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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总是短暂的,之后或是归于平静,又或是沉沦于某种困苦,直到下一次的临界到来。
就在众人品评琴笛和鸣的烟汀雪时,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匆忙跑上楼,拨开门前未曾散去的歌舞姬,面色紧张地来到宋袆的身前。
“姑...娘,不好了...姑娘,王将军...发火了,柳姑姑没能拦住,正...正往这边来呢。”
小丫鬟跑得气喘吁吁,口中的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听到小丫鬟的话,不仅聚在门口处的歌舞姬们立刻散了去,就连宋袆的脸色也是变了变,一对柳眉紧蹙了起来。
宋袆知道李峻是李家庄的庄主,庄中的部曲似乎也有不少人,但那毕竟是在平阳郡,在一个小小的坪乡。
这里是京师,是天子脚下权贵云集的京都洛阳,李家庄的部曲再多,此刻也是鞭长莫及。
更何况,那些庄丁在京师门阀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另外,李峻即便是一庄之主也只是一介平民。以他的身份,又如何能与洛阳城的豪门大族相抗衡呢?
宋袆不想因为她而给李峻带来麻烦,赶忙拿起短绒斗篷,面色焦急地向李峻报以歉意的一笑,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不等宋袆将斗篷穿好,房门便被人重重地推开,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柳姑姑则是一脸惊慌地跟在其后。
“说是贵客,我倒要看看是个怎样的贵客?”
男子进门后,语气狂傲,目光也肆无忌惮地扫向屋中的众人。
李钊久为朝官,自然识得眼前的男子,赶忙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王将军,在下谒者李钊,今日在此宴请几位故友,不知是否惊扰到左卫将军?若有不妥之处,还请见谅。”
李钊的话不算卑微,他的官职低于对方,家世也不能与对方相比,必要的恭敬与客气是要给,但无缘无故到这里砸场子就不对了吧?
此刻,李峻站的位置靠后些,身旁的郭诵低声地向李峻说道:“二郎,还记得这个人吗?王敦,当年你为了帮裴大郎夺回货,劈了他一刀,还记得吗?”
郭诵的提醒,让李峻找出了当年那件事情的记忆,自然也就想起了这个叫王敦的人。
王敦出身于琅琊王氏,治书侍御史王基的儿子,司徒王戎的堂弟。
因得晋武帝的赏识,王敦迎娶了襄城公主,被授为驸马都尉。后因支持当今天子复位,又被册封为散骑常侍、左卫将军。
李峻点了点头,对郭诵轻声道:“我是记得,就是不知道他忘没忘?”
如果被人一刀砍得半个月都下不了床榻,王敦会忘记吗?
当然不会。
当王敦的视线扫到李峻与郭诵的脸上时,他就认了出来。那一瞬间,王敦觉得背部早已痊愈的刀伤似乎又有些疼了。
“王将军,这几位都曾有恩于妾身,妾身想要报答一下恩情,故此才怠慢了王将军。妾身这就随王将军离开,为将军吹奏妾身新习练的曲子。”
宋袆看到王敦的脸色不对,赶忙上前把住王敦的胳膊,近似哀求地说。
王敦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宋袆,又转头望了一眼皱眉的李钊,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李峻的身上。
“还真是个贵客,李世回,我才听说你到了洛阳,没想到就在这里碰上了,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还真有道理呀!”
王敦说着拨开了宋袆的手,向前走了一步,迎向了李峻。
见王敦似乎有为难之意,李钊挡在了王敦的身前,拱手道:“左卫将军,世回是在下的朋友,我李钊今日也是在宴请朋友,王将军无故前来,恐怕不妥吧?”
李钊在官职与家世上的确不如王敦,但这并不意味他就要怕王敦。天子脚下谁还没有个人脉?
更何况,李钊的身后还有个当宁州刺史的父亲在撑腰。
王敦并不在意李钊,他在意的是李峻。
从堂兄王衍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后,王敦对李峻就更加在意了。
听了李钊的话,王敦随意地拱了拱手,口中却是对李峻说道:“李世回,当年你为了几匹裴家锦缎砍了我一刀,这个仇我可一直记得。今日为了宋袆姑娘,你是不是还要出手呀?”
李钊闻言深感诧异,他还真不知道李峻与王敦有如此仇怨。
宋袆听王敦如此说,心中更是一惊,觉得自己今天太冒失,真要给救命恩人带来大麻烦了。
宋袆赶忙上前,脸上强露出诱人的笑意,口中娇嗔道:“将军真是说笑了,宋袆一直都视将军为仰慕之人,心中哪里会容得下别人?又怎会有将军所说的事情发生?将军,咱们还是先离开吧,好吗?”
李峻理解宋袆的心意,也知道宋袆不想为他带来麻烦。但这个麻烦早就有了,当年有老梁王司马肜在,此刻却也是躲不过的。
李峻无奈地笑了笑,向前一步,冲王敦拱手道:“处仲兄,没想到处仲兄还记得小弟。”
王敦冷笑道:“你觉得我会忘吗?”
“哈哈...”
李峻笑了一声,微微摇头道:“处仲兄,小弟听过这样的一句话,“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都是陈年往事,更是少年不经事,难道处仲兄还要记挂在心上吗?”
李峻的一番话说的语重心长,竟让王敦微微一怔。
这话怎么听起来如此得不舒服?感觉好像是自己在小肚鸡肠?
然而,王敦却对李峻口中的那句话很是喜欢。
这句“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让王敦觉得很有侠义感,很符合自己这豪迈爽朗的性格。
“哼...”
王敦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有了几分不平。
这李世回以往不算大气的人,几年不见竟有了这般境界啦?
“算啦...”
王敦故作大气地摆了摆手,撇嘴道:“你也说是陈年旧事,我王处仲也不是那睚眦必报的人。再说了,你是荥阳郡守,是二品的武威大将军,以后你我都是同僚,没必要再纠结这些小事了。”
论起官阶,左卫将军要低于武威大将军。王敦说上一句同僚,是不想在官职与气势上输给李峻。
对于这些官职,李峻已经从长沙王府那里得到了消息。任职荥阳郡守是意料之事,而承袭武威大将军的封号却是意外之得。
现在王敦能说出这未曾宣旨的任命,说明这份任命已经被各大势力所知晓。
消息传得如此快,应该是天子想要的,也是东海王想要的,更是长沙王想要的。
究其原因,无非是天子想要离间,东海王想要立势,长沙王更是在暗度陈仓。
李峻不在乎这些人的勾心斗角,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愿意配合。
在这个房里,除了宋袆与几名乐舞姬外,其他的人都知晓李峻即将任职一事。
这突然转变的画面,让一直都在焦急与慌张的宋袆有些反应不及。
她实在想不明白,李峻怎么就从一个庄主变成了荥阳郡守?而且还是一名二品的大将军?
如果能早些知道是这样,她何必要为李峻担心?又何须用卑贱的献媚来为李峻解围呢?
适才,自己说只倾心于王敦,这会让李峻怎么想?在李峻的心里,自己岂不成了只为权贵的下贱之人?
如此思虑下,宋袆觉得委屈极了,双眸一红,一行清泪流了出来。
李峻看到宋袆在流泪,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对王敦道:“处仲兄果然是豁达之人,既然处仲兄能不计前嫌,何不就此与世回一同饮上几盏酒,权当世回为往日之事向处仲兄赔罪。”
一笑泯恩仇,说起来容易,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几个呢?
无论是侠义还是豁达,真能做到以德报怨的人没有几个。
能达到这种境界的,若不是极圣贤之人,那一定就是彼此的身份与地位相差悬殊,无奈下也只能以德报怨。
既然王敦有了姿态,李峻自然也想把这本不属于他的宿怨解决掉,故此才向王敦发出邀请。
王敦见李峻也是个识趣的人,人家把面子送了过来,自己也自然要接住。
王敦笑道:“既然遇见了,酒一定是要喝的。去我那边吧,那边还有几个好友也都是你相识的,大家一同畅饮,如何?”
见李峻略有迟疑,王敦笑问道:“怎么?你这是不敢去吗?还是酒量不成呀?”
“哈哈...”
李峻大笑,转头问向李钊,郭诵与李瑰:“左卫将军可是下了战书,这是要打酒仗呀!怎么样?咱们敢不敢迎战?”
随着三人的赞同,李峻向王敦拱手笑道:“王将军,走吧,咱们今天是不醉不归,谁也不准做逃兵。”
酒,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忧愁时,它是愁绪的催化剂,舌间所感触的每一口辛辣,都会将那份愁绪化为伤心的泪。
欢喜时,它又会将那份快意放大,每一口甘冽入喉都会变成豪放的笑。
此刻,这样的笑声就响起在蝶下寻花中。
蝶下寻花是宋袆所在的木楼,王敦所设的酒宴就在蝶下寻花的一楼大厅。
李峻等人进入蝶下寻花时,大厅里的六七个人中的确有他相识的人,准确说应该是原主李峻相识的。
相识的人中,王瑚原就是老梁王司马肜一系,与原主李峻本就熟识,李峻找出这个人的记忆很容易。
至于祖逖与刘琨,李峻能找到的记忆并不多,说明此二人与原主的关系似乎并不密切。
不过,看着祖逖与刘琨二人,李峻的心中倒是想起了一句成语。
“闻鸡起舞”一词说的就是祖逖与刘琨的故事,出自《晋书·祖逖传》:“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
李峻记得书中曾说这两人的交情深厚,幼时的情谊到了成年也未改变,同为司州主簿的两人吃住都在一处,每日里闻鸡鸣而起身舞剑。
王瑚的年纪与李峻相近,而王敦、祖逖与刘琨三人的年纪和李钊相仿,要大出李峻十余岁。故此,李峻在推杯换盏间皆以兄长相称。
“处仲,真没想到你与世回兄弟还有此等旧怨呀!我看呀,这倒真不能怪世回,谁让你做那等腌臜事呢?”
刘琨与王敦相熟,言语上说得也是随意。他本是名门之后,又恃才自傲,根本看不起那些持强凌弱、行劫掠之事的人。
“唉...”
酒兴正酣的王敦苦笑了一声,将略带醉意的双眼望向李峻,问道:“世回,你砍了我一刀,这不假吧。但你说,抢裴家锦缎的人是他娘的我吗?”
不等李峻回答,祖逖笑问道:“怎么?这中间还有了岔头不成?”
说着,祖逖转头问向李峻:“世回呀,莫不是你砍错人啦?”
李峻对于当年发生在原主身上的事,在记忆中已经找不到具体的细节。
他只能装糊涂地醉笑道:“不能呀?当年我追过去的时候,处仲大哥就在那呀!没说几句就动手了。”
说着,李峻向郭诵与王瑚问道:“咱们当年可是一起动手的,王瑚兄弟,你说说看,是不是处仲大哥抢的?”
王瑚的酒量一般,此时已经是喝得满面通红。
听李峻问他话,略睁了睁醉眼,摆手道:“记...记不清啦,就...记得二郎喊了一声...打,咱们弟兄就...就冲上去了。”
说完,王瑚再也支持不住,四脚拉叉地仰面倒地,鼾声大作。
众人见状皆是大笑,王敦边笑边解释。
“哪里是我抢的呀!是我那堂弟王澄做的腌臜事,我当时只是恰好在那里,也就帮了王澄,更是稀里糊涂地被世回砍了一刀。”
大家听王敦如此说,不由再次大笑了起来。
李峻大笑着站起身,一步三摇地来到王敦的身旁,猛地将衣衫拉开,对着王敦道:“兄长,是二郎砍错人啦!来,兄长也砍世回一刀出出气。”
“哈哈哈...”
王敦见状,大笑着将手拍在了李峻的后背上,口中说道:“报仇了,李二郎,咱们这就是一笑泯恩仇啦!”
男人便是如此,在酒精麻醉下的友情会很深,深到无可挑剔,深到可以换命。至于醒来后会怎样?只有各自的心中清楚。
但无论怎样,几个人都说出了日后要相互扶持,相互照应的话。
李峻没有去猜测这些话的真假,因为他大概知道这些人的未来。在那些未来中,他真的可能需要他们的帮助。
酒喝了很晚,华灯初上时,王敦几人已经是酩酊大醉。
李峻原本也是斜靠在一根梁柱旁,见众人都醉翻在地,暗笑了一声,站起身故作步伐不稳地走出了蝶下寻花。
夜风冷寒,瞬间便将李峻的酒意吹散。
抬眼望去,夜色中的烟汀阁灯火依旧,阵阵的莺歌燕语随着冷风流转在整座园子中。
“李大哥,披上吧,别着凉了。”宋袆将李峻的黑狐裘递了过来,脸上依旧带着令人心动的笑。
李峻接过狐裘,向宋袆点头致谢,转头再次望向了黑夜。
“李大哥,您何时到荥阳?”话语在李峻的身后再次响起。
这次,李峻转过身,望着宋袆笑道:“过些日子吧。宋姑娘,我们也算是相识了,日后若有难处需要我帮忙,宋姑娘可到荥阳寻我。”
李峻的话说得光明磊落,他的确也是心底无私。
宋袆真的很美,李峻也很喜欢。
然而,这种喜欢只是对美的一种欣赏,就像一朵正在盛开的鲜花,你能因为它的娇艳就要摘下吗?
那是不道德的,因为欣赏就要占有,李峻没有想过这种事。
同样的黑夜,同样地笼罩在洛阳城中。
承露巷的长沙王府内,长沙王司马乂将一张名单叫给了皇甫商。
“这些人,你务必要在天明前全部杀掉,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司马乂望着皇甫商,不容置疑地将话说出。
皇甫商接过名单,视线掠过名单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他知道这个夜将不再平静,这个夜晚也将再次血雨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