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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市,位于坪乡中心地带,李家庄外五里处,是坪乡唯一的商铺聚集和商品交易的场所。
起初,大市的规模并不大,只是坪乡三大家在此设立的交易商铺以及两家客栈。
世道纷乱,为了防止强贼入侵,无论是李家庄还是郭家坞,又或是裴家堡,均采用了封闭管理,出入人等皆需持信物才可通行。
然而,三家都有生意要做,自然就要有客商上门。思虑之下,三家便商定设立了大市。
大市设立之初,李家庄势强,又是军武之家。故此,大市就距李家庄近了些。
随着坪乡的人口越来越多,外来避难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市也就随之成了规模。不少外来之人在这里租住了三大家建造的店铺,做起了各式的生意。
此时,未及正午,大市长街上往来的车马人流穿行不息,长街两侧的商铺早已开门纳客,各家的管事伙计正迎来送往得殷勤不停。
不少提篮拐筐的商贩行走在长街上,口中卖力地吆喝着,向来往的行人兜售着自己的货物。
李峻在长街中央的一间铺子前停下,将手中的马缰绳递给了迎上前的一名伙计,迈步走进了店门。
这家店是李家经营坯绸的铺子,李峻来此并非是要审看铺中的生意,他只是来跟账房要些钱。
在庄子中,他没有什么地方需要用钱,因为那是家里。可出了庄子,什么朝代都一样,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固然,这整条街的东西他都可以赊账,但李峻觉得自己不能那样做。
那一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这一世他也不想养成这个习惯。
最主要的,他是真的张不开那个口。
大市中除了几家大的商铺外,多数都是些小本买卖,那些挑担摆摊的更是以此营生买米下锅。
若是开口闭口提赊账,李峻觉得自己与仗势欺人的二世祖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上一世虽不能说自己是道德标兵,但也是个严于律己的人。
这一生,所处的时代是变了,身体也不是原来的身体,但自己的本心还是不应该随着变化而改变。
钱在本朝是多样的,既有当朝制造的钱币流通于市面,也有前朝遗留的钱币用于货物的买卖。
然而,但无论是前朝还是当朝的货币,都会与某些商品做相应的价衡,那就是谷物与丝帛,这两样东西才是这个世界最硬通的货币。
提着装有十几吊五铢钱的布袋,李峻在铺子对面的一个糖水摊子坐了下来。
已近中午,李峻到现在也没有喝上一口水。
并非是自家铺子里没有水可喝,只是那水都是生水,李峻实在不想因为喝了生水而坏了肚子。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只要得了急性肠炎,就算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
糖水摊子是一个老妇人经营,小火炉上的陶罐里熬着薄薄的梨片,梨汁在炉火的翻煮下融入沸腾的水中,升起的水汽里都弥漫着香甜。
李峻端起盛了糖水的陶碗,小心地喝了一口,随后将碗放在了桌面上。
抬头时,他发现三辆马车自长街的另一端驶近,停在了对面的自家铺子前。
近段时间,李峻常来大市,每次来都会到铺子里取些钱,也会在铺子里待上一会。
自家的这间铺子生意不错,每天都会有客商上门采购坯绸。
那些客商远近都有,李峻经常会与他们攀谈几句。通过外地客商的所见所闻,他也将平阳郡以外情况了解个七七八八。
此刻停在铺子门前的是裴家堡的马车,李峻通过马车上的标识就能辨识。对于裴家堡,李峻能找出些记忆,但也不是太完整。
前几天,李峻与裴家的长子裴松华接触了几次,觉得那个人精明却不市侩,言语间似乎与曾经的自己有着不错的交情。
至于裴家的其他人,除了那日见到的裴松明外,李峻暂时找不出什么记忆。
马车停稳后,三名管事打扮的人从第一辆马车上走出来。其中两人与出门相迎的伙计说着话走进店内,而另一个人则留在了门外。
李峻并没有在意这些,李家庄的各项生意他都有所了解,虽说多有盈利,但也算不上什么豪门巨贾。
巨大的财富需要实力来保障,如果没有保护财富的能力,迟早都会被窥觑之人所瓜分。
李峻觉得此时的李家庄刚刚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财富不会惹来太多人的贪慕。不求锦衣玉食,能够丰衣足食的在这里过上一生也是不错。
满足之余,李峻又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乐观与狭隘了。他已经知晓了自己身处在哪个朝代,也十分清楚这个朝代的未来会怎样。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在这个朝代,人能够活下来都是一种奢望,又谈什么安逸余生呢?
因此,李峻觉得以后要是有些别的想法,以李家庄当前的财力就显得不足了。
暂时抛开杂乱的思绪,李峻低头捧起陶碗,轻轻地吹着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梨糖水。
“阿婆,卖我一碗糖水。”
一个声音在李峻的桌对面响了起来,音色中有着故意而为之的粗旷。
“呼呼...”
“噜噜...”
一阵不和谐的声音,从李峻的大陶碗后传了出来。
点了糖水的人望了一眼正在喝水的李峻,随后将身子侧向了一旁。
片刻后,那人又转过身子,满眼惊疑地望了回来。
人有第六感,说是直觉也好,说是某种未被发掘的潜能也罢。
总之,一个人在被暗地里注视的时候,身体上总会有些反应,或者说是某种不舒服的感觉。
因此,虽然不曾抬眼,虽然隔着半个陶碗,李峻也感觉到有人在偷望自己。
“二…李…世回兄?”传来的问话在称呼上变换了三次,语调上也有些迟疑。
迟疑的状态下,不见了原本故意为之的粗旷,倒是变成了温婉柔和的声音。
李峻抬头望向对面之人,心中一怔,眼中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那人一身的男装打扮,却比寻常的男子纤瘦许多,净白的面容,一对秀眉下的双眸清澈明亮。
这副面容自己熟识,熟识到两世为人的他都难以忘怀。
望着眼前之人,李峻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只是沉默地望向对方。
是巧合吗?这不是岔路口的相遇,更不是人流中的相逢,哪里会有跨越时空的巧合?
或是真的是某些眷顾吧?让自己能够弥补那一世无法弥补的遗憾,应该只能这样想了。
“你...你还记我吗?”
女扮男装的少女试探地问,眼中满是期盼之色。
短瞬的激动后,李峻冷静了下来。无论是巧合还是天意,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应该只是相像而已,相像与本人是有着天壤之别的。
李峻轻轻地摇了摇头,算是对少女的话做出的回应,也是对自己不切实际的否定。
但他的眼睛依旧停留在少女的脸上,希望能找出些证据,用来推翻自己的冷静。
“世回兄真是贵人忘事,你我早就相识,只是近几年未曾见面罢了,没想到我兄竟将小弟遗忘了。”
少女的话虽是带着笑着,但李峻能看出对方眼中的失落。
“泰晤士河上的塔桥美吗?”
李峻终究还是想尝试一下,但从对方眼中的迷茫中,他知道自己的冷静是对的。
这是时空的变换,不是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这里没有通道,也没有随时可以开启的门。
李峻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头,略带抱歉地说道:“失礼了,我因病失了记忆,得罪之处,望请见谅。”
“那你现在的病情如何了?好了没有?”
少女的话问的似乎很急迫,急迫中带了深深的关切。
“已无大碍,就是忘了许多事情,也不记得了许多的人。你看,我不是也把你给忘了吗?我们可以重新认识吗?”
李峻将话说的很随意,但想要结识的心却是很真诚。
他知道眼前之人是女扮男装,他有些想要认识她,因为这个少女的容貌真的太像了,像的毫无差别。
李峻的话似乎触动了少女的心事,她的眼眶内有了水光。
“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新认识。我姓裴,单名一个璎字。哦...是苍鹰的鹰。”
少女改了一下口,声音又故作粗旷起来,只是脸颊有些微红。
“裴冰?你叫裴冰?”
听着少女的介绍,李峻的心揪了一下。
“嗯?冰?不,不是,是鹰,天翔苍鹰的鹰。”
少女急声地纠正,说话的语调再次换成了悦耳的银铃声。
“哦,抱歉,最近我的听力也出了些问题。”
李峻略有失望地解释,但失望也只是一瞬。
这种失望让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看来说服自己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裴家,你是裴家子弟?”李峻知道裴家,但并不太了解他们家中的人。
少女点了点头,又即刻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妾...小弟只是坪乡裴家的一个远亲。”
“哦...”
对于少女漏洞百出的应答,李峻并没有戳穿。他不了解对方,而对方似乎也没有任何恶意,李峻愿意如此地配合下去。
李峻应了一声,笑道:“远亲也是亲戚,我李家与裴家世交,既然你我曾是旧友,今日又重新相识,这就是缘分,这碗糖水便由我来请客。”
李峻最后的一句话说得坦然大气,有几分后世小男生请女友喝杯廉价奶茶的意思。
少女闻言,“扑哧”地笑了一声。
随后,少女故作豪迈地拱手道:“那就多谢世回兄了。”
两人正说着话,对面铺子里有一人走了过来,正是适才与裴璎一同下车的管事。
那人来到近前,向裴璎低语:“铺子里已经给了知会,咱们可以进庄子了。”
裴璎摆了摆手,嘴巴冲着李峻一努:“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久不见世回兄,今日恰好偶遇,理应要多叙旧一会儿。”
来人听闻,瞪大了眼睛望向李峻,随后知趣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李峻笑望着裴璎,他觉得眼前这个少女真的很像那个人。不仅是容貌,就连神态以及说话时常常俏动的眉梢都相像无二。
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这个世界里的人与事,李峻曾觉得只是一个梦境,或是一种死亡后的幻境。
或许在某一天,某一刻,这一切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重新恢复到暗无天日的冰冷。李峻有这种准备,也早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然而,此时此刻,李峻希望这个梦,这个幻境能够永久地持续下去。
因为,这里有一个自己熟悉却又陌生的人。
喝罢了糖水,李峻并没有提出告辞,而是静静地望着裴璎。
李峻想多待一些时间,也想多了解一下眼前人,他觉得对方似乎也是如此。
没错,裴璎也不想就此离开,她想要找些话题与李峻说说话,却因羞涩又不知该说点什么,一时竟也是语塞起来。
见李峻付了糖水钱,裴璎害怕李峻就此离开,赶忙试探地问:“世回兄,小弟有些时日没来坪乡,也好久没有逛逛这大市了。若是我兄得闲,能否陪着小弟一同逛逛?”
“可以,我有很多时间。”
李峻回答的很干脆,干脆到让少女都有些诧异,俏丽的面容上起了一层晕红。
的确是有时间了,李峻觉得自己现在的时间很充裕,多到可以四处闲逛,多到可以无所事事。不像上一世,连真正谈个恋爱的时间都没有。
长街上的行人不少,本不是太宽的街面,让并行的两人觉得有些拥挤。偶尔过行的马车占据了大半路面,让裴璎不得不更靠近李峻。
“小心。”
李峻伸手轻揽住裴璎的肩头,使她避开身侧的马车,肢体上的碰触让少女的脸火烧般滚烫。
对于这些,李峻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毕竟他的世俗观念超出这个时代有千年之久。
然而,裴璎却是不同,她生活在这个礼俗约束极强的世界中。
男尊女卑,男女授受不亲的这些世俗礼法,幼时的她便已知晓,更是被深刻在脑中。
今日,她乔装打扮,私自出府已越出了礼法。又以未出阁之身与他人私会,抛头露面于闹市中,更是为世俗所不容。
裴璎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亲眼看看李家二郎到底病的如何?从小就觉得英姿飒爽的二郎哥哥究竟是什么样了?
她不知道父亲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更不愿意嫁给那个令人生厌的督护。
她想让自己的未来明晰些,更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离美好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