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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巧借左轮
壮实精干的胡安贵挑着松鼓鼓的两大包红苕粉条,站定朱门前时,街灯未明。罗玉兰正在门外抽水烟,火光一亮一灭,映出皱纹满脸银丝飘拂。“干妈!”
罗玉兰一惊:“哎呀,是安贵呀,挑的啥子?”
“红苕粉条。”涪州逢三六九,明天逢六,卖掉这担粉条,赚点小钱。
“听说你回来好久了,哪么不来看干妈?”
“干妈,乡头事多,不得空哟,干妈鉴谅。”
胡安贵回乡快半年了,重庆兵工厂裁员本没他,可他还是请辞回乡,工友骂他“猪脑壳”。回家路上,他先坐船到合州,拜会了几个朋友,再走一整夜便捷小路赶回家。此次返乡,他带回整套修械钳工工具,准备发挥特长。于是,除帮家做点农活外,大多时间挑上修理担,游乡串户,修理枪械。因为离重庆不远,流入本地的枪支越来越多,私人持枪已成常事。乡丁保丁甲丁,保安队自卫队家丁队,扛枪挎弹,四下转游,家常便饭。绅粮大户的围墙内外,家丁保镖,舞刀瞄枪,如同军人。啸聚山林的绿林草寇,习枪练武,不避官府,习以为常。田坝里山野间,不时几声清脆枪声,放鞭炮一般随便。某家大户去趟重庆,马上鸟枪换炮,为着炫耀,提上手榴弹去堰塘炸鱼。一时间,乡下如同临战,随时可能摆开战场。如此现状,修械高手胡安贵如鱼得水。今天,他进城卖粉条是名,借用仲信二哥左轮是实。
“安贵,听说你在给人修枪?”罗玉兰问。
“干妈,找碗稀饭吃啊。”安贵答,随干妈挑往后院“大窝”。
“做哪样找不到饭吃?就是做粉条生意,找干净钱,也比你修枪好。”
“干妈,我的手艺……”本来借枪,还未开口,却被干妈封口,安贵心里一凉。
罗玉兰马上打断:“你莫辩!你弟弟抗战,给日本人打死,你仲智大哥当医生,你干爸读书到举人,一辈子看不得打杀,也死在枪下,我一看到枪就恨得咬牙!”
“干妈,要看枪拿在哪个手上,好人拿枪……,”
罗玉兰再次打断:“不管拿在哪个手上,你不打死他,他就打死你,子弹不认人。”
“干妈,不拿枪也要打死你!干爸和仲智大哥就是。”
“好好,干妈说不赢你。你们胡家硬有祖传,你父亲喜欢耍刀弄拳,你喜欢造枪耍枪,父子两个,半斤八两!”
后院大睡屋里,电灯泛着红光。胡大银正在桌边抽叶子烟,见到儿子挑担粉条,一脸不快,叽讽道:“兵工厂的事不做,回来下力,安逸嘛!”安贵只笑不答。
此时,仲信经理正从布厂回来,路过后院,惊喜道:“安贵来了!我正要找你哩。”
“有事?二哥。”
“那把左轮,两个舅子拿去耍,打不响了,帮我看看。”
那把左轮,仲信一直瞒着妈,藏枪箱底,结果让修英翻着。修英两个哥哥喜欢玩枪。会长也要他俩学点,兵荒马乱,有人有枪,不当土皇也可护家。前些年,他俩从妹夫营座手里弄到一支冒牌左轮和上百发子弹,本可玩个尽性,后来遭人偷了。他们得知仲信有把正宗左轮,立即连同子弹借走。妈妈知晓后,非要他收回枪,不送人就甩到涪江里,家里不准搁。
一提左轮,罗玉兰板起脸来:“仲信,我早就喊你送人,你不听,给我,甩到涪江里!”
安贵一阵激动,忙为二哥辩解:“甩不得!甩不得!干妈,有枪可以防身。”
罗玉兰说:“我看是惹火烧身。”
“国民政府奖励我的,甩到河里对不起国民政府。”
“你不甩,也不能借给两个舅子,拿去惹了祸,你也跑不脱。安贵,你莫给他修。”
罗玉兰说完出了门。安贵转脸对仲信:“二哥,你不该随便借给李家弟兄,那两个人,你不是不晓得,喜欢惹事啊,难怪干妈生气。”
“他两个厚脸皮非要借,我又放着没用,你二嫂又帮腔,不借不行啊。”
“打不响,不是撞针断,就是子弹哑。二哥,拿来我看看。”
仲信出了门,直去睡屋。吴妈端来一碗荷包蛋面,安贵一阵狼吞虎咽,老父耷下眼皮,懒得看他饿相。稍阵,仲信拿来左轮。安贵一看,心痛不已,长叹一声:“二哥,好可惜哟,这么宝贵的新枪,耍得好旧了。”
安贵扳开枪机,看看机头,没有锈坏也无断裂,扣动扳机击发,“叭”,声响清脆,撞击有力,针尖撞出,没弯没断。再击,仍然,撞针完好。安贵本想说撞针完好,可能是哑子弹。因为如今市场上“哑弹”和“假弹”多得很,即便重庆铜元局造的子弹,也不是颗颗都响。可他脑壳一转,计上心来,如此说道:“不是子弹哑,撞针歪了,撞不到火皮,要修。”
“是嘛,军需处送我一百颗,哪有哑子弹?两个舅子,子弹打光不说,一把新枪也给你打坏,赖痞狗呀!”
“可惜呀。”安贵扼腕叹息,“我可以修好,就是工具没带来。要修只有……,”
“安贵,你就把枪拿回去修吧。你喜欢左轮,会修会用,现今土匪又多,修好了,莫拿来了,送给你防身。”
“那,不好吧,”安贵一阵狂喜,却又玩笑,“干妈不是喊你甩到大河么?”
“那不等于把我支援抗战八年的劳苦,甩到大河?送你!”仲信认真地说。
“安贵,我两个哥哥等着用哩。”修英站在门外暗处,突然说道。原来刚才她见丈夫拿走左轮,哪能放心,跟来后院。仲信替安贵说道:“撞针歪了,要修,他拿回去修!”
“刚才,你不是说送给他么?”修英问道。
“二嫂,我哪敢要,是拿回去修。”
修英害怕安贵拿走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再道:“安贵,你回去把工具拿来,在这里修。路上遭棒客抢了,才可惜。枪是国军奖励你二哥的,用来防身,离不得哟。”
一直没说话的胡大银突然站起,一把夺过儿子手里左轮,递向修英,说:“他二嫂,把枪拿去。要修,他回去把工具拿来。”修英迅速接过枪,生怕谁抢走似的,紧紧抱在怀里。
突然,仲信大喝一声:“枪要响了。”
“啊!”修英大惊,急忙甩掉左轮,如同甩掉怀中毒蛇。顿时,满屋大笑。仲信趁机捡起手枪。修英明白过来,满脸通红,骂着:“仲信,你要挨枪子!”
“还是你拿回去,”仲信依然递给安贵,“妈吵了好久,不准我有枪。”
“二嫂的两个哥哥呢,”安贵乐得心跳,得来全没费功夫啊,可却故作谦虚。
“他们用了两年多,够了!”
“那我就先拿回去修。二嫂,你放心,枪,我不会要,我就是需用,也是借几天,以后一定还给你们。”修英笑了,说:“那还差不多。”
也许怕怠慢干儿,也许上床睡不着,罗玉兰重回后院,听他们摆龙门阵。
仲信说:“安贵,莫到处修枪了,来布厂帮忙嘛,又打仗了,急需军布了。”
“还是重庆军需处?”
“还有哪个?现在喊军需处重庆办事处,又找我定购军布了。”
“中央军都用美式装备了,还要你的土布?”
“怕是不够。他们晓得我的布牢实,价钱便宜,下江人又走了,定货比抗战还多。安贵,你在重庆那么多年,懂工厂那套,我这把年纪了,来辅佐我嘛。”仲信业务虽熟,精力不济,极需助手。其实,重庆兵工厂也给安贵来了信,要他快回去,前方催枪催炮,急得很。
修英兴奋地说:“还是打仗好,又有生意了。”
听说又要打仗,罗玉兰气不打一处来,问:“是不是国共又打起来了?”
“还有哪个?两个老对头。”仲信不无淡漠,说。
罗玉兰几乎喊道:“抗战那些年,他们两家不是好好的吗?前年还在重庆谈判了嘛,硬是喜欢打呀,穷人死不完呀?”
“干妈,不是喜欢打。本来,重庆谈判就是为和平而谈,还定了‘双十协定’,但是,一张纸,想撕就撕。一方自以为强大,不实行不说,硬要独裁,非要消灭另一方。二哥,你是‘国大代表’,你说,‘双十协定’算不算数?”
年初,涪州县召开首届国民代表大会,县党部请前驱遗孀罗玉兰出任国大代表。她本来为仲智之死,记着国民党一笔帐呢,哪会为尔撑门面?便已年老多病推脱。可县党部说,你朱门元老之家,总得有个代表,你不当,朱仲信经理总该当吧。本想当代表县党部却没想到他的李会长,极力游说快婿答应,于是,仲信经理当上了国大代表。后来,听说要选仲信当县参议,会长闻之,劝说快婿答应,几乎磨破嘴皮,罗玉兰则坚决不准,最后,会长败北,县参议帽子才没戴上仲信脑壳。
此刻,仲信一笑:“当然要算数。”
“对嘛,和平民主,联合执政,不搞**独裁嘛。”安贵笑了,继道,“干妈,仲智大哥也是共产党,你说该遭打死么?”
罗玉兰马上想起儿子,气愤道:“这个老蒋不是仗势欺人吗?有事摆到桌面上来嘛。”
仲信道:“妈,一山不容二虎,哪里谈得拢!”
“自古以来,谈不拢就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所以,这回共产党就是采取针锋相对,寸土必争。”
“哎,一打仗,百姓又要遭殃了。”罗玉兰长叹道。
“干妈,社会要发展,人类要前进,这是社会规律,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啊。”安贵说。
“我不懂那些。仲信,你给刘嘉写封信,喊他们三个快点回四川。”
“就是写了,也要看朱川立本听不听?他们要是不愿回四川,大嫂也莫得法。”
罗玉兰板着脸:“又要打仗了,非催他们回来不可!就是朱川和他妈不回来,也要喊立本回来。他要不回来,我去上海拉他回来!”
“妈,其实大地方比我们这里好,长人见识,有搞实业的经验,他们在上海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要打仗的话,哪里都要打,这回,四川也躲不脱了。”
“那也要喊他们莫去帮人打仗,管他哪个党,子弹不长眼睛。”罗玉兰道。
“其实,你们生产军布,已经是帮人打仗了。”安贵笑道。
仲信道:“国共两党的事,我们百姓管不了。我生意人,只管做生意,哪个要买布,我就卖哪个,不管国军还是共军。”
“二哥,你不要生产军布了,莫只帮一方。”
“就是我不生产,其他布厂也要生产。再说,我们是股份公司,五个股东,我那老丈人正高兴呢,他答应?我们也要吃饭嘛,二十几个工人肚皮饿了,哪个给饭吃?”
修英嘲讽道:“说得轻巧。安贵,你都晓得做粉条生意,养活娃儿嘛。”
“莫听他的。”胡大银气呼呼说,“不生产,吃个卵”。
突然,修英大悟,语出惊人:“安贵,你在帮共产党说话嘛。”
仲信隐隐一笑,不说话,却紧盯着安贵。
“我是帮民主自由平等说话,反对独裁,反对剥削,帮助百姓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家家有房住,天下太平,人人幸福。”
“安贵,你是共产党吧。”修英进一步说。仲信“嘿嘿”直笑,其实,他早怀疑安贵兄弟是共产党,只是没说出,也不想过问。罗玉兰马上纠正:“乱说!安贵哪里是共产党!我也望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未必我也是共产党?”
“安贵,共产党是不是要共产共妻?”修英追问。
安贵一乐,开个玩笑:“嫂子,你是喜欢共产共妻还是不喜欢共产共妻?”
仲信扑哧一口,笑出声来,说不定,她喜欢哩。
修英脸红了,埋怨安贵:“你跟嫂子开啥子玩笑?哪个喜欢共产共妻嘛!”
“嫂子,你莫信,那是造谣惑众,污蔑别个。”
第二天,在县城市场上,安贵的八十来斤粉条换来一百六十个铜元,每斤两个,净赚十五个铜元。从市场回来,老远看到朱家门前围了很多人,一齐往中间看,中间冒着白烟。安贵一惊,几步赶上去。原来,人群中间摆个黑漆方桌,上放几个大碗,有肉有鸡有豆腐有饭,立一坛酒。桌正中一只瓷盘里铺着红纸,纸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只派克钢笔。干妈二哥和李会长并排站立桌后,面向桌子默哀。安贵没打扰他们,立即放下扁担,默默立在三人后面,参加祭祀。默哀毕,仲信端起酒坛,往两个空碗里倒满酒,顿时,酒香四溢。李会长仲信各端一碗,举至额头。仲信说:“马师长,暨马师全体英烈,今日,值此殉国十周年,朱李两家于当年壮行之地,祭拜英灵,缅怀英烈。你们御倭保国,为国捐躯,功勋盖世,永垂史册。此刻,高山垂首,江河呜咽,川人长跪,万众悲恸。如今倭寇败降,国泰民顺,诸位英烈瞑目九泉,我等心安矣!叩首!”说罢,众人鞠躬。二人把碗一倾,两碗祭酒洒在当年马师长饮酒处,接着,“叭叭”两声,两个酒碗甩碎在地。如同当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安贵明白大半,不禁问道:“二哥,今天是马师长殉国十周年?”
“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四日,马师长及全师官兵保卫南京,全师殉国。今天刚好十年,我们在此大祭。平常,每年十二月十四,我们都要小祭,敬香烧纸。”
“当真?”安贵似有疑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