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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涪州李会长亲自出马,中鑫厂吴老板迎至楼下。吴老板个子不高,脑壳大得出奇。一见泰山,双手一拱:“哟,李老板,几年没来了,没想到你亲自上阵,定有要事。”
泰山依然双手一拱:“恭喜恭喜,给你送‘袁大脑壳’来了,算不算要事?”
“李老板之好心,我吴某领教够矣。你怕是用‘袁大脑壳’换我‘吴大脑壳’吧。”
泰山笑骂:“你那个脑壳值个俅!你大脑壳像泥鳅,滑得很。”
吴大脑壳自感不是泰山对手,转入正题:“你运了好多生丝来?”
“没运一两。”
“当真?是不是怕我出价不高?”
“我诅咒。”
“那你下来做啥子?”
“拜访大脑壳朋友嘛,顺便捡几台你不要的烂丝车。”
吴大脑壳狡猾地笑笑:“我说嘛,你无事能来和我磨嘴皮?不过,你怕捡不走。”
“不能用了?”泰山故意说是烂丝车,一文不值。
“还有七成新,哪个说不能用?是怕你舍不得出钱。”
“走,我们去看看。”
拉开电灯,他们走进一间宽大的车间。几台缫丝车并排靠近左墙,积满灰尘,颜色莫辨。每台缫丝车有四个卷丝的圆辊。右边,一排水池,水无一滴,池底积一层灰,变黑了。看来,好久没用了。陪同进来的中年人拍拍丝车扶手上灰尘,右脚踩上踏版,踏板通过皮带传动,大圆盘开始旋转,大圆盘周边的齿轮再带动小齿轮旋转,小齿轮固定在一根长轴上,小齿轮一转动,四个圆辊随之旋转,于是,生丝缠绕其上。陪同人稍一使力,四个圆辊飞快旋转起来,用力越大,旋转越快。
仲信仔细察看脚踩丝车。他虽没学过工业技术,不懂力的传递,却也听过齿轮传动之类。现今看来,脚踩丝车并不复杂,手摇纺车扩大罢了。辊架一变四,手摇变脚踩,于是,一人顶四人。如此一改,并不复杂,自然合理,高效省力,可是,为何别人想得到呢?莫非,这就是才能!这就是技术!这就是进步!此刻,仲信实在被技术和效率迷住而向往了。
仲信踩上踏板,试探一踩,很快,圆辊转动起来。脚一刹住,圆辊慢慢停下,再踩再停,反复数次,觉得很易学会。稍有不懂之处,再请教陪同人。仲信很快掌握使用技术。
到此,泰山方才正式和吴大脑壳讨价还价。
“好多才卖?”
吴大脑壳不说话,伸出三指。泰山故意问:“三十个‘袁大脑壳’?”
吴大脑壳气得直跳:“李老板,你是装莽还是开玩笑?毛坑里捡手帕——你好意思开口。告诉你,三百。”
泰山吓了一跳,黑起脸道:“你吴老板吃人哟。把我两爷子命搭上,也凑不出六百块银元。两台旧东西,久了生锈,一堆**废铁,六百个铜元也没人要。”
这回轮到对方气坏:“李老板,你到底想不想买?”
泰山笑着说:“看你吴老板想不想卖?随便问哪个,值不值三百?”
“你给好多?”
“不亏你,这个数,两台一百块银元。你没想下,还要弄回涪州,豆腐盘成肉价,我还做不做生意?”
“李老板,亏你还当会长,佩服!涪州人眼光毒,选个老谋深算的老乌龟。”
“岂敢岂敢,小巫见大巫。要说老谋深算,你是祖师爷,在下是学生。”
“看来,我们的生意做不成了。”吴大脑壳说。
“我的袁大脑壳也只有送别个了。”
其实,都没想就此结束。吴大脑壳到底没耐住,开始新一轮讨价还价。
他先开口:“好嘛,我少点,两台五百五。”
“一百二,不再添。”
“五百二,再少不卖。”
“一百二,再多我不买。”
如此反复,拉锯多次,最后磨到三百和一百五之间,一半之殊,差价缩小。可是,到嘴的肉谁也不甘丢了,让野狗捡便宜,只好等新一轮舌战。
仲信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心里直笑。舌战和心理战,他一辈子学不会。
又一轮唇枪舌战开始,只是不再比手势话银元,转开话题。
泰山说:“你我两家做生意有十年了,老朋友了。”
“啷个不是?你送来的生丝,不管市上多贱,我照收不误。”
“你忘了?前年不是我大儿送来生丝,你厂要关大门。”
“我不收你生丝,你哪来钱?买得走绸缎?嘿,关门的是你。”
“我没生丝,你有绸缎?本末倒置,吴老板哟。”
“别个也在缫丝。离了你红萝卜我照旧出席。”
“你吴大老板,那么有钱还须百把块?”
“你是堂堂涪州会长,还莫得钱?”
“算了,莫说挖苦话。我是看到老朋友面上,今天才来找你。”
“不是看到你李老板面上,我不奉陪了。”
“算了,今天不说了,明天我去城里,回来再说。”泰山留个余地。
“我等你。你把银元凑足哟。”
“嘿嘿!那看卖好多?多了,除非我卖衣服裤子,光起屁股回家。”
回到旅馆,仲信忍住笑,问:“爹,你说我们没有生丝?”
泰山嘿嘿一笑,说:“明天,你问清了行情,我就有生丝了。”
仲信相信,泰山完全能够编出生丝价格来。不过,他对丝车能否买成依然忧虑。
“爹,丝车买得成么?”
“莫急,旧车放久了要生锈,他非卖不可。一百八,我们才下手。”
仲信半信半疑。泰山慢慢道:“你没看出来?他比我还着急。他织绸,急要生丝。他不再缫丝,丝车急着甩卖。两头都捏在老子手里。哈哈,他龟儿子漫天喊价,老子就地还钱!看哪个磨得赢?”仲信笑了,由衷说道:“爹,你好会做生意。”
泰山隐隐一笑,道:“我进城回来,再去拜访你三公,给老人讲,请明理帮个忙。”
“做哪样?”
“再过两天,我们去丝厂,请他扮个买生丝的,想买我们生丝,跑到丝厂找我们,出价比市面高,我们故意不卖。演给他吴大脑壳看。”
仲信想笑,可没敢笑,说:“三公不答应呢?”
“你是他孙儿嘛,给他多磕个头。”
“若果三公也想买我们生丝呢?”
“你就明说,这回生丝不多,是我们换丝车的,他还不为你着想?”
仲信实在为难。他本就不想做买卖生意,不靠嘴皮子骗人,只想办实业,货真价实,
泰山自然看出,说:“仲信呐,你还嫩得很,不懂生意场把戏。做生意就这个样子,你不说假话别个也要说假话,有几个说实话的?日子久了,你就会了。”
次日,泰山坐汽船进城。仲信坐滑竿去三公家,滑竿出了小巷,右拐上石板道,“吱嘎、吱嘎”一阵,踏上一座石拱桥,接着开始爬石梯路。两边尽是蔑编泥抹小屋,高低不一,随石梯路鳞次而上。好一阵爬到坡顶,便是一抹平坝,房屋密集起来。楼房洋房,商铺旅馆,比比皆是。街道纵横,行人如蚁。一问力夫,原是有名的沙坪坝。仲信想,这才像个城市嘛。
穿街过巷,到得小龙坎五号的三公家,平坝将完,快抵山脚。三公家是栋单独小院,一楼一底,面朝大街,背临悬岩,俯视两里远的嘉陵江。仲信仔细看罢四周一遍,记住所有特征,再来不必问路了。
三公早年在磁器口开米行,后来,大儿办了布厂,搬到另处,乡下来的三妈跟了大儿,三公则带二太搬来小龙坎开绸缎铺,二伯明理跟他一起,也是买来生丝,运去汉口南京上海,换回下江绸缎,赚得可观的“袁大头”,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见到孙子,三公虽很高兴,却不吃惊,知道孙子早迟要来重庆。此时,他揉揉眼睛,不迭连声:“哎呀,五年不见,孙子长得好伸展,像你婆婆,龙兴朱门啊。”
三公变化不大。只是稍胖,须发全白,精神矍铄,说话不停。也许老人嗜酒,满面红光,比乡下公公年轻好多。仲信告诉三公,他和泰山下重庆,是卖生丝买丝车,办个缫丝作坊,扩大涪州县城缫丝业,自己赚点钱,也给本地蚕农找个出路。
三公拍掌一阵:“仲信,你们早该如此,做对路了。重庆用生丝到汉口换绸缎,汉口上海丝商来重庆收购生丝,出口西洋。就说今年嘛,生丝俏得很,市面上,一千五百文了。幸好我们去年买得多,不然,你二伯拿啥子到汉口换绸缎?我这小绸缎铺怕要关门了。”
仲信着实高兴:三公若要买我们生丝,不知如何回答?
“十几年前,你爸爸还在,我就喊他莫教‘子曰’,教点技术,办实业开工厂,他听不进去,迂腐子啊。你是走对路了,三公助你一臂之力。”
“三公,爹进城去了,过天要来拜望你老人家。”
“你们找到丝车没有?”
“找到了,中鑫丝厂,有几台脚踩的。”
“对头对头,吴大脑壳有,他们织绸了。不过,吴大脑壳奸滑得很,你们要拿稳。”
仲信把昨天讨价还价的经过一一讲罢,末了,请二伯装作买生丝,与吴大脑壳抢生意。
三公直笑:“你老丈人鬼嘛,难怪当上会长哟。他又当会长又跑生意,大儿呢?”
“他说来重庆有要事,顺便带我摸熟门道,没要大儿来。其实,我不想做生意。”
三公笑笑:“有这么个老丈人也好,省得你费心。我喊明理去,你二伯不像在药行那么规矩了,跑汉口,跑上海,学油了,装啥像啥。这回,狠狠收拾他吴大脑壳一下,哈哈。”
从三公家出来,仲信没坐滑竿,沿来路徒步,检验自己识别城市道路的眼力。路过沙坪坝,他进了一家书店,买了两本书,一本《机械入门》,一本《蚕丝工艺》。三里多路,穿越五条大街小道,弯来拐去,有如迷宫。他居然没走错,暗自欣喜。
傍晚,泰山没回,仲信独自逛了磁器口码头夜市,确是热闹。不过,要不是他反应快腿脚灵,险些给两个妓女拉走了。
第三十七章会长投机
第三天上午,仲信独自去了中鑫丝厂,仔细察看已经闲置的蚕茧烘烤房,打算回去依样画葫芦,把妄想破茧而出的蚕蛹烤死在蠢蠢欲动中。后来,还细看与此关系不大的电路和电动马达,一旦涪州有电,他要首先使用。
从丝厂回来,快至中午,仲信漫步河街。刚拐过弯,见泰山低头走出那家挂一排大红灯笼的楼门,双腮泛红,似很劳累。仲信一怔,赶忙隐身右边杂货店内,暗暗盯住泰山。
原来他去妓院了。难怪修英那么骚,老子英雄女好汉啊。
待他回到旅馆,泰山已在旅馆门口等他。他先问,看泰山如何答:“爹,好久回来的?”
“刚下船。我们快去吃午饭,下午拜望你三公。”泰山很不自然,眼睛不看他。仲信压了压冲口欲出的话,只舒了一口气,闭上嘴巴。
午饭后,仲信提着四瓶《泸州老窖》,领泰山去了三公家。
三公久闻会长大名,未见真容,今日幸会,已是亲戚,双重喜庆,加之三公长期生活重庆,爽直口快,招呼应酬,头头是道:“李会长驾到,失迎失迎。”
“哪里哪里,有幸拜望三公,李某深感荣耀。”泰山更是轻车熟路,以仲信口气答礼。
“久仰会长大名,今日已成儿女亲家,朱门幸甚幸甚。”
“岂敢岂敢,恰恰相反,我李家攀上名门望族了。”
“哈哈,哈哈。”三公大笑。
泰山跟着大笑,毕了,诉起苦来:“三公,我们小小涪州,商会会长有何大名?比不得你们重庆商会会长,财大气粗,呼风唤雨,威风八面,鄙人惭愧得很啊。还有,我是命薄福浅,三个儿子两个烟鬼,只有老大有点出息,现今有了仲信,我才心安下来。等仲信上了路,缫丝由他经管,绸庄甩给大儿,我就坐茶馆了,像你老人家,悠哉游哉!”
三公反倒一声叹息:“悠哉不起来哟。会长有所不知,现刻重庆生意难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就给几个大脑壳整得睡不着了。”
“天下莫不如此啊。”
“就说磁器口的中鑫丝厂嘛,依仗家大业大,以前专门缫丝兼买卖绸缎。现刻呢,他们织绸兼买卖,一块地盘上,抢我们生意嘛。”
“龟儿吴大脑壳,”泰山狠狠骂句,转脸问仲信,“你给三公说没有?”
三公马上接过:“跟我说了。我为三公,既助一臂之力,又报仇雪恨,何乐不为?”
泰山拍下胸口,道:“三公,我和仲信他爸交往始自清末书院,同窗六年。民国元年,保路废约,受任正副会长,同生共死。此后在县议事会,和亲家共事十几年,为涪州黎民谋福祉。而今一家人了,如此关系,岂有不为三公雪恨之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李某不惹是非,也不怕事,喜欢斗个高低。从今,我们两家联手,这回把丝车买回去,我们的生丝多得很,完全卖给三公,不给吴大脑壳一丝,断绝与中鑫厂往来,看他龟儿神气啥子?三公的绸缎我在涪州包销,赚得银两保你胜过今日。”
“办法确实是好,只是我的铺子小,货不多,难保你大老板之需。”
“三公,你小看我了。为三公之生意兴旺,我李某效犬马之力,就是亏了,值得!”
三公不胜感激,道:“我是廉颇老矣,跳不动了,全仗你运筹帷幄喏。”
“应该应该。”泰山陪着笑。仲信没参一言,只是紧盯泰山,心里不是味道。
在三公家吃罢酒肉,回到旅馆,已是深夜。泰山兴味未尽,抽着洋烟,有声有色描述昨日在城区所见所闻。仲信洗耳恭听之余,仍然心中不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