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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日本大举侵华,华北沦陷,国共再度合作,全面抗战。倒是李会长颇不满,到处牢骚:“挥师围剿十年,冤家重回桌前,妙哉也怪哉!”其时,李会长有名无实了。前年,因为年事过高,没再享受“终身制”,让出会长宝座,彻底赋闲回家,平头百姓了。他原想传与仲信,仲信不干,罗玉兰不答应,肥水只好落外人田。幸而,抗战热潮,风起云涌。四川盆地,兵源粮仓,难攻易守,坚实后方。盆地中部更是粮丰兵足,涪州占着天时地利。不久,成立民间涪州抗日后援会,声援川军出川抗日,宣传抗战,动员兵力,募集钱物,支援前线。李会长又逢机遇,经过不懈努力,荣任后援会副会长一职。只是,要做实事,要有成果,不能光动嘴皮。不过,他仍乐意,一则,大敌当前,大势所趋;再则,乃老朋友马师长给他面子,不得辜负;三则,他也恨小日本,**大点小国,欺负中国几十年;末者,他不甘寂寞,若不指手划脚,呵使他人,哪里习惯?有啥意思?
朱门重又关心国事。外公加倍关注时局,天天读报,处处找书,有时则去车站码头,大街要冲,那里消息满天,标语遍处,你想闭目塞听,也要震破耳膜。发誓不问政事的罗玉兰,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热心国事。“七七事变”不久,日本进攻上海,那里还住着儿媳孙子,罗玉兰焦急起来。及至后来,听说日本兵烧杀淫掠,禽兽不如,她恨日本咬牙切齿,成为抗战后援积极分子。朱李两家观点从此一致,谈话投机,往来转密,亲家加战友了。
时值八月,“秋老虎”扬威。这日午后,李会长穿白绸衣裤,摇荣昌扇,腆罗汉肚,趿灯草踏踏鞋,以步代轿,来到朱门。
会长走进东厢,摇扇站立屋中。其实,他多次来此,皆没注意屋内陈设,也许今天心情不错,也许朱李两家关系修好,他才细看屋内一番。三面墙上,四尺条幅精裱,文为杜甫诗苏轼词,书为外公临摹二王行楷。会长不由睹物生情,自语:“虽是古色古香,可惜,今日于党国于抗战用处不大啊。”
外公不在,会长欲出东厢,吴妈刚好走进巷道。他问:“外公和仲信呢?”
“哦!李大爷,外公在睡午觉,仲信出去了。”
“修英呢?喊她出来。”
过了一阵,修英姗姗走出,揉揉惶忪眼睛,不无埋怨:“中午这么热,也不睡一阵。”
“有你那么心闲!急事哩。”
修英依然不快:“啥子事嘛?你不想睡,也不让别个睡。”
会长板着脸,不再理她。等了一阵,仲信走进巷道。他戴顶窄沿白草帽,穿对襟白绸,右手摇纸扇,左手抱卷红黄纸张,走一步扇一下,仍然满脸冒汗,与其身份似不协调。
本来,仲信打算去上海考察实业,顺便看望大嫂一家,听说小日本进占华北后,对上海南京虎视眈眈,上海人心惶惶,生意清淡起来,他便放弃考察,痛恨日本,自然而然。
“仲信,你回来得正好,过来,给你讲个事。”
“哦,爹!”仲信应声走进东厢,取下白草帽,连同颜色纸放在茶案上。
“买纸做哪样?”修英问。仲信看她一眼,本不想答,稍倾,依然答:“刚才街上,好多人买颜色纸,一问,原来明天欢送川军出川抗战,买纸写标语做小旗。”
修英继续埋怨:“要买纸喊吴妈去嘛,你又穿白绸衫又抱红纸,不怕染花白绸?”
“修英,你也听着,莫怕耽搁瞌睡。”会长绷脸说毕,反倒不急,端起吴妈倒的凉茶喝一口,慢慢说来,如同传达上峰要旨,“适才,马师长副官来我处告知,明天,首批川军出川抗战。日前,马老弟深蒙党国厚戴,荣升少将师长了,听说还是蒋委员长亲手颁发。”
他说得津津有味之际,习惯性地双脚一并,身子一挺,本想立正。可一细看,是在家里,不是官场,不是公众场所,他皱下眉头,腰杆缩下去,继续说道:“此次出川抗战,打前锋者乃涪州马师长之师。他副官说,明天早上九点出发,从油坊街码头上船,到重庆集中出川,挥师凇沪。马师长想借道朱门之机,晋谒前驱继宗英灵,誓师出征,鼓舞士气,振奋川人,砥励抗战决心,……”
“关我们啥子事?”修英不耐烦,问。
“莫打岔!”会长提高声音,如同训话,“副官走后,我暗自思虑,朱李两家名门大户,不是草民百姓,何不借此壮行,再振朱李两家声望?”
修英问:“啥子声望?是不是要满城都晓得?”
“岂止满城?我要让全川乃至南京都晓得。因此之故,我思虑半天,以为祝酒壮行恰当不过。一则,本乡酒多性烈,有喝血酒之习,我们何不以此习俗,歃血为盟,结拜弟兄,共赴国难,而且破费不多。二则请师座大碗喝酒,为英雄壮色,为将士壮行,像古人为荆轲壮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会长说罢,满脸自得。
仲信听着,眼睛湿润,满脸转红,神情悲壮肃然,说:“爹,听说马师长治军严厉,他会答应?还有,我不会喝酒,只有你能喝。”
“当然当然,非他答应才可。马师座老朋友了,举国抗战,共赴国难,为雄师壮行,他会答应。今晚我就去拜见师座,悉听高见。至于酒么,你可少喝,不可不喝,我可以帮你喝,但是,以你为首,我当陪客。”
“为何?”
“为何?咳!这就不懂?你乃男儿,朱门当家之长,朱家未来,全看你了。何况,你要学会见世道,混世面,闯天下,莫当扶不起的阿斗。”
“就怕搞不好,丢朱家脸面。”仲信不无为难。
“学!你未必那么笨?也给你妈讲一声,嘴巴关紧点,莫信口开河。”
仲信拿起红绿颜色纸,“爹,我先请外公写几条标语,还做几张小旗子。”
“对嘛,你快去准备。先喊吴妈买坛高粱酒,六十度的,准备九个细瓷碗,一个大粗碗,一只活鸡公。”
“九个瓷碗?”仲信迟疑地问。
“你外公不是常讲,古来以九为大,九霄,九重天,九五至尊,推而广之,九人喝九碗酒,力量最大,天下无敌。所以,备九个碗,你代表朱门,一碗,那八碗请马师座为首八人,大粗碗装血酒,弟兄们轮流喝,一人一口。”
仲信由衷赞叹:“爹,你考虑得太周到了,给我壮了胆子。”
会长捻须微笑,继道:“明天,你们穿干净点,显示名门风范。还有,把门面打扫一遍,特别是那块匾,擦净擦亮,不得有灰,像个大户人家。修英,你去喊人打扫门口。”
“爹,我陪女儿读书。”
“是去喊人,不是喊你打扫。快去!”会长不快,训道,“当妈十年了,还这么死懒。”
修英很不乐意地走了。会长看罢女儿背影,叹道:“可惜,那面党旗不在了,若在,一面旗,一块匾,多有脸面。其实,你不晓得,前年你妈取了党旗,县党部大有异议哩。当年正在‘剿共’,你妈硬是取了,要不是我几次说情,马旅长出面说了话,县党部要追究的。你妈这个人呐,我承认,她威武不屈,富贵不淫,但也要识时务,她一介老太,和党国作对做甚?”仲信笑道:“旗子还在。胡表叔取下来,交给我了。”
会长喜出望外:“当真?那赶紧拿出来挂起,这才像个名门大户嘛。”
仲信却高兴不起来:“我怕妈不准挂?”
“此一时彼一时矣。而今国共再度合作,你妈也积极抗战嘛。”
“若果再有面国旗,并排挂在门上,气势更大。”仲信说。
“党国党国,先有党才有国,先挂党旗,名正言顺。”
第四十二章川军壮行
早饭后,当修英站在巷口,看着穿绿绸旗袍上学的大女朱立琴,消失于油坊街拐角时,老爹已经站立身前。她一惊:“爹,这么早呀,一夜没睡吧。”
会长今天没穿白绸对襟,也没趿鞋,更没摇白纸扇,却是一抹光头,全身细蓝布中山服,圆口布鞋,一派公事装束。会长不快,问:“门口打扫好了吗?”
“你看下嘛。”
会长赶紧检查门墙布置。五丈宽的朱门临街墙面,全部擦洗一遍,墙板赭红而斑驳,干净而清爽。左边门额,《辛亥前驱》匾额迎着旭日,光亮如初;右边门额,褪色党旗展开,两相映衬,颇有历史。巷门左右各贴一黄一红竖排联语:“雄师出征倭寇定败”“天理尚在正义必胜”墙上还贴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誓死赶走小日本!”“欢送川军出川抗战!”等标语,浓墨重笔,遒劲若铁,全是老秀才手笔。会长看罢,非常满意。
这时,穿白布对襟的仲信陪同外公走出巷门,会长一见,先问仲信:“备好没有?”
“爹,备好了,一件不差。”
“李会长,你为抗战,起早睡晚,费尽了心思啊。“外公由衷夸赞。
会长捻须一笑:“承蒙外公夸奖。昨夜,我与马师座商妥,马师座听说喝壮行酒,一连几声说要得要得,这才像赴死出征嘛,夸我们想得周到。他说还要喝出军威,为党国,为父老百姓,前仆后继,以身殉国,马革裹尸,国军天职,但是不必喝血酒,不用结拜弟兄两肋插刀那套,因此之故,不喝血酒。马师座之意是,他们要行军上船,耽误不得,弟兄们也不必轮流喝酒了,有九人领头喝酒,足表壮行意思。但是,一人一碗,一口喝光,不得再斟,喝完甩碗,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本人听毕,赞同之至,当即说定。所以,鸡公和大碗就莫拿出来,只拿九个瓷碗和酒坛,全照师座之意办。”
“有如此严明之师,有马师长之国家栋梁,中国有望啊。”外公不禁赞叹。
“是呀,我也感动得流泪啊。”会长说得十分诚恳。
仲信急道:“一碗酒半斤多,一口喝光,我哪里得行!喊胡表叔来吧。”
会长不快:“胡大银能代表朱李两家?你蠢啊!本人勉为其难了。”
“也只有你可胜任啦。”外公笑笑。
“他们好久来?”仲信再问。
“快了,船在码头等他们。今天先去第一旅第一团,剩下队伍明天启程步行,重庆集中,补充装备。步行至少四天,坐船也要三天多,马师长先到重庆,听候命令。”
川军首次出师抗日,朱家格外看重,罗玉兰修英穿得干净,梳得整齐,一溜排在店外。
九时半,油坊街西头,嘈杂声响起。稍阵,激烈掌声和“打倒小日本”口号传来。朱家老少顿时挺胸站立,翘首西望。接着,队伍出现,步履矫健,整齐有力。顿时,鼓掌猛烈。
马师座领头,刚毅从容,步伐坚实,挺胸昂头,大步而来,两副官挎刀紧随。两副师长握枪并列同步,师部一干人马紧跟。士兵肩扛长枪,头戴斗笠,脚登草鞋,穿单布裤,裹紧绑腿,背包不大,吊个木碗。虽装束简单,却不无凛然。
到得朱家门前,“叭”一声,马师长站定,再一声:“立定”,队伍顿时定住,无声无息。师座一个左转,面朝“辛亥前躯”匾额,前进一步,稍倾,双手一拱,朗声道来:“朱前驱英灵在上,马某所师,受政府之命,蒙川人之托,今日率师出川,抗击倭寇,共赴国难,趁此出征,借道朱门,向朱前驱英灵辞行,振奋士气,誓师出征,万望荫佑。”说完,掌声鞭炮响起。待声停息,马师长继道:“再者,借此福地,向涪州父老兄弟诚表本师将士忠肝义胆,万望涪州父老笑纳。”说罢,师座一挺身,右手迅速举到右额——一个庄严神圣的军礼。市人热泪盈眶,掌声不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