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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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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八一早,依照告示,爷孙各乘轿子直奔皇城坝贡院。过完东御街,往北一拐,上了贡院街。参试秀才很多,行走缓慢。二人下得轿来,跟随考生往贡院走。刚转向皇城坝一方,就见贡院大门,坐北开南,三道石牌坊横在面前。正中向南一道,乃三架头结构,“为国求贤”四个大字凹刻横坊;东边一道,正对东华门,石坊稍小,刻“腾蛟”两字;西边一道,和东边一样大小,刻“起凤”二字。

    进得牌坊门洞,便是大门,正中悬有“贡院”大匾。进得大门到二门,即曰“龙门”。龙门地基较高,须爬十几级石梯方能进门。门内再列四门。再进则是“至公堂”,为外帘官监督考场、考卷密封、誊录、对读等办公和居住之地。堂后有门通入,为内帘官批阅、保管考卷和居住之地。一旦开考,此门即封,内帘与外帘隔绝。龙门与至公堂之间有楼高耸,为明远楼,考试时,监临、监试巡察等考官于此居高临下,眺望、督察考生和役吏有无作弊。龙门与明远楼之间,修有很多号房,排列成行,供考生考试居住。贡院外墙布有荆棘,防止翻越。贡院后面还有座《至公堂》殿宇,飞檐翘角,恢宏崇峻,很有气势。

    在报到处办完相关事宜,领到丙房二百一十五号考号,爷孙放下心来,在贡院四周转了转,看个究竟。然而,他们转了好久也没到头。难怪,罗秀才说考场很大,有七八千号房,可每三年仅取八十名,百里取一啊。初来省城考场的朱考生依然有点紧张,脸色不大自然。

    族长见状,反问:“不怕了吧。”

    “公,我怕考不中。”

    族长再看看孙子泛白的脸,安慰道:“莫乱想。你读得那么好,你罗伯伯说你得行,你不信他?考得中,莫怕。”

    如此一番安慰,孙子稍有轻松。当日下午,族长送孙子进了龙门。朱继宗提个考篮,经过两道门岗时,逐一查遍全身,连他带去的芝麻饼、烧馍也瓣开检查,直到毫无一丝可疑,他才东拐西走好久,找到丙二百一十五号房。全部考生住进号房,半天已经过去。

    一进号房,就是九天,在此吃睡答卷。朱考生坐进号房,先作环境熟悉,再放平上板作考桌,放平下板作坐凳,身腰正好挺直,二目所及,两尺远一堵木板墙。号房外持枪兵丁来回走动,不准说话,不准出房。

    九日上午,第一场考“八股文”。考前,关闭号房,仅留门上小窗,透气监视投进考题,倒也清静。待敲钟交卷出号房,已是十一日中午。因是截搭题形式,朱考生有准备,考得还算顺利,十日上午初稿写成,三次修改,十一日上午细细抄于正稿上,读罢自我感觉尚可,轻松交卷。接着,出号房吃午饭,活动筋骨,买卤猪耳朵吃。下午,重进号房。十二日开考第二科“策问”,题目:“中学乎西学乎”。他自然赞同当时流行言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先把中学大加赞美一通,老祖宗传下之命根,人之灵魂,体之精髓,为人之基,立国之道,哪能动得?西学乃西洋之文化,中西差异极大,水土不符,用西学要有所谨慎有所选择,莫把西洋吹上天矣,答得相当顺利。不过,答得对不?符合考官所期?暂且不管,反正都这么想都这么说,差不到哪里去。交卷出得号房,实在又饿又累,赶去买烧猪蹄,换个口味。十四日下午,再进号房,已觉腰酸背疼。十五日第三科考“试帖诗”或曰“诗赋”。考题要求:以《咏柳》诗中“万条垂下绿丝绦”的“绦”字为韵,用赋体方式、五言八韵手法,作成一篇赋文;除首尾两联外,中间各联相对仗;前四句中必须出现考题之全部文字。因朱考生平时熟读唐人贺之章的诗,这道考题对他并不难,本可慢慢写出,然而,实在困顿不堪,身体难支,到十六日下午,写着写着,竟然迷糊起来,突然脑壳一歪,伏在了考桌上。直到十七日中午钟响,兵丁摇醒他时,才知考时已到,朱考生禁不住嚎啕大哭。

    兵丁扶朱考生刚出贡院。守在门口的族长一见,顿时脸色惨白,急忙上前扶住孙子。孙子浑身瘫软,轻飘飘的,原来孙子这么弱啊。

    孙子呜咽:“公,我脑壳晕得很,写着写着,就不晓得事了。”

    族长冲口问道:“别个哪么没晕倒?”

    “公,号房又闷又热,……,”孙子放声大哭。

    正巧此刻,兵丁又扶出一考生。族长方觉问错,急忙住口。罗秀才说的“怯场”,恐怕这就是了,号房那么小点,考试吃睡坐立九天,好人也难撑住,何况孙子。

    回到旅馆,孙子躺进蚊帐,族长坐着抽烟,良久无语。事已如此,还能说啥。朱老板赶来,一看阵势,明白大半,只好安慰一番。

    考罢,本该游杜甫草堂览武侯宗祠,爷孙哪有心思?尔等坐山观虎斗,没有保佑孙子考试,懒得给你们磕头作揖!朱老板留他们多住几日,等候发榜。可是,和尚头顶虱子——明摆着,而且,等到八月底九月初之属龙属虎日发榜,尚有半月,银两不多矣。

    老太爷雇了两抬滑杆,辞别本家兄弟,一路无语,赶回涪州。

    时值“秋老虎”发威,连日烈炎若火。为赶日子,整天顶着毒日撵路。第二天中午,一行来到两县间的分水岭。这里,山势险峻,古柏遍野,油桐漫坡。驿道石板似在冒烟,烫得光脚不敢久停,多远不见行人。孙子那副滑杆跑得飞快,老族长那抬滑杆有个力夫,脚掌打了疱,火辣辣地痛,走路一瘸一拐,与前副滑杆拉下两里远。

    “给老子站住!”突然一声大吼,四个拖辫大汉从油桐树下跳出,光着膀提着刀和棒,围住他们。老族长从昏然欲睡中惊醒一看,马上明白:遇到“棒客”(土匪)了。

    早年,老族长跑生意遇过土匪,晓得这些无赖做得很凶,只要给他钱物,保你性命,你要多给,还会朝你作揖。但是有个窍门,土匪多是本地穷崽,怕官府抓,一当抢过钱物,都要问你:“认得我不?”你只管说“认不得”,那莫祸事。有人不懂,以为说认得就放你,恰恰相反,你认得不是要报案抓我?完了,非糟不可。所以早年族长碰上土匪,皆装眼瞎,钱抢光货挑走,命却保住。

    “下来!给老子把银子拿出来!”土匪再吼。滑杆只好放下。此刻,老族长想到出省城前,早做准备,因为土匪大都不抢下力汉子,预先支付力夫一些纹银,自己身上银两不多,所以,他不惊慌,也不站起,依然躺在竹椅上,鄙夷地闭上眼。

    土匪见他不动,拿刀尖逼近他喉咙:“老不死的,你不怕死?”

    老族长当过石匠,有气力有胆量,也可能以为年纪大,还有两个力夫,土匪不敢把他如何,加之继宗考试失败,正在气头,他居然还嘴:“老子活够了,不怕。”

    毕竟是小地方土匪,反而没了主意。有个土匪举棒欲砸,朱族长突然一抬右手,抓住木棒,使劲一拉,土匪猛地朝前一扑,正要倒下,朱族长再使劲一推,猛一松手,土匪仰面重重倒下。其他土匪傻了。突然冲上一匪,模样凶狠,象是匪首,狠狠踢朱族长一脚。怪叫一声:“咦—嘿,老东西!你一个过路的外县人,竟敢还手!老子不怕你认不认得,打!”

    老族长猛地站起,挺直腰杆,两手握拳,提在腰际,与匪首逼视着,象要对打。匪首手快,二话没说,“当”,一拳击中老人肚腹。朱族长弯弯腰,没哼一声,立即伸直腰来,瞠目怒视对方,正欲出手,两力夫急忙挡在中间。

    “各位大哥,莫动手,莫动手。老太爷七十了,他陪孙子考试,钱用光了,莫得银钱。”

    匪首冷笑:“嘿嘿!有钱送人考试,还莫得钱回家?给老子搜!”

    三匪围住族长,朱族长双肘一夹,压住裤腰,反倒暴露。三匪不由一笑,扳开双肘,立即搜出裤腰上钱袋,一把抓过。族长哪里肯让,双手抓住,抱在胸前,死死不丢,土匪夺了几下,竟然没有夺走。

    土匪头目一声怪笑:“嘿嘿!硬想见阎王了,打死你老杂种!”

    三匪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族长,两力夫哪里挡得住,族长终于倒地。土匪头子抢过钱袋,发觉很轻,调转钱袋倒出,仅两个龙洋,土匪头子大笑:“龟儿老头,就两块龙洋,硬是顾钱不顾命嘛。”说完捏紧袋口,哼着川戏,大摇大摆走进油桐树林。

    脚打疱的力夫扶起族长。族长揉着屁股,指着土匪,一阵臭骂:“你们这帮土匪,要遭五雷打,遭砍脑壳,绝子绝孙。”骂毕,他一抹嘴,天爷,竟然有血。

    “朱太爷,莫气了,身体为重,你把钱给他们,少挨打嘛。”一力夫劝。

    族长不哼声痛,先摸腰间,再揩净血:“龟儿子,把老子的路费抢光了。”

    脚打疱的力夫说:“我身上还有点钱,吃饭住店足够。算了,朱大爷,失钱免灾。”

    族长揉着腰:“到了涪州一起还你。不晓得孙子遭抢没有?快走。”

    二力夫抬上族长便赶。脚打疱的力夫说:“都怪我,脚打了疱。”

    “不怪你,怪我运气不好。”族长反倒安慰力夫。

    下山的半腰,孙子那副滑杆正在黄葛树下等他们。老族长一见孙子无事,松了口气。

    前副滑杆道:“你们咋这么慢?我们等好久了。”

    于是,力夫把老太爷遭抢的事托出。孙子一听,立即跪在公公身边,大哭:“公,都怪我呀,把你害了呀。”

    族长反倒一笑,安慰孙子:“孙子,莫得啥子,我这把老骨头,硬得很。回去莫给对他们讲,免得着急。”说毕,他突然一呕,一口血差点涌出,担心孙子看见,他忙捂住嘴巴。

    在涪州马家休养两天,才回乡下。

    漂亮妈妈一见儿子回来,急匆匆跑上去:“娃儿,你瘦了,考中了?”

    儿子低着头,不理他,只顾朝书屋走。妈妈跟上:“你说话呀,考中没有?”

    “乒!”儿子关上门。全家明白了。

    第二天,族长病倒。既怄孙子怯场,又忿挨打失钱。继宗也没把公公遭土匪毒打之事说出,深埋心底,发誓中举为官,严惩土匪。全家却以为因继宗没考中,怄病老人。

    于是乎,三儿媳妇幸灾乐祸,在院坝中唱开:“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多事,老太爷也整病。嘿!考中没有?还当宝贝!”

    族长听得火冒,挣扎着爬起来,提着布鞋,颤巍巍摸到门口,手一扬,布鞋飞出:“嫌老子死慢了,是不是?啊!再嚎丧,滚回各人娘屋!”

    三儿媳怕被赶回娘屋,不敢再嚎。

    大儿媳妇趁此讨好老人:“爸爸,你看到了嘛,继宗读书也是为朱家嘛。”

    “你也少说两句,没一个吃得亏。”

    大媳妇讨个莫趣。不过,她还是忙着给爸爸寻医熬药,给老人煮醪糟,不过没蛋,吃了蛋不消化,儿子暂时免了,免得闲话。族长给家人讲,在成都认得一个同祖兄弟,旅馆老板,也是“填四川”的,亲戚越走越亲,二天要多走动。

    罗秀才和女儿闻知,赶来朱家,打听考试情况,问候老爷龙体。秀才道:“莫来头,继宗还小,再考就是。好多人连考三四回,四十多岁才中举嘛。”

    族长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说:“下回他要再怕呢?”

    “考多了,胆子自然大了,骨头自然硬了,也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嘛。”

    罗玉兰一天到晚守着继宗,送水送饭,轻盈若影,细言安慰,柔情蜜意。

    转眼,秋去冬来,老太爷吃过几位医生中药,仍然不见好转。大概因为土匪那几下致命拳,老太爷知道自己在世不长,表现非常平静。

    罗秀才请的那老医生摸脉好久,摇摇头说:“老太爷不行了,准备后事吧。”

    顿时,朱门老小恸哭起来。罗秀才红着眼,弯腰站在病榻前,握着老人干枯的手,抖了一阵,听他有无留言。

    族长断断续续说:“罗先生,托你两个事情。一个,帮我们继宗考起举人,我才闭眼睛。呃,二个,你的玉兰和继宗订亲,要等继宗中了举才成亲,要,不,要得?”

    继宗“扑通”一声跪下:“公,我不考中举人,绝不成亲。”

    “朱公公,”罗玉兰正在旁,喊一声随继宗跪下。

    罗秀才泪水纵横,差点跪地,忙不迭说:“老太爷,要得要得,你放心,我不办到,枉为作人。”

    罗秀才早有此意,只是没提,如今老人以大事委托,感激之余,不胜兴奋。

    老族长笑了,抬起手想摸继宗脑壳,手却够不着。继宗急忙跪下,让公公摸。

    族长摸着孙子辫子,说:“你们这么讲,我就闭眼了。”

    “公,……”继宗喊一声,泣不成声。

    老太爷终于让阎王爷请去,享年七十。辛劳一生,终于忧愤。四个儿子在一片恸哭声中,把丧事办的既庄重又隆重,既合礼又合俗,邻人莫不称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