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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觉真相的穆昆悚然一震,他僵硬地直起上身,露出极为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整个人就轰然倒塌,狼狈滚下了床。
他跪在地上,一声高过一声地嘶吼,继而双手捂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这会儿谢岚山劲儿缓过一些,竟也对这人心生一丝不忍,从他得悉真相至今,所有曾经熟识的人都厌弃如今的他,倒没人想一想那个长眠于异国他乡的好警察。他是真的没想到,最为他的逝去惋惜的竟是他的敌人。这个残忍嗜血的魔鬼,眼下痛苦得如此惨绝与真切,似乎碰他一下就会彻底崩塌。
“他埋在哪里……埋在哪里……”好容易狂吠般的哭声止歇,穆昆反反复复只问这一句话,“我的阿岚埋在哪里?”
这问题问得太奇怪,令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谢岚山迟疑片刻,才说:“我不知道。”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穆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转身望着床上的谢岚山。
只是一眼对视,谢岚山就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如同遭受到一记重斧的斩击,一下老了几十岁。他失了英挺的相貌,眉头、嘴角甚至整张脸都以一种怪异扭曲的模样皱起来,竟也有几分可怜。
不比方才含情脉脉地凝视自己的爱人,这个男人静静流干了最后一行眼泪,目光逐渐开始变化,森冷与疯狂慢慢凸显而出。
因这种眼神,他像怪物或者尸鬼,反正全然不像个人类。
谢岚山冷汗淋漓,身上劲儿又恢复一些,他快速地四下张望,试图找出可以防身的武器。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贱种。你凭什么占据他的记忆,以他的身份活下来……”穆昆向着谢岚山走过去,以一双阴鸷血红的眼睛狠狠盯视着他,“你个肮脏的贱种,你个随意冲人岔开腿的骚货,我要把你带到他的坟前,我要一枪爆了你的头,把你从他那里夺走的东西全还给他,让他完整地长眠于地下……”
这个男人此刻急怒欲狂,一句话未说完,忽地又像个疯子般原地打转,自问自答道:“可是我的阿岚埋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他埋在哪里……”
他既认为这个肮脏的杀人犯不配使用谢岚山的身份,又难舍这副与所爱之人一模一样的皮囊。在没法找到爱人尸首的情况下,穆昆忽地有了一个主意。他不能容他活在世上,又不舍他化为尘土,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他浸泡入福尔马林之中。
这里还有一些空房间,里头静置着一些制毒用的巨大玻璃容器,谢岚山被穆昆的手下带了过去,扔进了其中一只。
甲醛液与水以一定比例勾兑就是福尔马林,穆昆命手下去找甲醛液,又令另一个开始往容器中注水。
冰冷的水冲淋在自己身上,谢岚山很快浑身透湿,他一手撑伏在光滑冰冷的玻璃厚壁上,冷眼看着容器之外的这个男人。
为自己这个天才的念头倾倒,穆昆已然陷入狂喜之中,他手舞足蹈,等待着手下带回甲醛液,完成这件杰作。
然而在手下进门之前,汤靖兰先一步走了进来。她面色严峻地告诉他,池晋反水了。他利用自己的线报黑掉了他们准备与巴西军火商交易的一大批货,对方现在非常不满,已经带人过来交涉了。
千计划万盘算,没料到那个孬透了的小子居然敢黑掉他的货。惹上了大麻烦,穆昆不得不跟着汤靖兰先行离开。
手下回来时,容器还未被水完全注满,但里头的男人似乎已经溺毙了,他闭目悬浮在容器之中,只随着不断注入的冷水微微浮动。
算算时间也该是死透了,手下关了水,取垫脚的凳子爬到容器壁口处,将甲醛液的盖子打开,准备往里倾倒。刚一打开,一股强烈的刺激性气味扑鼻而来,迫得他当场流了眼泪,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妈的,真难闻!”
然而甲醛液刚刚倒入容器中,水里的男人忽地就睁开了眼睛。长久以来的那个在水底闭气的习惯救他一命,谢岚山借水的浮力一下跃起,一手摁住对方的后脖子,一手将甲醛液的瓶子托起,狠狠朝对方的脸推撞过去。
瓶口一下杵进嘴里,谢岚山毫不客气地抬高瓶身,将瓶子里的腐蚀性液体一股脑地灌下去。
不一会儿来人就倒下了,谢岚山将人推到在地,矫健翻出壁口。
他从这人的腰间取了把枪,然后大开杀戒。
这地方是中国领地,原本也不是穆昆的老巢。原先倒是驻扎了一拨人,但大半被穆昆带着跟巴西军火头子交涉去了,剩下的这些根本不堪一击。谢岚山凛凛如恶鬼修罗,一枪爆头一个,没子弹了就再夺另一把,完全杀红了眼。干掉穆昆残余在此的手下之后,当那个佣人跪地求饶时,他也懒得分辨对方无不无辜,全不犹豫地抬手开枪,崩掉了她的脑袋。
没有找到沈流飞,也没有找到凌云,谢岚山最终成功逃了出去,狼狈不堪,孑然一人。
穆昆的宅子地处偏僻,一个人行尸走肉般晃荡前行。一直从天光大白走到夜幕下沉,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眼前景象豁然开阔,看样子是到了人多的地方了。
到处皆有一对对情侣模样的年轻男女,满眼尽是红色玫瑰与粉色爱心,一种甜蜜的气氛充溢整条陌生的街道,谢岚山茫然地抬头四顾,恍然意识到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节。
杀人的快感被这种张灯结彩的浪漫气氛冲击得荡然无存,谢岚山颤巍巍、晃悠悠地向前走着,身上衣服仍是湿的,甲醛液的气味相当难闻,未愈的伤口受了刺激再度撕裂,疼痛钻心。每一对经过他身边的情侣都皱眉掩鼻,然后加紧脚步快速离开。
他试图融入人群之中,然而人群唯恐避他不及。他感到自己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是如此孤独,像行走在高悬万丈的钢索之上,抬头是天,脚下是地,然而天堂不容他进入,地狱之门也未真正向他打开。
街头节日气氛浓郁,有个商家出了个限时打折的揽客主意,刚对外喊出广告语,成双成对的路人们便蜂拥而上,还引发了一阵无伤大雅的小小骚乱。一对年轻情侣沉浸于二人世界,又急匆匆地去捡个便宜,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将一个盲人女孩带倒在地。
女孩的导盲杖掉落在地上,又被后头涌来的情侣们乱步踢到了远处。带她出来的姨妈此刻不在身边,周围各种喧闹人声,然而没人注意到一个瞎子的存在。她既孤独又无助,几次险些被人踩踏倒地。
只有同样孤独无助的那个男人看见了她。谢岚山走上前,将女孩的导盲杖拾起,又将女孩扶了起来。
男人身上一股刺鼻的异味,但盲人女孩毫不介意,高兴地握着对方的手,说着,谢谢你啊。
谢岚山看女孩手上、膝上都有跌倒后的挫伤,便扶她坐在了路旁花坛边休息。
女孩估摸十七八岁,小鼻子小嘴小圆脸,不算漂亮倒也清秀。她目不视物,虽受了点皮肉之痛,却依然笑盈盈地望着前方,偶或晃荡着两条纤瘦的腿,显得莫名高兴。
出于一种难解的心理,谢岚山竟有了一丝谈兴,问对方:“你和朋友一起来的?”
“没有,我和我姨妈来的。”女孩实话实说,脸上还是带着笑,“我求她带我出来玩的。”
想来一个中年妇女带自己的瞎眼侄女在情人节的时候出来逛街,肯定不是自愿。谢岚山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何必在这样的日子出来凑热闹。”
“瞎子也不愿孤独,也渴望爱情啊。”女孩居然答得相当大方,“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用错药瞎了,印象里好像就没有看过漂亮的世界,更没有人陪我过过情人节。”
说话间,迎面又来一对年轻情侣,男孩高瘦得像根电线杆子,珠圆玉润的女孩却将将及他肩膀,脚上还踏着双高跟鞋呢。
女孩手捧大束玫瑰,一路走一路嘁嘁喳喳地冲男友抱怨,说对方送的花不实用,今天买这么大束玫瑰就是活该挨宰……
盲人女孩很快听出听出地方的语气似嗔实喜,这样的日子收到花还是既骄傲又高兴的。
很快那对并不登对的情侣就走远了,盲人女孩在夜风中抽了抽小鼻子,似乎在使劲闻嗅那已经远去的玫瑰香气。忽地她眼神一暗,无比羡慕对身旁的谢岚山说:“我也好想有人能送我玫瑰花啊,最好对方还是个特别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哪有漂亮男孩子会看上一个瞎子呢,我也就是想想……”
谢岚山抬眼前望,马路对面有三俩卖花的小贩,其中有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儿,他手里的花都不怎么精神,所以生意格外惨淡。看得出他已经不高兴继续等在寒风里,等他遥遥无期的下一单生意。
“等我一下。”谢岚山起身,快步穿过车流与人流,跑向那个卖花的小男孩。他现在身无分文,唯一有点意思的东西就是挂在脖子上的这根子弹项链了。
他取下项链,来到小孩儿身前,对他说:“拿这个换你一支玫瑰,行么。”
“这是真的子弹吗?”男孩儿两眼放光地问。
“如假包换。”谢岚山点点头。
男孩儿大多对这类东西感兴趣,想着反正也没生意,他欣然应允,从篮子里挑了一枝已经打了蔫儿的,递给了对方。
谢岚山带着这枝并不太精神的红玫瑰回来了,将它送给了等候在花坛边的女孩。
像是打算一次性补偿女孩所有的遗憾,满足女孩所有的愿望,他跪在这个盲人女孩的脚边,执起她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对她温柔微笑:“我是流浪世间最美的情郎,不信你可以摸摸看。”
女孩手执玫瑰,颤抖着抚摸上对手的脸。手指摩挲过他深邃的眼眶、直挺的鼻梁,擦蹭过他多情含笑的唇与俊俏的颌骨……她确信无疑,这个男人美得像一场梦境。
“你真的……真的好漂亮呢……”女孩脸上泛起微微醺醉的红晕,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也难得焕发光彩,“你也真的……真的是个好人……”
谢岚山被这声“好人”惊得心神一凛,想说些什么,然而嘴唇艰难动了动,却终究没开口。
这个时候,女孩的姨妈从打折的商店里走了出来,一眼就望见这个满身血污、颓丧狼狈的男人,她惊声尖叫。
谢岚山落荒而走之后,女孩的姨妈带着女孩去附近的公安局报案。
由于凌云失踪案最早由汉海市局接手,所以市局重案大队跨区域办案,陶队长带着小队人马此刻就在此地的公安局里。蓝狐的部分队员与当地的公安刑警也都在。
面对这些警察,中年女人中气十足地嚷:“我早就在通缉令上看到过这个人了,长得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个变态!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他要对我们珍珍做出什么事呢……”
女人的嗓门很是尖利刺耳,陶龙跃与小梁互相对视一眼,也不能跟这无关群众多作解释,只能捺着性子听对方聒噪,悄然叹上一声。
此刻的谢岚山已经深受叶深的思维影响,他向曾经的恩师动刀,向昔日的战友出手,他们都不知道他阴戾暗黑到了何种地步,又会不会对一个无辜女孩下手。
待女人终于喋喋说完,陶龙跃蹲下身,面向盲人女孩。即使知道这个坐着的女孩目不视物,他仍以平视的姿态保持对她的尊重,轻声问她:“那个人有没有伤害你?”
一进门,女孩就明确感受到了周围人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这种气氛令她非常不解,甚至隐隐感到生气。以黑黝黝的眼神望着前方,这个盲眼的女孩坦然面对身前所有能看清事物的成年人,无比确定地说:“他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