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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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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底,洪卫作考研最后冲刺。“圣诞节事件”并未尘埃落定,他不再过问,因为没几天就要参加研究生考试。

    终于等来翘首以盼的这一天,洪卫踌躇满志进考场。监考老师发着试卷,他脑海里浮现出雪儿的笑容,浮现出雪儿父母慈爱的脸庞,浮现出父亲和妹妹期待的目光,紧张的心情松弛,忐忑的思绪平静,思维敏捷,从容作答,试卷如河,试题如舟,举笔如桨……

    考完最后一门,写完最后一笔,洪卫像大病一场突然痊愈,有种脱胎换骨的轻松。这轻松实实在在占据他的胸膛,如云如雾,让他飘若欲仙,有种腾云驾雾的满足。走出考场,雪儿笑靥如花迎上来。洪卫顾不得别人的目光,握住她细腻柔滑的手,亢奋地摇晃,她疼得龇牙咧嘴。

    除夕转眼即至,隆隆的鞭炮连绵不断,绚烂礼花炸开瑰丽夜空。这是大学阶段最后一个春节,大年初一,洪卫仍与同学出去拜年,只是这种礼节性仪式已失去童年的乐趣。小时候,过年是洪卫心中最渴望最神圣的一件事,如学生巴望双百,运动员巴望金牌,工人巴望劳模,农民巴望丰收……过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双百、金牌、劳模、丰收……因为只有过年,父亲才会舍得给他们兄妹买新衣服,买些糖果、云片糕、果子。除夕夜有了鱼和肉,年夜饭便特别丰盛起来,一家三口欢聚一堂,欢声笑语,有滋有味。然后妹妹取了新衣服,放在床头,早早坐到床上,剥会儿瓜子和蚕豆,才心满意足睡去。翌日大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跟父亲拜年:“爸爸好!”兄妹俩响亮地喊,不甘落后。自然,付出总会有回报,两人各得到一只红包:每人一毛钱。父亲用崭新的红纸精心包好了,他们兴高采烈。然后穿新衣,吃早茶,一人拎一只小塑料袋,到邻居家拜年。喊一声爷爷好奶奶好伯伯好婶婶好叔叔好阿姨好哥哥好姐姐好……遇到小朋友,便像滚雪球,齐刷刷排好队,挨家挨户跑,认识的不认识的,喊一声,大人便抓一把东西给你,关系一般的抓把蚕豆,关系好的或条件好些的抓把瓜子,再客气的就是抓把花生,分几颗牛奶糖,那就是相当客气。大人们的手不少是张开的虚团,看着鼓鼓的,其实松开没多少。不过没人计较,小朋友图的是乐趣,偶尔小袋里有了一毛钱或二毛钱,便立即回家向父亲炫耀。父亲取了钱,再包上红纸,还给包钱人家的小孩。

    拜完年已是晌午,小朋友结伴上街,街上必定是锣鼓喧天,沸反盈天。郊区农民开着拖拉机带亲捎友,上街望舞龙。春节舞龙是水乡一大特色,条件好的乡村出一支舞龙的队伍,一般十多人,个个矫健如飞,训练有素。彩龙十多米,舞起来呼呼生风,上下翻腾,煞是精彩。小朋友看得眼睛发直,一路追着看。舞龙其实是娱乐,但一个个还是争强好胜,争风吃醋,卖弄舞技,有些狮王争霸的味道。这样开心的日子延续到初五,家家爆竹不省,一放就震耳欲聋。新年便算过去,大家各忙各的,小朋友便索然无味,耐心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吃完晚饭,洪卫带着妹妹打着灯笼,满街乱窜,叫着喊着,到处是闪烁的明亮灯笼。十六夜更是小朋友的节日,剥糍粑,跳火把。小朋友如鱼得水,满大街疯,在公路边点个小火堆,拍红了巴掌在火堆上跳来跳去,边跳边唱:

    十六夜,剥糍粑;

    糍粑粘,买块田;

    田不耕,买根针;

    针不弯,买个雁;

    雁不飞,买个龟;

    龟不爬,买个蛇;

    蛇不游,买个牛;

    牛没角,买个桌;

    桌没腿,好吃打你嘴。

    回忆过去,洪卫感到一种失落。小时候,每过一个新年,就是向成熟迈进一步;现在,每过一个新年,就是向衰老迈进一步,他感到了岁月的无情。

    开学,洪卫一边在附中实习,一边等待考研成绩揭晓。

    元宵节,他和雪儿到夫子庙看灯。明月秦淮别有意境,六朝烟水,夜桥灯火,水郭帆樯,雕栏玉砌。来燕桥,孔庙,江南贡院,奎星阁,文德桥……名胜古迹黯然失色,旖旎灯火喧宾夺主。华灯绽放,灯光逶迤,红黄绿蓝紫五彩缤纷,或璀璨,或明丽,或妖艳,五光十色。灯绝对是灯,佳丽风月,灯火点缀。灯绝对不是灯,活灵活现:憨头憨脑的猪婆,玲珑剔透的灯笼,富丽堂皇的房屋,游鱼戏水的涧溪……处处是飞禽走兽,山猎海游,自然界的奇珍异物都成了灯的艺术品。处处是灯火,处处是明亮,夫子庙成了摇曳的世界。

    洪卫和雪儿本来是并肩而行,人流如洪,他们很快被冲开。他奋力相搏,终于紧紧攥住她的手,她也紧紧搂着他的腰。两人不敢大意,一边赏灯,一边吃力地走着。他伸开左手,左推右挡,为她护航,他们成了相连的小舟,在人海中随波逐流。洪卫干脆搂着雪儿的右肩,不再主动迈步,任人流冲刷。

    秦淮河里,五颜六色倒映,天水璀璨一片。人头攒动,汗流浃背。等他们想挤公交车回去,猛然发现公交车来回穿梭,每辆都密不透风。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才挤上车,如蒸了一次桑拿。

    送

    完雪儿,洪卫回宿舍用仅有的一瓶热水洗了个澡,才神清气爽。

    洪卫分外珍惜这半年时光。他像一个好奇的孩子,处处充满渴望,没事就骑着旧车上街闲逛。敝帚自珍,他觉得大学时光就像跟别人借的东西,用了三年半,早已产生感情,却只剩半年就要归还,不免难舍难分。听说“圣诞节事件”有了结局,他非到江海大学打听不可。得知两名黑人留学生被遣送回国,三名黑人留学生受到处分,并向中国人道了歉。洪卫拍手称快,觉得大长中国人的志气,值得扬眉吐气。以后在路上遇见黑人留学生,也觉得他们友善得多,不知是黑人接受了教训,改变了形象,还是他的心理作用。

    时光一秒秒转,日子一天天过。薛青好些日子不过来玩,她在忙分配。洪卫一身轻松,如愿以偿,考研成绩高出分数线三十多分,他迫不及待把这一喜讯告诉了雪儿。没几天,他终于等来复试通知,心空升起灿烂的礼花,绚丽夺目,凌空震宇,他的面前一片光明。读研,努力分配南京,与雪儿比翼双飞,喜结连理,生儿育女。他为自己勾勒出一幅美好的图画,这图画安乐祥和,天伦共享,意境悠悠,充满唯美。洪卫想到父亲,一股敬爱之情喷泉如涌,透心透肺。父亲,我会带你到省城生活,然后把妹妹也带来,处理掉旧房,奋斗几年,在南京购买新房,从此,一家人的生活脱胎换骨,做真正的都市人。怀着美好向往,洪卫心境开阔,思路悠远。他也写写小说和诗歌,用文字编织喜怒哀乐,放飞心灵的孤寂,充实灵魂的空虚。

    进入三月,春寒乍暖,洪卫进行了考研复试,因准备充分,他对答如流,轻松自如。考完,他信心百倍,考研像座山,他终于搬掉了身上这座沉重的山。星期天,洪卫一下午就泡在篮球场,直到全身湿透,精力耗尽。他草草吃了晚饭,回宿舍跟管理员借了只木桶,又跟其他宿舍借了几瓶开水,把木桶倒得满满的,宿舍里水雾缭绕。他痛痛快快脱个精光,抖动着健壮的青春胴体,坐进木桶,背朝宿舍门快捷地洗。宿舍外人来人往,洪卫并不理会。此时是吃饭时间,不会有女生。即使有人来玩,男生粗鲁地推,女生总会文雅地敲几下,所以他放心地洗。脚步阵阵,有人推开宿舍门。

    “吃好啦。”洪卫头也不回地招呼。

    “啊!”他的身后响起一声清脆的惊叫, “啪”,门被重重地关上。

    “薛青?”洪卫一扭头,面孔发烧,隐约看到了她惊恐的脸。

    “洪卫,你个流氓!”薛青站在宿舍外面红耳赤地骂。

    “你怎么不敲门?”

    “我到你宿舍什么时候敲过门?”

    洪卫暗暗责怪自己的疏忽。薛青过于熟悉,从不敲门,他偏偏忘了。他手忙脚乱套好衣服,光着脚丫,急急打开门。

    她阴沉着脸,怒视他:“还党员呢,洗澡都不关门,你的文明哪里去了?”

    “凶什么凶?我把后背都袒露给你,算是赤胆忠心吧?”他讪笑着,“进来。”

    “进什么进,我今天脸丢大了。这是对你的惩罚,让你长个记性。”薛青鼓着腮帮,扬手揪住他湿漉漉的头发,使劲一拉,踩着步点骄傲地扭头就走,胸部一颠一颠。她看到了男同学对她嘻笑,脸上余红未消。

    剧烈的疼痛锥了洪卫的头,火辣辣的滋味让他感知了薛青的愤怒。他捂着头嘘着寒气跑进宿舍,慌乱地套了袜和鞋,追出去。洪卫在宿舍外追上她,连声致歉,她自然不会记他的仇。两人往草坪走,边走边聊。

    原来,薛青找了家省城报社,领导对她很满意,双方一拍即合。她非常开心,只是她的热情很快遭到迎头棒喝。棒喝来自父母,父母爱女心切,舍不得她留省城。薛青回了趟家,与父母唇枪舌剑,据理力争。父母泰山压顶,一通暴风骤雨般攻击,她梨花带雨,缴械投降。刚才她本想找洪卫诉说委屈,却遭遇他洗澡的尴尬,非常懊恼。好在上了大四,大家脸皮变厚,两人也是铁哥们,彼此心照不宣,不放在心上。

    “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吧,谁让你是他们掌上明珠。他们不会舍得你孤身在外,飘若浮萍。”洪卫劝解。

    “人各有志,志在四方。”薛青心里还在挣扎。

    “他们爱你,也需要你。养儿防老,养女防倒,膝下无子无女,哪有天伦之乐。”

    “唉,人为什么要长大呢?还是做个无忧无虑的小朋友最好。”

    “亏你学过哲学,矛盾都有其特殊性啊。人生每一步都继往开来,又各具特色。小朋友有小朋友的乐趣,大人有大人的快乐。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因为有了痛苦就停滞不前,不敢成长。”

    “不要给我上党课,听不懂。”她不满地叫嚷。

    走着谈着,不觉天色渐暗,他们便坐到草坪上聊。这儿视野开阔,晚风拂面,虫吱鸟鸣,草青花香,春天的清新气息非常好闻。好久未遇,他们谈兴甚浓。两人用回忆的线串起中学大学,用思念的情勾起亲朋好友,用感悟的心体会童年少年。他们突然沉默,回忆的浪尖涌出两个模糊而清晰的面孔,是袁元

    和徐根喜。洪卫嗟吁,薛青叹息,天穹浩瀚,群星闪烁,他们数着天上星星,思绪万千。

    “袁元、徐根喜成了流星,他们在天上划着光痕,光痕熄灭,他们便灭。”薛青无限感伤。

    “哪颗星星是我们呢?”洪卫仰头寻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宿,也许我最好的归宿就是家乡。我恨父母,他们却给了我生命。生命无价,青春无价。人是感情动物,就听他们一次,做一回孝顺女儿,算是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吧。”

    “我也非常矛盾。我很想为雪儿留在南京,开始全新的生活。但我也彷徨,怕工作难寻,怕父亲以后不适应,怕妹妹无人照顾……”

    “洪卫,我很羡慕你。雪儿是个细心的女孩,她会帮你解决后顾之忧。”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每件事都有利有弊,我还羡慕你父母对你无微不至的关爱呢。”

    他们惶惑,为分配而惶惑,为亲情而惶惑,为前途而惶惑。他们的心绪一如夜空,虽有光亮,却灰蒙一片,自己把握不住自己。

    夜幕降临,夜色如烟如云,如雾如霭。洪卫突然思念父亲和妹妹,这种思念像野草一样,疯狂而不可遏制。他的思绪游离魂魄,隐入沉沉夜空……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感应,第二天上午,他就收到妹妹一封电报,不由心头一沉。只有重大事情才会发电报,恐惧攫住他的心。他悄悄躲到教学楼外树丛中,心里“咚咚”直跳,急切地撕开外封,展开电报,只五个字:“父车祸速归。”

    晴天霹雷,魂飞魄散。

    五个字,字字千钧,如五颗威力巨大的炮弹,炸得他灵魂出窍,神志不清。车祸?什么车祸?什么程度的车祸?他的脑中一片混浊。他闭了眼,什么都不想,稍稍平息了心情。他立即到小卖部给豺哥打电话,豺哥吞吞吐吐让他速归。问及父亲,豺哥含糊其辞让他放心,他听出了豺哥语气中的焦虑万分。好久,洪卫才缓过神,思绪全飞到父亲身上。他心急如焚,给雪儿打个电话,匆匆告别,又去请了假,来不及取东西,两手空空到车站。他晕车,但心里惦记父亲,却没呕吐的欲望。车子在公路上颠簸弯曲,他暗暗叹气。人生如坐车,不知要颠多少坡,拐多少弯,而且往往身不由已。命运便是司机,虽然自己可以制定目标,方向盘却不在手中,命运常常弄人。

    下车,天已擦黑,洪卫急冲冲往人民医院赶。当他找到父亲病房,悲伤的情绪立即弥漫全身。父亲吊着腿,满脸缠着纱布,妹妹红肿着双眼和豺哥忙来忙去。

    “爸。”洪卫扑过去,抓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冰凉,丝毫没有反应,他鼻头一酸。

    “哥。”洪妍一张口,泪水哗哗直下。

    洪卫与大家匆匆招呼,呆呆地望着父亲,不知所措。

    豺哥喊洪卫到医院门口小饭店吃晚饭,他才弄清原委。昨晚九点,烟雨蒙蒙,父亲从豺哥的店里下班,穿越马路时,被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撞翻。父亲当即人事不省,汽车乘着夜幕逃之夭夭。目击者只看到汽车像庞然大物横冲过来,只顾尖叫,忘了看车牌——事实上也看不清车牌。一会儿,警车长鸣,救护车骤响。豺哥赶到医院,安排了病房,垫付了医药费。洪父双腿粉碎性骨折,头随惯性摔到水泥马路上,造成脑震荡。豺哥连夜请专家做了手术,洪父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谢谢你,豺哥。”洪卫端起啤酒敬他,“钱,我会想方设法还你。”

    “别跟我谈钱,钱算什么,钱是狗屎,命才金贵。什么谢不谢?兄弟情深,不要见外。”豺哥一仰而尽。昨晚熬了整夜的缘故,他的眼睛充满血丝,密密麻麻像交错的蜘蛛网。但疲惫不能掩饰他的气派,大背发,一身名牌,手握大哥大,手上戒指金光闪闪。洪卫知道他大发了,经营餐饮娱乐一条龙。

    “豺哥,好羡慕你,你是名副其实的富翁啊。”

    “你的思维落伍喽。万元不是户,十万才起步,百万千万才算富,我的目标是千万富翁。其实,人是欲壑难填的动物,永远不会满足。”豺哥双目放光。

    “豺哥,你就是我的目标。”洪卫毫无胃口,“我一定会挣钱还你。”

    “你安心读书,不要胡思乱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其实你豺哥也不是处处春风得意,心中的苦恼也只有自己慢慢咀嚼。你嫂子给我生了个丫头片子,我正闹离婚呢。”

    洪卫愕然:“嫂子不是挺好吗?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豺哥摇摇头,摆摆手:“不谈不谈。对了,我给你爸找了个保姆,是我农村远房亲戚,姓张,我叫她张姨,为人忠厚本分,心地非常善良。你们兄妹只管安心读书吧,家里的一切由我来处理。”

    “豺哥……”洪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回到病房,洪卫认真观察张姨,她面目慈善,皮肤白皙,不像来自农村,正手脚麻利地忙碌着。洪卫真诚地道了谢,张姨微微一笑,轻轻摇摇头。

    洪卫在家待了三天,到派出所也没发现什么线索,便拜托了豺哥,心情沉重地返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