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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怀文成了靶子,大家的拳头成了飞镖,直到他躬腰作揖求饶,答应画一幅《皮猴泰山观日出》送给大家才算躲过一劫。旅游难忘而开心,莫怀文回味无穷,不断叹息时间的飞逝。但是,最开心的不是他,而是方静,她与裴鹏确定了恋情,留在南京又玩了几天。
开学,方静任高一(3)班主任,洪卫成了她的伙计,范日升也成为他们班级中的一员。方静见到范日升就想到了昔日的裴鹏,理所当然让他做了班长。这些年,学校规模日益扩大,不但年轻教师潮水般分配愈涌愈多,而且城南中学也成为农村教师进城的跳板,拥挤不堪。青年教师一个个如纯洁饱满的莲蓬,方静则是娇艳的莲花,淡淡地开放,浓浓地芬芳。她不断地美丽,她的美丽多了层平静的雅致,更加吸引了年轻男教师的眼球,火热的心“怦怦”直跳,心乱如麻。方静有了裴鹏,面对异性热切的目光,笑靥如花,面目含黛,心如止水,温和的笑容如早晨的阳光,柔柔地照射。她并不高调,与裴鹏的恋情并不渲染,极少有人知道。她喜欢他的优秀和奋发,也理解他因为家境贫寒放弃了直读研究生的机会,认为他早日工作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虽然已经工作一年,做班主任毕竟是第一次。方静谦虚好学,努力钻研教育理论,诚恳地请教同事。她对洪卫尤其尊敬,有时间就到政教处讨教,毕竟他是昔日的班主任,多了层亲切。她聪慧灵气,在最短时间摸到了一些做班主任的门道,边学边干,渐入佳境。她对学生很有爱心,将心比心,高中学生社会经验较为丰富,成人意识增强,他们得到老师的关爱就会回报老师,甚至对这门学科也会兴趣大增。爱心还表现在公平,对学生的公平可以赢得学生的尊重和爱戴。当然,高中学生发育早熟,外表有款有型,但思想幼稚,头脑简单,切忌对学生称兄道弟,否则,刚则不恭,嘻则不敬,会降低老师的威信。方静知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赵括纸上谈兵,慷慨激昂,长平一战,所率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被敌军扔进深坑活埋。她喜欢做,不喜欢说,反正有的是激情和斗志,强烈渴望能成为一名优秀教师。方静教政治,喜欢用哲学原理指导工作和生活,收获不浅。她深刻理解了为什么政治抽象空洞还能长期成为高考科目,政治在社会生活中的作用显而易见。
这些天,方静有些心烦意乱。班上有名男生叫丁建军,皮肤微黑,脸庞俊俏,眼睛明亮,上到政治课就走神。他的目光并不游离,恰恰相反,是对她一眨不眨的目不转睛,而且也不纯净如水,偏偏是混浊如油,黏乎乎,稠黏黏。她了解到他初中就在本校,便找他初三的班主任打听了情况,心里隐隐发毛。原来,丁建军调皮捣蛋让人头疼,因为他并不亲自赤膊上阵,而是在幕后出谋划策,煽风点火。即使他偶尔出手,也像踏雪无痕的绝世高手,不露痕迹。初二时,教英语的毛老师上课用英语跟同学打招呼:“G!”丁建军不动声色地回答:“Good猫脸!”初三时,英语老师是个中年女教师,因得天花脸有麻点,她按惯例跟同学们打招呼:“G!”大家异口同声回答时,丁建军梗脖扯嗓:“Good麻脸!”同学抿嘴而笑,女教师似乎发现端倪,四目搜寻,丁建军一本正经,装模作样东张西望。政治老师出了份中考模拟试卷,其中有一道时政题:哪个国家侵占了科威特?全班只有他的答案石破天惊:司洛克。
现在,方静观察出了丁建军眼神的异样,异样的目光如电线,火辣辣触得她常常断了思路。她感到问题的严重性,考虑良久,决定找他认真谈一谈。
丁建军漫不经心走进办公室,故作吃惊状:“老师,你——找我?”
方静思路突然断裂,目光位移,迅速躲开他的视线,有些措手不及。丁建军双手垂立,低下头,一脸严肃。
方静咬文嚼字,遣词造句:“最近上课……你好像精力……不够集中啊。”
“没有啊,我可是全神贯注。”丁建军抬起头,无辜地辩解。
“你为什么总盯我,笔记都不记?”
“方老师,你……真洋气,我……崇拜你!”
“人小鬼大,你才多大的毛猴,知道什么是崇拜?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要集中精力认真学习哦。”
“老师,认真学习是应该的,上课看你也是应该的,谁让你是老师呢。”丁建军振振有词,“再说,谁也不能剥夺我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
“你没资格谈这个问题,精力应该放在学习上,乳臭未干!”方静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丁建军便不吭声,低了头任由她教育。方静讲得口干舌燥,挥挥手,让他回教室。他扭头转身离去,方静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次谈话效果甚微,丁建军依然我行我素。他的眼睛成了雷达,方静成了飞机,只要进入他的视力范围,他便凝神屏气,目光痴迷,情愫暧昧。方静情绪大受影响,走路,上课,她都感知了一双眼睛默默注视自己,这目光如芒刺背,浑身别扭。特别是上课,这特殊目光扰乱了她的思绪,她思维紊乱,词不达意,甚至语无伦次,复习时居然把“价值”和“价格”两个简单概念混淆颠倒,弄得学生哄堂大笑。方静一踏进教室就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同学们欣赏的目光似乎也变得茫然不解。她几近崩溃,觉得自己和丁建军一样,迫切需要看心理医生,并慎重向洪卫诉说了内心的烦恼
。
洪卫严肃地找了丁建军,娓娓道来,有理有节。丁建军一不倨傲,二不顶撞,静静聆听,无动于衷,一副刀枪不入,金刚不破之身的样。不论洪卫怎么启发开导,他毫无悔改之意,只是淡淡微笑,轻轻回上一句:“主任,我没错呀,上课不看老师看窗外吗?”
“可你早读课应该看老师吗?课本才是你视线的终极目标。”洪卫反应敏捷,紧紧抓住要害。
打蛇打七寸,丁建军似乎被捏住七寸。他噤若寒蝉,洗耳恭听,低头,垂手,上翘的嘴角挂着不屈不挠的意味。洪卫知道,对待这样的学生没有立竿见影的方式,只有从长计议,持之以恒。教育了一会,洪卫便让他回去上课。
方静迫不及待地请了丁建军家长,想速战速决,以抛却心头沉甸甸的负荷。在办公室,她与丁父认真长谈,介绍了丁建军的怪异行为,希望他们夫妻对儿子多点关心。丁父脸色阴沉,勒拳猛力一捶桌子:“日他妈!我们夫妻下岗多年,为供他上学,节衣缩食,给别人打工累死累活,哪有闲情雅志陪伴他……”
“俗话说,不怕不长,就怕不养,但孩子的成长不仅仅是身体的成长,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成长。教育是大事,做父母的不仅仅给子女提供物质营养,还要给他们提供精神营养,否则会营养不均,造成另一种营养不良。家长给子女的精神关心和慰藉是物质代替不了的,任何大事都从小事发展而来,任何小事都可能演变成大事,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方静与丁父恳谈了一上午,他不停点头像只啄木鸟。
中午放学,丁建军回家,父母满脸冷峻地坐等。双方刚一交手,丁建军就尽力狡辩,百般抵赖。父亲怒火中烧,血脉上涌,脸色成了紫茄,早就忘却方静对他的忠告,伸出铁块般的胳膊,一把拽住儿子的衣襟,左右开弓,钢板一样的巴掌扇出响亮的声音。丁建军的鼻孔鲜血直窜,像条小溪,很快流至下巴,流过脖子,流上胸襟。母亲尖叫着扑上来,抬手挡住丈夫举起的手。父亲双目圆瞪,松开手来,大吼一声:“滚!”丁建军低着头,一言不发,转身进厨房,在母亲帮助下洗净血迹,换了衣服。
下午,踏着上课铃声,丁建军冲进教室。他脸颊淤青,不自然地侧脸,躲避讲台下射来的目光。同学们望着他嬉笑,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方静捧着书本走上讲台,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她开始上课,却突然有些不适应:来自特定角落的那束特定目光消失了。她瞟了一眼丁建军,他的目光没有目标,空蒙而迷茫,犹如大海上的大雾,令她如坠云雾,又令她不寒而栗。
隔天下午第一节是政治课,方静捧着书本走进教室。
“起立!”范日升响亮地喊。
“同学们好!”方静目光平视。
“老师好!”同学们异口同声。
“请坐!”方静礼貌地点点头,习惯性伸出手。讲台上摆着一只白色正方体粉笔盒,她喜欢上课时手里捏一根粉笔,就像战士上战场带一杆步枪一样显得踏实。她面容祥和,平视着同学,语言清晰地讲着开场白,手往盒里伸,盒盖很紧,她便撕盒盖。猛然,方静爆发出一声惊叫:“妈呀!”一条蛇从盒里昂起头颅,冷不丁咬了她的右手一口,大拇指密密渗出鲜血。方静用左手捏着右手,三步并着两步,跳跨到教室门口,脸色煞白,泪水在眼眶内打着圈。
“蛇,蛇,打蛇呀!”教室里躁动不安,前排胆小的女生“呼啦啦”躲到教室后面,同学们乱成一团,你挤我撞。食指般粗壮的蛇拗着长长的三角头,压倒粉笔盒,在讲台上肆无忌惮爬行,“啪”地掉到地上,迅速游向门口。方静慌张躲闪,高跟鞋一扭,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大家不要惊慌!”范日升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上讲台,弓腰,捏指,右手轻轻一提蛇尾,使劲抖动,蛇悬在空中顽强扭曲。范日升把蛇甩成圆锥形,蛇头终于垂头丧气,垂直向下不动弹。方静捏紧大拇指指根,毛骨悚然地望着蛇,泪水夺眶而出。
“方老师,这是水蛇,无毒,没关系。”范日升老到地安慰她。他把蛇拎出教室,扔到垃圾桶里,又回教室陪方老师到校医务室涂了药水。
方静向洪卫详细阐述了事情经过,哭哭啼啼:“洪老师,肯定是丁建军干的,请你帮我查清这件事。”
洪卫主持了高一(3)班班会。他首先平铺直叙了人生理想前途的主题,话锋突然一转,声色俱厉:“这次‘水蛇事件’性质相当严重,是城南中学二十年来的第一次,败坏了班风,破坏了校风,伤害了师生关系!各位同学,我们不知道是谁所为,如果是开心玩笑,那你闹得过火,触犯了良心。如果是居心叵测,那你思想龌龊,触犯了道德。如果损害了老师身心健康,那你行为恶劣,触犯了法律。如果想用这种行为证明自己是英雄好汉,那你现在就光明磊落地站起来,敢作敢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如果你主动认错,说明你有悔改的诚意;如果你心存侥幸,一旦被人揭发你就陷入被动。人犯错误不可怕,可怕的是犯了错误没有改正的勇气!”
教室里鸦雀无声。洪卫谆谆善诱,不断扫视全班,目光故意在丁建军脸上逗留,他居然泰然处之。方静采用了最笨拙也最实用的方法,要求每个同学写一张小纸条,提供有用信息。果然,有同学在纸条中揭发了放蛇的同学,一切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不过,令方静目瞪口呆的是,放蛇者不是丁建军,而是全班最不起眼的女生程青青。程青青来自农村,不
仅家境贫寒,而且个矮,身板,肤黑,脸大,一向沉默寡言,学习落后。她是最平凡的一名学生,就像河中滴水,多她不多,少她不少。这种胆大妄为之举竟然是她所为,全班同学莫不啧啧称奇。如果把全班同学按嫌疑大小排列,程青青一定位列最末,她的动机成为全班师生不解之谜。
晚自习,方静把程青青叫到办公室,严厉的目光逼视她,想冲垮她的心理防线。程青青则如一棵向日葵,弯着腰,硕大的脑袋耷拉着,毫无反应。方静突然心生怜悯和怜爱,换了一种轻松的口吻,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程青青却毫不理会,不屑地把目光斜视一旁。
“你以为不理睬老师就能推卸一切责任?我可以谅解你的恶作剧,但绝不谅解你现在的态度!”方静怒火蹿烧,口腔成了枪管,急促地喷发出一颗颗子弹壳,“你为什么把蛇放在讲台上?你凭什么对我刻骨仇恨?你有什么理由伤害老师,扰乱课堂秩序……”
程青青死不开口,额前的一缕头发散落而下,遮住一半眉眼,另一只眼睛半睁半闭,似睡非睡。方静心中的怨气如岩浆喷发,希望程青青应答,哪怕回嘴,起码说明自己的话起了作用。现在,她不希望教育学生时,对方无声无息,她觉得这是学生对自己的一种藐视,这种藐视深深伤害了自己的自尊。方静口气更加严厉:“学生应该以学习为主!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怜父母含辛茹苦,体恤老师呕心沥血。你扪心自问,自己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了吗?学习没有进步,思想没有提高,今天的表现令我大失所望。你不仅对不起父母,对不起老师,也对不起自己!作为一名女生,应该文静文雅文明,平平静静,安安静静。那么粗的蛇你也忍心塞进那么小的粉笔盒?吓唬老师你也忍心用凶狠的蛇?这么粗俗下作的事居然是你的所为?令人难以置信!你的智商呢?你的情感呢?你的道德呢……”
程青青开始抽泣,双肩抖动,晶莹的泪花在眼里闪烁。“叭嗒”,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滑出眼眶,掉到办公桌上。
方静见不得学生的泪水,程青青的眼泪软化了她愤怒的心。她站起身,拍拍程青青的肩:“别哭了,先回去吧,给我深刻反省,认真写份检查,明早交给我。”
程青青抬头,默默瞥一眼方老师,慢慢转身出去,方静望着她的背影叹口气。
这是方静看程青青的最后一眼,当晚,她在郊区的家里喝了农药。父母发现时已是夜深人静,立即送至人民医院抢救。因中毒太深,医生回天无力,宣告死亡。
第二天早读课刚下,一阵嘹亮的哭声传进城南中学校园,三四十名农民模样的人浩浩荡荡涌进来,披麻戴孝,臂佩黑纱,凶神恶煞般。程青青父母走在最前,推着一辆板车,上载女儿的尸体。他们把板车推放到操场上,妇女围着板车号啕大哭,亲属展开一丈长的白纸横幅,上书漆黑大字:“惩治凶手,还我女儿!”
师生闻讯,深感震惊,蜂拥而至,窃窃私语。方静得知程青青死讯,如雷轰顶,大脑被炸得一片茫然。从亲友兴师动众分析,程青青之死与学校有关,昨晚是自己最后教育了她,夜里她就踏上不归路,难道自己就是“凶手”?但方静百思不解,自己并无出格言行,没有充分理由令她走上绝路啊。她心如刀绞,为学生的突然离去,也担心程青青自杀与自己有关,那样的话一辈子将会承受良心谴责。她踉踉跄跄冲进校长室,泪如泉涌,结结巴巴汇报了经过。洪卫、殷勤等老师也拥进来,校长室济济一堂,殷校长神情凝重,托腮沉思。上课铃响,殷校长起身:“解铃还需系铃人,刀山火海我都要闯。你们跟我走,见机行事吧。记住:千万不要激化矛盾!”
殷校长像个将军,威风凛凛走在前面,殷勤、洪卫紧随其后,还有十多名教师跟着,操场上的人群立即噪动起来。殷校长毫不理会,径直走到板车前,低头看白布紧裹的程青青尸体,悲哀马上呈现在脸上。他挺起腰杆,大声对人群说:“我是校长,今天发生的事我很难过,有什么事坐下商量好吗?”
“废话少说,交出班主任!”队伍中爆发出怒吼。
“我……就是。”方静怯生生从队伍中钻出来,挤到前面,“对不起……”
“就是她!为青青报仇,给我打!”队伍如咆哮的洪水,很快将她淹没。程青青母亲一把缠住方静的长发拼命狠拽,方静惊叫着曲身如虾,程父红着双眼冲上前来“啪啪”甩了她两个耳光,她的脸庞立刻留下清晰掌印。方静“呜呜”地哭喊着,伸出细嫩的手指与程母争夺自己的头发。说时迟,那时快,洪卫反应灵敏地冲上来,努力解救方静,殷勤他们也上前劝阻。人群成了油锅,洪卫的脸上留下妇女深刻的抓痕,火辣辣地疼,身体成了麻袋,遭受四面八方的重击,“咚咚”闷响。洪卫劝说着,阻挡着,很快被摔到地上。他强忍疼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避免事态扩大。
“大家冷静!冷静——”殷校长双手挥舞,高声劝阻。没人听他高谈阔论,人群疯狂,愈战愈勇,老师们处境艰难,陷入重围。
“弟兄们,上!”丁得平突然带着十多名青年教师赶来。他从身后抓住一个狠毒行凶的男人,重重一拳将他砸倒,几个男人女人同时向丁得平扑过来。双方一场混战,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张牙舞爪,气势汹汹,擒拿格斗,摔跤柔道,全无招式,举拳就打,甩腿就踢。在教室上课的老师高瞻远瞩,从楼上飞奔而下增援,操场上人仰马翻,尘土飞扬,哭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