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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两日,学堂的人终于到齐了。丁园将里里外外二十几号人与邬忧引见了,邬忧亦自作了一番介绍,两边便算是相识了。因邬忧是初任,诸事毕竟不通,还是得先跟着丁园熟悉。尤其是学堂里各人的出身、秉性及天赋,都不是一两日就能摸准的。
既然邬忧有事可做了,戌甲自然不必再陪。还了丁园一顿茶后,便离开回山去了。之后的一段时日里,未见有什么要紧之事,倒也算安宁。这天,戌甲正在呆在产业里,忽然下面来报,说是外面有人指名来找。戌甲奇了怪,怎地会有人来这里找自己,还能指出名字?
随即到了产业门口,见到来人,果然是邬忧,方才笑道:“这会子你不是该在学堂看着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邬忧却上前一步,小声问道:“有说话的地方么?”
戌甲一皱眉,随即说了句跟我来。二人到了戌甲的住处,进到里屋后,戌甲问道:“到底什么事?”
邬忧反问道:“你接到调令没有?”
戌甲疑惑不解,问道:“什么调令?”
邬忧答道:“为灵封谷的差抽调人手的调令。”
戌甲来回走了几步,又问道:“莫非之前你我的推测应验了?”
邬忧掏出一页纸交给戌甲,并说道:“看看上面写的再说。”
戌甲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交还给邬忧后,说道:“上面虽未明言,可意思很清楚了,就是为灵封谷而调的。既然你接到了调令,想来过些日子回山之后,造署那边也会发给我一张调令。”
戌甲抬手示意坐下谈,然后到屋外沏了两杯茶,端进屋子并放在案几上。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你可打听到抽调去的人都在干些什么或是练些什么么?”
邬忧喝了口茶,说道:“我以前也问过被抽调去的师兄,依他话中之意,主要就是习练些基础的阵学。”
戌甲皱了皱眉,问道:“阵学?习练阵学做什么,莫不是进一趟灵封谷还要打起仙仗来不成么?”
邬忧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哪里知道学阵学要做什么。相比于其他四学而言,山上于阵学尤其看得严实,即便是基础的阵学,也不会轻易教授。可眼下却一次抽调上去那么多人习练阵学,那只能说明这趟灵封谷的差有别于以往,必是相当之重要,且超出了你我这般人所知及所想的一切。”
戌甲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想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按惯例来说,这等差都是派给道法修为在四层及以下的求仙人前去。虽然上下都不明言,可任谁都清楚,寻常出身的若是练不上第五层,以成就登仙人之姿的话,山上是不会在意其生死的。而这习练阵学又有可能是为打仙仗在做准备,看来被派上这趟差的人怕是真有性命之虞。”
邬忧也说道:“当初师兄与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捅破那层纸而已。现在听你这么一说,便能肯定下来了。戌甲,若是过几日你也接到调令了,该怎么做?”
摇了摇头,戌甲说道:“真要被派了差,推是推不掉的,只能去了再说。况且到时候未就真会如你我刚才所想的那般,说不定是哪里来的情报消息不准,引得山上白白大动干戈一番。”
几日之后,戌甲回去山上造署,果然也接到了调令。从时限上来看,应是与邬忧同属一批的,都给了一月时间处理及交办事务,之后便要封闭修练,直至灵封谷开启。下山后,戌甲先回产业那里,找到管事的交办了相关事宜,并请吃了一顿酒。回山前,又特意去找左哲道个别。住处找不着,又去其常去的几处地方寻。最后,方才在一间单名井字的书屋外找到。
见到戌甲,左哲问道:“你怎地这会子有空来找我?”
戌甲示意去一边说话,二人找到一处僻静地方,戌甲才说道:“山上派了差,估计这几年都下不了山。我昨日才回来交办事务,今日特意来道个别。”
左哲摸了摸嘴,问道:“听你这口气,莫非是趟了不得的差么?”
戌甲摇了摇头,答道:“了得不了得,我也不清楚,只不过山上摆出的架势不小。”
沉默了片刻,左哲说道:“你急不急着回山?若是不急的话,我请你去家中吃顿饭,就当做为你饯行了。”
戌甲表示同意,二人便一同回了左哲的住处。左哲本是好吃之人,家中会常备些寻常的食材,自己也烧得一手菜。进后厨忙活了一阵,便端出了三碟一大碗来,外加一壶酱色的饮品。递过碗筷,又倒满了一杯,左哲一抬手,说道:“我煮的酸梅汤,尝尝。眼下已有些炎热,正好用来开胃。”
戌甲举杯尝了一口,皱着眉问道:“你这用什么梅子煮的,怎地这么酸?”
左哲灌下一大口,然后说道:“用的是自己腌制的山南大青梅,以小火熬煮三四个时辰,静置冷却之后,再装瓶放入冰水中待用。你也别嫌酸,我就是这手艺,不酸不正宗。”
吃了几筷子后,戌甲问道:“怎地不去三四点书屋,改去那井书屋寻书看了么?”
左哲叹了口气,边吃边答道:“没法子,近来三四点书屋的书已没法看了。满眼看去,柜面上摆放的净是些蠢得不能再蠢的书。只是,井书屋那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净摆的是一笔名唤作未闻清写出的东西。”
吐出嘴里的骨头,用筷尖挑了挑牙缝,左哲接着说道:“那未闻清一眼就看得出来,肚子里没装多少棉绸,脑子里没藏几根针线,却偏要动手裁褂子。结果是一会儿袖子短了,一会儿领子没料子了。眼睛一红,荏地四处抓来都往上缝。长了再剪,宽了再裁。旁人要说不好看,反骂人没眼力,识不得这千色百料的绝妙配法。有一日真的穿了出去,内里膈应着不舒服,外面还被嘲作叫花子。”
戌甲笑了笑,说道:“从古到今,抄诗词的多了去了,又何必说得那么刻薄。”
左哲呸了一声,说道:“抄可以,不能乱抄。寻几句前人诗句,似是而非地拼在一起,前言不搭后语的,讲不出完整人话来。那未闻清要真有集唐的本事,你看我还会如此说么?牡丹亭我前后看了那么多遍,你几时见我骂过老汤抄诗了么?更不要说那未闻清光抄不够,还乱改一气。字词间的意思弄明白了么,就在哪儿改,简直就是糟践前人的心血。”
夹了一筷子入口,戌甲边嚼边说道:“这井书屋我闲时也去过,柜面上摆出来的多是些写酒豪剑仙的书,还曾翻过几本。经你这么一提醒,倒想起来那翻过的几本好像还真是署名未闻清。只是书里见不到几分仙气与豪气,倒是有扑面的俗气与小气。”
听戌甲这么一说,左哲哈哈大笑,说道:“知道未闻清为何总爱写些剑与酒么?因为漂亮好看。你看那虞姬,不就是细腰舞双剑,酒烫桃花面么,那多美啊!女子尚且如此,那男子就更别提有多美了,是吧?”
戌甲此时尚未回过味来,左哲又接着说道:“至于写什么无招胜有招的,那就更是瞎编了。凡招式者皆发于动之机,无招便是无机可发,机若不发,便动无可动,则以何取胜?写出此等蠢话之人,分明是脑中已然空空,却拉不下脸面,明言自己寸才已尽,反要硬拗。”
此刻,戌甲已然明白了过来,便笑着问道:“似未闻清这类笔法的书,在三四点书屋也不少,为何以前没见你骂过?”
左哲叹了口气,说道:“那是因为三四点书屋的蠢书实在太蠢,以至于掩护住了这类笔法的书。其实别管哪家书屋的书,但凡是未闻清这个路数的,都是那般鸟样。写书的稍能卖弄点文笔,连抄带编弄出些蠢故事。堆砌些华而不实的辞藻,拼凑些莫名其妙的词句,再借用些古色古香的名姓,好显出一个雅字。其实不管借的什么题材,用的什么笔法,但凡围着个一来编,那写出来的仍就不过是爽文罢了。任那些书被吹成第几名着的、作者被吹成什么大侠的,皆概莫能外。围着一来写,书中千人万物皆围着一转,实乃孩童视角,幼稚如此,便是比之长发女子亦远甚矣。还有什么把喝酒当潇洒,真是笑话!从来潇洒是指乘着酒兴干出漂亮事来,不干漂亮事那便是醉鬼,醉鬼潇洒?还有什么跟皇帝称兄道弟,岂不知皇帝乃贵胄之领袖,天下之表率,与皇帝称兄道弟便是脚踩贵胄而并肩俯视天下,且不说做到做不到,敢这么做的能活上几日?那些写书的蠢人到底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再还有什么棋艺高超,动不动就让十二子的。怎么个让法,先挂四个无忧角,再点四个星位?师傅带徒弟下指导棋都没这么个下法。棋艺如火星,从来高手以命相拼而生,整日与些个臭棋篓子下,便如同顽石凿稀泥,哪儿能生出半点火星出来?凡此种种,举不胜数,偏生这些个蠢书本本皆被吹上了天,甚至要被排演成戏。”
放下手中的筷子,左哲前倾着身子,朝戌甲说道:“告诉你吧,越是那种识得几个字的乡巴佬,就越是爱在琴棋书画上装懂。这里炫耀个什么帖,那里显摆个什么谱。可你要真要去问这帖怎么临,那谱怎么拆,保准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到头来只知道几个帖、谱的名罢了。当然了,拿去骗那些连名儿都不知道的蠢人还是够了。”
坐回身子,叹了口气,左哲接着说道:“若只是前面那些也就罢了,真真让人恶心的是有些书写得那叫一个自以为是。明明自己狗屁都不懂,甚至连狗屁都没闻过,就敢大放厥词,胡乱编排。论人论事,皆幼稚至极,还自以为高明得很。写书的把自己代入书中主角,对着前人就是一通教训。可笑,你写书的是个什么蠢东西,也配教训前人?”
清了清嗓子,左哲仍继续说道:“有人在书里骂天梁山上的好汉,说甚么贼就是贼,恶就是恶,还让主角帮着官府剿灭了天梁山。天梁山上的好汉本是魔星降世,那一百单八颗魔星原本好好被封着,就是朝廷的人给放了出来。再说了,若是人间清明,正气充盈,魔星也掀不起风浪。天梁山能成势,便是天下混浊之故,不去骂朝廷失德,却去怪几个魔星。更不要说那主角靠点小聪明,居然又是经商致富,又是领兵杀敌。世间之人,有一能者便已为数不多。身兼数能还能兼拔其萃,神仙都做不到。写出这般蠢东西,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以文载道,就那半桶晃荡的水,够浇给谁啊?这脸皮子厚得怕是能刮下几大碗腻子来。”
戌甲也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各家书屋里这般胡乱改史的确是不少,正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可以改,不能乱改。前人不管是写虚的,还是干实的,那都是过了脑子的。曾有书中写主角教训先主,令其不去为二弟报仇,最终统一了天下。如此想当然,真真可笑得很。彼时益州新附,人地皆不稳,故而先主之根基实在荆州。失了荆州,折了兵马,亡了大将。若不发兵反攻,先主起家之班底便会锐气尽丧。久后,以何压制住益州?不见先主及一班旧臣亡故后,敌军刚一打到都城,益州豪强便架起后主去冕投降了么?若是在荆州,纵然围困日久,又有哪个敢轻言出降的?武乡侯未能克复中原,北面之敌甚强是一因,内为豪强掣肘乃是另一因。后世多有传说,言平襄侯北伐不成,乃因宦官谗害,然何人又敢断言宦官不是豪强推出的替罪羊?毕竟国破之后,宦官尽没,可豪强犹存。”
喝了两口酸梅汤,润了润嗓子,戌甲接着说道:“说来,那些蠢书虽是极蠢,却也不可小瞧了。因蠢书读起来却最是解乏,反倒是不蠢的书费脑子。你去找那些科甲文章来看,好是绝好,累也是真累。民间不读正史,好传演义,就是这个理儿。至于那些写蠢书的人,有些是真蠢得只能写蠢书,有些却是聪明人故意写蠢书,只要能换来银子,要多蠢就写多蠢。”
左哲却笑了笑,说道:“你也太高估那些写蠢书的了,能有几个真聪明人?若是真的聪明,字里行间是藏不住的。同样的,若是真的蠢,那再怎样旁征博引,也遮挡不住那股子蠢劲儿。且不光是男子写书如此,女子亦然。我曾翻过些女子所写的书,多数写到心计的,不过是凭色仗势或高门出身以压人,使性子罢了。无此二者,便如猫失虎爪,谁还肯让?自以为是智取计夺,其实是无人与之争而已。更有甚者,明明是个丑物,却强写成夺情借势,反能制住美人儿,道是天下男子都失心疯了不成么?可话又说回来,确是另有那么一两本书中点出了心计之妙。乃计生于心,心动于欲,欲发于利,利在于众,故而妙计在人不在己。在己不在人者,小聪明而已。”
喝完了杯中的酸梅汤,戌甲盛了碗饭。刚扒了两口,又说道:“其实吧,书写蠢一点,套路才简单些,套路简单了,才好编下去。且不说编下去才有银子,真写出一个九连环来,怕是好些读者也没那个耐心去解。”
将饭菜咽下之后,戌甲接着说道:“如今的套路,都是什么没落人家出身,莫名其妙间为人羞辱。而后一番机缘巧合偶得秘籍,更有高人以身前身后之事相托,因之暗中相助。更兼天赋异禀,练到三层的功,就能败四层的敌,练到九层九,天下无敌手。接着,变着法的去另一方天地,高手变低手,重新来一遍。这样无敌一次,重来一遍。”
左哲点了点头,说道:“这种写法虽蠢,可一旦起了头,就非得这般写下去不可。本事越强,破坏越大。破坏若小,万物虽伤犹可自愈。破坏若大,生灵皆死岂可复生?然有本事不用,那便是无字可写。到头来还是得从低法写起,低法天地中无敌了,就去中法天地,然后去高法天地、高高法天地,一直这般下去,直到连看书的蠢人都觉得蠢了才完结,然后另起一本新书,再从低法开始写。说来也不是今人才这有的这般写法,古已有之。想那神算诸葛便是低法世间的高法,若不借着施火攻而折阳寿之由将其写死,那到后面就圆不回去了。只不过古人笔力深厚,先后有凭据,虚实有照应,远非今日那些蠢人可比,故而写出的书看不出明显破绽,仍是十分精彩。”
咽下两口菜,左哲继续说道:“在我看来,这书写的蠢不蠢,其实主要不在乎内容,而在乎是何样人写的。稚童写出来的东西,纵是再难读下去,你能说其写得蠢么?这三四十岁的人写六七十岁的书叫慧,写三四十岁的书叫明,写七八岁的书叫巧,唯独写一二十岁的书就只能叫蠢了,知道为何么?”
戌甲觉着这说法新奇,笑了笑,便问道:“这蠢与不蠢还有个说法么?”
左哲桌底挪了挪椅子,坐稳之后,说道:“因长老者历久而思深,不慧者难悟之。同龄者相似而不显,不明者难察之。幼稚者心纯而念飘,不巧者难捕之。唯年轻者轻率而谋浅,不蠢者难仿之。”
见戌甲听后发笑,左哲更是来了劲头,继续说道:“还不说那些蠢人,经常上手就写什么家门弃婚,好像离了那点蠢事,就引不出故事来。退一步来讲,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有那么退婚么?觉着不合适了,差人私下去说。若是说成了,别处多少补上一补,让人家心里好受些。纵是两家惹出不高兴了,面儿上该敬的还是得敬着,哪里会由着子女四处张扬挑衅?更不要说那撬了别家的,会由着被撬来的牵着自家嫡亲子女再回去显摆招惹,真把脸面丢了个干净,那还叫大户人家么?说来说去,那些蠢人笔下写的是大户人家,心里想的不过是村口的邻居家罢了,真真笑死个人来。”
戌甲点了点头,说道:“三四十岁的人写一二十岁的书,那确是容易。何况如今都不兴亲自动手了,照着套路列个小提纲,然后裁成几块,每一块找个代笔来写,写完了收拢一拼,各块首尾稍稍修改润色,便成了一章。”
左哲一边盛饭,一边说道:“若是写书的自己找代笔倒也罢了,就怕书屋亲自下场找代笔,推个新的笔名出来,放出消息说得了多少多少稿酬,勾引人去投稿。投稿的人多了,便能少给些稿酬,这里外里的能省不少银子。若是心有不甘想着半路跳船,那也随便,只要你能舍得之前的心血。反正上了船的人多,你不写自然有别人写。就是当着你的面卷,你也得笑着说卷得好。”
戌甲哼哼一笑,说道:“卷到最后,就剩下几个最蠢的还在那儿写,遇到写不下去了就是三个字,给我破。”
左哲立马接过话去,说道:“再花银子找几个几个孝子给吹捧一番,活跃一下气氛。”
戌甲不解道:“孝子?那不是给人哭丧的么?”
左哲笑了笑,说道:“人家就好这一口,你如何管得?”
扒了两口饭,又接着说道:“说起来,若只是书写出来得蠢了些倒也罢了。可有一点我甚是厌恶,那些书中动不动就是破碎一方天地,涂炭一片生灵,不以之为恶,反觉如此方可一舒胸中豪气,讨得红颜芳心,真真是令人作呕!从来行里之间,便可窥见作者之秉性。那帮子写书的不管到底蠢笨如何,但凡一朝得了意,定然会把一张丑面孔,一副坏心肠给露出来。”
戌甲夹了一筷子放到碗里,两口扒完碗底的饭。然后一边再盛一碗,一边说道:“也莫光说书蠢,如今的戏也好不到那里去。前些日子我才看了几眼戏,讲的是九道军剿匪安民。可那戏里演的却是土匪头子为抢得一民女,竟连着派出几拨人马去与九道军火拼,且一次折得比一次厉害。身处乱世,能成气候的土匪都不蠢,首先要保的就是人马,值得折损人马的也不过是兵器钱粮之类。那戏里的土匪明明两样都有,偏还怕找不到女子快活么?为了一个女子,不断地折去人马,且不说划来划不来,依着土匪惯常的心性,那土匪头子就不怕几时挨了下面的黑枪么?写出这种戏文来,明面上是颂赞九道军,其实仍就是变种的霸道总裁套路,跟那些个蠢书简直一个样。”
左哲抹了抹嘴,说道:“不奇怪,正儿八经写戏文的要价都不低。可如今排戏的银子大半都花在戏子身上,所以好些戏文就是找那帮子写蠢书的来写,比正经写戏文的便宜得多。再说了,如今看戏的都不在乎戏文如何,就盯着戏子的模样和身段瞧,排戏的也知道这一点,就更不会在戏文上多花银子。左右只要有个完整的故事,看上去不算太离谱就行。”
那边戌甲与左哲谈论着书屋,这边三四点书屋门口便来了一人。这人穿金戴银,远远看去便是浑身亮光闪闪。胸口处绣着一副图案,似是个活物,却无人能叫出名儿来。左哲若是在场,必然能认出这便是三四点书屋的东家,人称启老板。这位启老板手眼通天,又有使不完的银子,每每见着好买卖,必要插上一手,三四点书屋便是前些年盘下的。只是盘下之后,却一通乱来,好看的书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净是些左哲口中的蠢书。且这启老板插手太广,又好胡来,所以名声相当之不好。坊间有人拿他胸口上的图案说事,编排出几句打油诗来:
圆头乌脸雪肚皮,扁嘴叉蹼橙不新。
怂肩勉撑血围脖,面瞧可亲实黑心。
来时曾不小心摔了一跤,怎料下体撞上了地上的一块尖石。势根伤没伤不知道,眼下着实疼得厉害。没法子,这启老板只得张着两腿,再用一手自下托住,弯腰弓背,摇晃着朝书屋走去。
到了书屋门口,连叫了几声王七,却不见人。启老板正为势根疼痛恼火着,却好半天才看到王七跑过来。这便气不打一处来,两手拖着下面,两脚撇成八字,摇摇晃晃走到王七身后。去的一下子,抬腿便踹上王七的一瓣,只教那王七俯身摔了个狗啃。王七半点不敢抱怨,赶紧爬起身,跪倒在面前,一个劲儿问是哪里惹得启老板不高兴了。
启老板一边嘴里嗦着气,一边骂道:“你这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刚刚死哪儿去了?叫了半天没个动静,下次过来是不是让我给你脖子上套根绳子,再栓在石墩子上?”
王七忙不迭地磕头赔不是,却更惹出启老板的心头火来,抬起一脚遍照面门踢了过去,接着骂道:“还不滚去书屋盯着!待会儿那些写书的来了,你可小心说话,仔细给我诓住。别忘了为什么我要拿出大把的银子把你还有那几个蠢东西给养着。这回的事若是过得去,大家继续过好日子。若是过不去,那之前我在你们这些蠢东西身上花去的银子,一分不少的都叫衙门替我找补回来。别忘了,凡是我想打的官司,还从来没输过!”
王七听了这话,自是吓了个半死。咚咚狠磕了几个响头,赶紧跑进书屋,躲在窗边窥视着外面。待齐老板慢慢离去,王七这才松了一口气,寻了把椅子坐下。这时,一人从里屋探了过来,问王七何事如此紧张?王七一看,原来是小山子,便说道:“启老板为那事所恼,刚刚便冲我发了一通邪火。我说小山子,待会儿那帮子穷写书的来了,该如何稳住他们,你给出个主意看看?”
小山子笑了笑,说道:“这有何难?把书稿的账目一亮,便能勾住那帮子穷鬼。别说王哥你这样一年挣万把两银子的,只须把我那每月几十两的进账摊开,那帮子穷鬼看见了,便万难舍弃自己写了一半的书稿。”
王七想了想,点头说道:“话这么说倒也没错,只要能远远看见银子,即便摸不到也闻不着,那帮子穷鬼照样抵不住心头好,最后还是得乖乖替启老板写书。”
小山子竖起大拇指,笑着说道:“不愧是王哥,想得就是通透。等下午这事过去了,晚上寻个地方喝顿花酒,好好白相白相,如何?”
听小山子说这话,王七得意地笑出声来,一手不住地摸着另一手腕上的环。
再回到戌甲那边,与左哲一顿吃喝,又聊得兴起。等想起时辰了,发觉窗外已暗了下来。过不多久,左哲将戌甲送至门口,说道:“山上的事我不懂,就不好说些什么,眼下只能送你一句保重。”
似是还想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伸手拍了拍戌甲的臂膀。戌甲笑了笑,拍了下左哲的肩,便转身离去。走出没一会儿工夫,再回过头去,看着自左哲屋内透出的昏暗灯光,再望望四周的街景,戌甲心中忽然间有些难受。脚下的这片地,平日里踩着没感觉,这会子真要走了,才发觉自己舍不得。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抬头看了看天。戌甲有些决然地转过身去,默默掐出轻身术。趁着夜色,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