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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鏖战
深夜的金蒲城注定是忙碌的。
城外的匈奴大营里的匠人,还在赶制云梯,而要求的物资,还在从车师城源源不断地送来。左鹿蠡王觉得,两百来人的汉军,就算有神箭在手,也经不起车轮战。自己的优势就是人多。白天的败绩,还是太过轻敌,又被神箭的效果镇住了……如果攻势再猛烈些,云梯再多些,攻击点再扩展些,马弓手的抛射压制再延长些……那两百汉军就算没战死,也得累死。
左鹿蠡王看见金蒲城的城头也是火光闪闪,想必也在修葺垛口,添加设备呢。左鹿蠡王带着几十个护卫,在夜色掩护下,出营来到离城墙的五百步内,本想再近些,被护卫死死拉住了。
左鹿蠡王远远看见城头上用篮子同时吊了好几个人出外墙,徐徐向下,吃了一惊,叫一个卫士赶忙驰回营,叫营地警戒,可能会有潜入者烧营骚扰。
再看,那些吊篮吊到城墙三分之二处,就悬在那里,被吊者还举着火把,想要派偷营捣乱者,不至于如此明火执仗。左鹿蠡王又派了七八个侦察者,去潜行到更近处观察,不久回来一名报知,那些悬挂在城外者,好像在墙上布置什么。左鹿蠡王一下明白了,这些人正在墙上埋更多的箭镞,或者还要在旧箭镞上重新抹药或施咒,对付的就是云梯。
突然城头同时向四处高空射出了七八支火箭,像散开的零星礼花。火光在空中划动,虽然微弱,在暗夜里依旧耀眼,依稀能照见一箭之地内的一地脏雪,几名潜入一箭之地内的匈奴侦察者一下露出了身影。火箭插入脏雪里,火却越烧越高,把尾羽都烧着了,照出奔逃者长长的影子。城头值夜的两名善射的羽林卫,没有放过他们。夜箭无声,只是晃动的光影不见了。
左鹿蠡王摇了摇头,被护卫们又拉退了几十步。为什么汉人有这么多神箭手?白天一战,匈奴的神箭手竟然被射杀了一半……那都是被草原各部落捧在手心的宝贝呀!左鹿蠡王想想都心疼。侦察者还是逃回来了几位,与左鹿蠡王的卫队合在一起,退回了大营。
次日,匈奴没有攻城。
又次日,匈奴依旧没有攻城。
金蒲城沉默无声,只是城内的齐欢带着一些人更忙碌了。
两边都在蓄力,像野兽一般,弓起了它的腰。
清晨,匈奴特有的战斗号角,在围着金蒲城星星点点的帐篷营地里,一声赶一声地响起。
城头张望的汉兵,敲起门楼边一面直径四尺的立鼓,咚咚地震撼心魄,催个不停。城内应房里的士兵,披甲执刀挎弓背箭挺盾,陆续跑上城头,站好规定的位置。
匈奴军队开始排开,乌泱泱一步步地围向城池。依旧是骑兵在前,攻城扛梯的步兵在后。不同的是这次云梯队更多,有一百多支,分从城墙的四面推进。
城头上又多出两架床弩,在城门的上方。
以左鹿蠡王从车师得到的情报,金蒲城内只剩下两百骑汉军,但不知陈睦从都护府派过来的五十骑亲兵,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不过左鹿蠡王就算知道,也不会当回事,手握万骑之众,在他眼里两百还是两百五,简直没有区别。但在耿恭眼里,则是多出了许多战力。三天
前,城头直接挑杀上城者的,就是这批老兵,干净利落。
匈奴队伍完全不似以往的战法,万马奔腾地冲击,而是如汉军般与步兵同步慢慢来到一箭之地外五十步,停了下来。前面的骑兵让开,冲出了一队约五百骑的马队,与别的马队明显不同。这批骑兵穿了重甲或是两层甲,手臂上也裹了皮甲。最不一样的是马也都披满了甲胄。装备明显是这两天拼凑出来的,并不整齐,就是为了对付所谓的汉家神箭。
耿恭惊叹了一下敌方的应变能力,大喝一声:“床弩,追着他们打!”
正面墙上的四架床弩瞄准了这支正在冲起来的队伍,发出了四支弩枪,带着呼啸声射入敌阵,瞬间撞翻了七八骑。所谓的重甲也挡不了弩枪,人马洞穿,血肉飞散,有一匹披甲的战马被生生地钉在地上。
这支重骑迅速散开,一边跑进一箭之地,一边弯弓搭箭,围城驰动,绝不扎堆,开始向城上抛射。
这批人是左鹿蠡王组织的敢死队,也是第一批抛射压制者,他们知道将成为床弩的目标,但他们愿意以此消耗床弩。
几百支箭射上来,气势远不及三天前蓬勃,但城上的士兵也得避在木排后闪躲。箭孔中也射了些“神箭”下去,几乎没有效果。这些重骑横跑,既难成为床弩的目标,更难成为弓箭的目标,因为弓箭不容易穿透重甲。耿恭射了几箭,依旧让满身甲胄的骑士穿眼而死,但改变不了多少局势。
压制一旦形成,普通骑兵开始启动,冲进一箭之地,仅凭垛口上箭孔发箭,根本挡不住他们,虽然也有一些人马中箭疯狂号叫,却瞬间被后面的骑兵踩踏……更多的匈奴骑兵流到城下,在重骑的外围环城而跑,箭雨又形成了。
马头滚滚,床弩就容易发挥作用了,每枪射入人群,都造成一片人仰马翻,就像在激流里投入巨石,击起大片逆浪一般。耿恭马上发令,弓箭手只对付普通骑兵,放弃重骑;床弩不再发射,弩枪究竟要对付的还是云梯。匈奴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登城。
果然,上百支云梯队从四面冲进了一箭之地。
十架床弩,顶着城下神箭手的瞄准,全部开火,击断云梯。但床弩的缺点就是发射间隔太长……城下的神箭手专门瞄射床弩手,打断他们的操作程序,减缓发射的周期……床弩手和保护他们的盾牌手都在伤亡中轮换……城上的玄英带着羽林卫则狩猎着城下混在兵群里的神箭手……
云梯队和步兵一冲近,普通骑兵开始退却,让出地方。
重骑也停止奔跑,分散着驻马,等步兵从身边冲过,但他们手不停弓,继续向城上施行有限的火力压制。
此消彼长,城上的“神箭”密集了许多,步兵虽都带了盾牌,还是有不少中箭翻滚者。但四面城墙外,云梯虽然被击碎了二十多架,第一轮冲击还是有两架云梯被搭上了城头。原来每个云梯队又配置了一支长杆队,不再依靠排头兵,将云梯一头用长杆顶到城头上。步兵们举着盾牌,以极快的速度登梯。为了挡住可怕的“汉家神箭”,他们几乎用盾牌遮挡了头上所有视线……第一个匈奴兵在梯上埋头奔跑,看见自己脚踏到了云梯的尽头,才惊觉自己已经登上了城,大喝一声,撤了盾牌
,猛地一扑,想挥动弯刀,眼前出现了一排矛头……他是自己撞上去的,身体被悬挂在了矛头上。
那是齐欢带士兵赶制的由墨子设计的封垛车。墨子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守城大师。
封垛车已经经过好多代墨者的改良,前面有块厚重的挡板,挡板上固定着两排斜指向下的长矛。一旦有云梯架设到城垛上,就有三名汉军士兵推着封垛车,抵住云梯出口,随即压下车轴上的卡闸,车就只能向前推,却无法后退一步。这种车在平地上,排成一圈,可以用来组合成临时堡垒。排成一线则阻挡对方冲锋最为有效,因为敌军无法逆推,己方却推进一步算一步。
封垛车卡在垛口上,等于绝了这架云梯的进路,云梯上的一串人成了待宰羔羊,不及退下便纷纷中箭,哀号着摔了下去。
但架上城的云梯,越来越多,城上的汉兵疲于奔命。
耿恭一直在城上游走,查缺补漏,总有封垛车一时不到的时候,他的长枪一抡,就能鞭下云梯上一串匈奴兵……他还间或射了二十几支抹了“寒胆”的箭,射的全是重骑胯下的马眼。马一旦疯狂,就会像战车一样,摔下主人,在匈奴步兵中横冲直撞,甚至撞翻云梯,踩伤无数……
只要看见耿恭奔走的身影,城上的士兵就雄心勃发,嘶吼着战斗。耿恭每发出一箭,都会迎来一片欢呼。
接下来……
对汉军来说,这是一种体力的折磨。鏖战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这支没有后备队的军队在城上咬牙苦撑,所有人不再喊叫,默默地战斗,动作已经开始麻木机械,按部就班……敌人实在是太多了。
对匈奴来说,这是一种心力的折磨。汉人怎么有这么多狡猾的手段?越来越多的同袍在四周哀哭翻滚,远比三日前要多。越来越高的哭浪早压过了战斗的吼声。
看谁能撑住。
左鹿蠡王高估了自己的战术安排和战前演讲。
更低估了“寒胆”的力量。
他的演讲的确激起了军队旺盛的斗志和自豪之心,他们是长生天眷顾的子民,草原上狼的后裔……但战斗中看着越来越多哀号无告的同伴,那可怕传言的阴影迅速地在心头膨胀起来。其实早在三天前,匈奴军营里就笼罩着对汉家神箭的恐惧,据巫医说,汉家神箭上附有汉人神祇对大胡人最恶毒的诅咒……我们是人,怎么可能与神对抗?哪怕那是汉人的神……
好些匈奴士兵绝不怕死,但怕中箭。因为哀号呼痛是一种羞耻。他们眼看着那些有名的勇士也会在箭下哭泣,就知道自己中箭后也绝难幸免……
城下一旦出现了有人抽身逃跑,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一样,一下就蔓延开了,溃败不可阻挡。
左鹿蠡王极为恼怒,他认为再坚持久一点,就一定能登上城墙。也许只差一刻。他命令外围的骑兵成为军法队,驱赶溃败的步兵重新回到城下,但是没有用。军法队挥舞着弯刀,砍得手软,但同胞们宁愿死在自己人刀下,也不愿回到那该死的一箭之地里接受诅咒和屈辱。
步兵们其实就是下马的骑兵,他们掀翻了军法队的人,夺马而逃……
左鹿蠡王无奈拨马回头,四下吹响了收兵的牛角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