了。队长老齐没听懂她骂的什么,但看女人脸上扭曲变形的五官,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保安小周问队长老齐:“这女人这么气急败坏是为了什么?”
当保安的人被人摆惯了臭脸色,队长老齐毫不介意,笑笑说:“还能为什么?为了价值几十亿的肥鸭就快飞了呗。”
高个白种女人没走多久,美术馆围墙外的监控又拍下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因为鹤美术馆讲究的是展馆与自然合一,四周古树参差,绿意盎然,整座美术馆掩映其中,确实很难做到围墙外的监控全无死角。所以保安处是养了几只高大的猛犬的,一到夜里就由人牵着在美术馆外围梭巡,行话管这个叫“犬防”。
猛犬也发现了这个图谋不轨者,瞅准时机就冲了过去,一番撕扯攻击之后,好像隔着监控屏幕都能听见那声声惨叫。
队长老齐怕把人给咬坏了,就算是贼也是有人权的,赶紧通过对讲机,让人把猛犬牵住,把那个行迹鬼祟的家伙带过来。
众保安一看,这个被狗咬伤的鬼祟的人居然是刘明放,膝盖上的裤子已经被扯破了,他掏帕子捂着腿,帕子上全是血,看着特别惨烈。
“这狗一直是我养着的,通常情况是不会乱咬人的。”有个保安上前想揭刘明放的帕子看看伤势,被他一声呵斥,骂出几米远。
刘明放对队长老齐说自己只是路过,结果被狗冲出来一顿咬,得找个地方坐一坐。
“这个……不太好吧。”队长老齐面露难色,“再说虽然这狗是打过针的,但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看看为好。”他要派人送刘明放去医院。
刘明放捂着伤腿骂骂咧咧,哼哼唧唧:“我坐一会儿就走,你们的狗把人咬了,怎么着也得给我倒口水吧,难道要逼着我告你们吗?!”
这就是撂下狠话了。
队长老齐认得这位拍卖公司的刘总,知道他是市局刘副局的儿子,自觉开罪不起,也就随他在监控室里休息,反正周围都是保安,横竖生不出什么幺蛾子。
布展工作一直到今天下午五六点钟才结束,保安虽然轮过班,但第二天就是举国瞩目的“中华印象”书画展,大伙儿的压力都很大。队长老齐办事很人道,也不能让人二十四小时一眼不眨地盯着监控屏幕,毕竟四十多块监控屏,光盯上五分钟就可能眼冒金星,所以保安们可以轮换着聊聊天,刷刷手机里的新闻。
刘明放躺靠在值班室的木椅子上,捂着伤腿,时不时唉声叹气。看着既不想去医院,也不想走,不知道到底图什么。
队长老齐觑他一眼,心说,这哪儿是洛神图啊,分明是照妖镜,一晚上,什么牛鬼蛇神都来了。他当保安近十个年头了,职业敏感告诉他,这注定不是一个令人安生的夜晚。
“哥几个看看这屏幕上的白点是什么啊?”一个保安突然指着西区的某块监控屏,喊起来,“今晚还真邪门了嘿,刚才停了电,这会儿屏幕上又冒鬼影!”
“是那个被砍了双手的女人吧,真他妈吓人!”另一个保安凑过来看了一眼,也跟着喊。
“不定是鬼吧,或许是镜头老化了呢。”
“这可是新装上的高清红外摄像机,看看这白影,像不像人手?!”
监控室外狂风悲号,监控屏幕上的白色点状漂浮物亮闪闪的,忽上忽下忽聚集,还真像只柔软无骨的人手,随时可能从屏幕里探出来,扼住你的喉咙。
气氛渲染到位,一时间人人都觉得可怖,声量一致地嚷起来。
刘明放听不下去了,身体前倾,看了一眼白影漂浮的监控屏幕:“这是大颗粒的灰尘,红外线照射使温度升高,离镜头近的灰尘粒子被热气流带动着漂浮,就形成这种白点了。”
阳春白雪互不顺眼,刘明放嫌保安们粗鄙,保安们也嫌他拿劲。最先说话的那个保安白其一眼,继续说:“要是个艳鬼倒好了,扒衣服露奶子,哥几个还能过过眼瘾。”
方才恐怖诡异的气氛倒是过去了,保安们聊着天,尽讲些不入耳的荤段子,刘明放愈发听不下去,起身要走。
“刘总,休息够了?”一个保安问他。
“上个厕所再走。”刘明放瘸着腿,一拐一拐地往监控室外走。
“小周,你扶着刘总,陪他一起去厕所!”队长老齐喊了一声,他多了一个心眼,看刘明放行动不便是一方面,但说到底是不能让一个外人随便在馆内走动。
刘明放刚去厕所,李国昌就来了,特别不凑巧的,两个人先后脚,没碰上。
李国昌颤颤巍巍,慌慌张张,像是跑着来的,连气儿都没喘匀就拉住了队长老齐的胳膊,说:“齐队长啊,让我进去见见你们张馆长,真的有要紧的事情!”
队长老齐也听了一耳朵李国昌想撤展的消息,毕竟这画是人家的,几十亿的东西,愿意捐给国家那是觉悟高,但若临了反悔,也不能说什么。
“今天一天没见着人,也不知道张馆长在不在。”张闻礼时常以馆为家,队长老齐作为鹤美术馆的老保安,这习惯是知道的。
“在!他在!”李国昌说话十分急切,脸涨得通红,连脸上那层层褶子都涨得平顺了,“我得赶紧见见你们馆长。”
“行吧,我找个人陪你上去。”
“不用,不用……”李国昌不要人陪,一把年纪了还疾步如飞,真像是被要命的事儿给催着走的。
雨继续下,风继续刮,这场由台风引发的暴风雨隆隆作响,大有要将那些参天古树连根拔起的态势。队长老齐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十一点了,他有点倦,但还是强打着精神注视着眼前的电脑监控屏幕,紧盯着李国昌的一举一动——奇怪的是,监控中的李国昌并没有去向张闻礼所在的馆长办公室,而是径直奔向了鹤美术馆东馆。
他停在了蜡像区,嘴里还念念有词,像在跟人对话——跟虚空对话。
蜡像区空无一人,他去那里干什么呢?难道是约见了刘明放?可监控屏幕上也没见刘明放的人影啊。
队长老齐用对讲机跟陪刘明放去厕所的保安小周对话,但没人答复。
队长老齐隐隐感到不安,他期盼着天光赶紧大白,一夜无虞。
然而一念未毕,整座美术馆的灯光集体熄灭,监视器上的某几块屏幕再度变得一片漆黑。
鹤美术馆又停电了。
这么大的风雨,断一回电不稀奇,但连着断第二回就有些古怪了。
“不好!兄弟们跟我上!”队长老齐暗呼一声,以最快的速度带领保安们去往李国昌所在的蜡像区。
五分钟的备用电池启动时间还没到,保安们手拿钢叉与警棍,以手电照明,却发现人已经死了。
李国昌倒在地上,眼珠爆瞪,嘴巴大张,显得极度震惊又异常痛苦。
“赶快把所有出入口都守住!”电还没来,证明案发到现在还不足五分钟,凶手很可能还在美术馆内,队长老齐冲保安们大喊一声,一边指挥大伙儿堵门擒凶,一边掏手机报警。
“喂,陶队——”
话没说完,黑暗中一个人影向他发起了攻击。队长老齐正全神贯注于手边电话,完全没留意到身后有人,一记闷棍当头砸了下来,他当即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