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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易木水猛然觉得,生活打开了另一扇门,陌生的脸,陌生的呼吸,陌生的笑,陌生的哭。他像个看客,被带进一个视觉全新的世界。
世界在这儿倒置,本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有一个姿态,或变形、或扭曲、或挣扎、或绝望。其实这都没关系,你选择某个姿态,这姿态便给你空间,现在看你能不能在这个空间里把自己演好,演好你便完全成了你自己,自己的笑,自己的哭,自己的怒骂,自己的愤慨。易木水听到了这种声音,一种跟经验无关的声音,人的经验往往是致命的,它让人迷失掉一种方向,易木水努力把这个方向打开,他看到困倦在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陌生、新鲜而又具有某种不可抗拒力。易木水顺着这个指引,往深处走,往危险处走,这种走带有某种冒险,它会将完整的自己打破,变成碎片。易木水再次看到碎片,带着光芒,带着锐利,带着生或死的尖叫,易木水兴奋了。易木水没想自己会兴奋,没想自己会重新获得快感,是的,快感,易木水久违了的东西。而在同样的窗口,易木水却触到了另一种坚硬,冰凉、麻木、困倦,声音不再,泪水不再,一道坚硬的波浪腾起,世界发出锐疼的喊叫。
易木水看到了另一种可能,追赶的可能。本来选择逃避的易木水换了一种方式,他原本还是喜欢追赶的。
易木水搬到了丰华集团的贵宾楼。
对于自己的这个决定,易木水感到吃惊。
到现在易木水才知道,田丰华是集酒业、房地产开发、物资购销、宾馆酒楼等于一体的丰华实业的总裁。他在这个城市的位置,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林志雄。
十三作坊就是丰华酒厂出品的。
易木水还了解到,几年前,就在十二作坊畅销西北大地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市长提出了一个以酒兴市的战略,他在会上公开讲,我们要把酒业做大做强,做成我们的支柱产业,要解放思想,破除固步自封的观念,不仅十二作坊,还要发展十三作坊、十四作坊等等。田丰华正是在这个战略的带动下,兴办了酒厂,推出了十三作坊。
十三作坊。易木水玩味了许久。
据叶倩讲,田丰华最早是贩猪的,办过肉类加工厂,后来种养加一齐上,很快成为本地的猪大王。城市建设刚刚兴起,他又涉足房地产,狠赚了一笔。这些年田丰华有点保守,除了做酒,别的都不太感兴趣。
那十二作坊呢?易木水问。
垮了。半晌叶倩说。
这大大出乎易木水的预料,怪不得那天电话里林志雄是那种口气。易木水决定找林志雄问个究竟,可一连打了几天电话,都找不到人。手机关机,打到办公室,秘书小姐说林总不在。易木水知道林志雄在躲他,不想见他,可他太想搞清楚十二作坊和林志雄的故事了。
丰华集团修得很气派,一条宽十五米的丁字型木结构长廊连接着公路与厂门,一进厂门,迎面是一堵宽大的屏壁,壁面绘着巨龙腾飞的图案,中间一个刚劲有力的"田"字。屏壁后面,便是六层高的办公大楼,清一色的大理石贴面,楼顶竖着本省著名书法家题写的"丰华集团"四个大字。从一楼到六楼,楼道里悬挂的都是大小不等的各色照片。有省市领导视察丰华集团的,有田丰华获得各种荣誉奖章的。其中最大的一张是今年他在人民大会堂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巨幅照片,上面的田丰华意气风发,精神烁烁,颇有一番名人的风采。
易木水在一幅照片前停住,是去年年底田丰华在全区优秀民营企业家表彰大会上受奖的照片,给他颁奖的正是区委书记金华。田丰华双手捧着奖牌,正在弯腰给金华鞠躬。照片照得有点滑稽,大约是拍摄角度的原因,照片上的田丰华看上去不像是在鞠躬,倒更像清朝官员接旨的样子。易木水一时弄不明白,田丰华为啥要把这样一张照片也挂出来,他看不出照片的角度有问题?看着这样一幅照片,易木水怎么也无法把它和酒桌上田丰华对金华的羞骂联系到一起。看来生活真是无法用肉眼看明白的。
厂区宽敞整洁,花坛后面便是丰华酒业。易木水静静地站在阳光下,闻着花草的芳香,看着进进出出表情严肃的工人。易木水忽然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真是当年那个谁也瞧不起的猪日的创造的么?
易木水闻到了酒香,那是一种植根在他血液里的香味,酸酸的,甜甜的,仿佛深入到灵魂里,能把人带到一个可以恣意畅想的世界。
奇怪,怎么不见粮垛哩?易木水的记忆里,酒厂最诱人的不是那清冽透明的酒液,而是一大垛一大垛的粮食。在那个充满饥饿的年代,只要一望见黄灿灿的包谷垛,易木水的口水就会决堤一般。他们常常趴在古城墙外,盯住粮垛发呆,说来也怪,盯上一阵,肚子真就不那么饿了。
也不见烧坊。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光着膀子在烧房翻弄酒糟的情景,有次趁父亲不注意,他还快快抓了把酒糟,塞进嘴里,那带着沤臭的酸甜味儿是他品尝过的最难忘的味道。
的确没有,易木水一连观察了几天,也不见酒厂有粮车进入,更不见香喷喷的酒糟拉出来。易木水奇怪了,酒厂没酒糟,酒从哪来?
这天晚上田丰华又喝醉了,说是跟工商喝的,他跌跌撞撞走进易木水房间,躺在沙发上就骂起了人。易木水已对田丰华的骂人习惯了,他给田丰华倒了杯水,拍拍他的肩,说少喝点吧,身体要紧。田丰华翻起身说,操,你巴不得我喝死哩,不喝,你到我这位子上试试,要是你一天喝一顿,能把事儿办成,我给你磕头。
易木水没说什么,他已经有些理解田丰华了。
两个人随便拉呱了起来,易木水忍不住问,咋不见你这儿有酒糟呀?田丰华操了一声,都啥年代了,还酒糟哩,告诉你吧,我这厂子窖池压根儿就没修。现在做酒,有条包装线就很不错了。
易木水听得有些发愣,八年前他们到十二作坊,那儿的二百多个窖子可是满满的呀。
不懂了吧,还酿酒世家哩。田丰华有些得意,想赚钱,就搞高科技,勾兑,或者直接从外地进散酒,往瓶里灌不就得了。田丰华一时兴起,跟易木水讲起了自己的生意经。原来,十二作坊那些传统工艺都被废除了,眼下的酒厂,顶多有条包装线,有些索性啥也没有,直接从外地进成品,冠上自己的商标便成。这样成本能降一半,还少养不少工人。产品卖得动卖不动,一是看包装,二是看促销。田丰华说,他一年用于促销的费用,就是生产成本的两倍还多。酒店开瓶费,商场进入费,服务员的好处费,各个层面老板的回扣,五花八门,令易木水开了眼界。
易木水算了账,那些标价五十多元的酒,真正酒的成本还不到五元钱。易木水出了一身冷汗。
金华要请易木水单独吃饭。
两个人在约定的酒店见了面,金华问易木水,喝点啥酒?易木水马上摇头,说我再也不喝酒了。金华问为什么,还记着那天的不愉快?易木水说不是,至于什么原因,他不会告诉金华。金华也不勉强,两人边吃边聊。易木水很想从金华嘴里了解一点林志雄的情况。当年林志雄跟金华竞争副区长的位置,争到白热化时林志雄突然退了出来,主动提出到酒厂任职。林志雄用五年时间将一个小酒厂发展成大集团,成了全省有名的骨干企业。这中间,林志雄没少帮金华的忙。林志雄似乎还沉浸在中学时代的那个梦里没有醒来,可以说没有林志雄和十二作坊,就没有金华今天的仕途。可金华像是有意回避林志雄,回避十二作坊。易木水不好硬问。
金华不停地给易木水诉苦,说这书记没法儿干了,再干,怕是赔了青春赔家庭,赔了家庭赔性命。易木水笑道,没那么严重吧,你这是故意拿我这个落魄人开涮。金华一本正经道,我跟你吐的是真言,你知道么,现在企业不景气,单是税收这一块,就够你哭的,更别说下岗、再就业这些头疼事儿了。
不是民营企业发展很快么?易木水问。
唉,别提了,过去一个酒厂纳全区三分之一的税,现在可好,十个酒厂纳不了一千万,你让我这书记咋当?工人要吃饭,干部要拿工资,农民要奔小康,难哪,老易,哪像你写小说,爱怎么写怎么写,天马行空,世界由你一个人操纵。
易木水叹了口气,他相信金华说的是实话。
聊到后来,金华突然话锋一转,老易,帮老同学一把吧。易木水惊讶,我怎么帮,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己都不知道明天咋过呢。金华扑哧一笑,老同学,你就少跟我打官腔了,今天约你,真的是想求你帮我一把,能不能跟钟书记说说,或者给小妹引见一下,成不成那就全看天命了。
易木水心猛地一沉,他绝没想到金华会跟他提这个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