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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4年,六月,洛阳。
诏书既发,相当于已经跟高欢彻底决裂,元修必须考虑自己下一步怎么办。
现在洛阳虽然勉强拼凑了不少兵马,但无论人数上还是质量上都不足以对抗高欢的北镇精锐。如果宇文泰和贺拔胜不出手帮忙,赢的希望很渺茫。
可是这两个家伙一直找各种借口磨磨唧唧不肯过来,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
元修心里虽然恨得要命,但现在的头号敌人是高欢,同时得罪其他人很不明智,他只好放下身份,再三派人去关中和荆州请求增援。
同时,元修也在评估最坏的结果。如果高欢真的杀进洛阳,自己该怎么办。
未料胜,先料败,到那时候是退到关中还是退到荆州?
王思政建议选关中。他对元修说,高欢造反是迟早的事情,而洛阳离晋阳又太近,不是用武之地。现在宇文泰既然表态支持朝廷,那皇上完全可以迁都到长安,以关中为根据地对抗高欢。
长安是秦汉旧都,土地富饶,山河险峻,的确比荆州更合适当首都。
但问题是元修对宇文泰心里没底。
严格来讲,宇文泰并不是元修任命的,而是关中那帮军头们自己选出来的,之后又靠实力平定了异己,最终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元修给他封的官都只是应景送人情而已,有和没有都不影响宇文泰做事。
这种情况下,宇文泰会欢迎自己过去么?自己过去会受到重视么?会不会还被当成吉祥物供起来?
元修有些忐忑,于是他派亲信散骑侍郎柳庆去高平面见宇文泰,咨询他对当前国内局势的看法,顺便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宇文泰立刻猜到了柳庆的来意。他当然愿意元修过来了,手里有个皇帝干啥都方便。他当即跟柳庆表示,现在洛阳不安全,自己已经做好了接驾准备,请皇上尽早移驾长安。
柳庆回朝复命,把宇文泰的意思转达给元修。
元修还是不放心,他私下问柳庆道:我觉得荆州也挺好啊,去那里真的不如去长安么?
柳庆回答道:关中是形胜之地,宇文泰又有经天纬地之才,完全可以依靠。比较而言,荆州四面受敌,无险可依,离南边的梁寇又非常近,对方一个冲锋就能打到城下,我觉得不合适。
元修见几个心腹的看法都差不多,心里也开始倾向于关中。
但迁都可是伤筋动骨的大事。自己在洛阳经营多年,不管去哪里都意味着一切又要从零开始。而且现在河南山东一带还有不少州郡是自己的势力范围,如果跑到关西去,就相当于把那些地方拱手让给高欢,太不甘心。
能不迁就不迁,再坚持一段时间看看。
事实上,在元修和高欢完全闹翻之前,高欢也曾经提过迁都的建议,不过高欢选中的地点是邺城。当时元修也是严辞拒绝了这个建议。邺城地处河北相州,是高欢的势力范围,元修当然不愿意去。那个时候高欢还顾及元修的权威,也没有勉强。
但现在自己已经跟高欢彻底翻脸,权威什么的也没意义了,估计高欢很快会来硬的直接把自己架到邺城去,那时候怎么办。
元修曾经幻想靠自己的皇帝身份来瓦解分化高欢的势力。他专门把广宁郡(今山西省沁水县附近)太守任祥调到洛阳,封他为尚书左仆射,加开府仪同三司,条件是他不再帮高欢做事。
没想到任祥一听这个条件,啥官都不要了,转身就跑回广宁。
元修发现高欢这些追随者的忠诚度都很高,完全无从入手。最后他也放弃了,直接下了一道圣旨,凡是愿意跟着高欢的赶紧自己走,我也不为难你们了。
元修还不死心,再次派人去荆州让贺拔胜领兵回来。贺拔胜毕竟是当世名将,如果他能帮忙守住洛阳,应该就不用迁都了。
结果贺拔胜依旧是碰到政治选择题就头大,他也不知道支持哪边好,干脆按兵不动看热闹。
元修这回真没的选了,看来自己能依靠的真的只剩下宇文泰。
既然决定投靠宇文泰,那更得卖力拉拢。于是元修再次给宇文泰加官,任命他为尚书仆射兼关西大行台。
光封官还不够,元修得知宇文泰目前还没有正妻,正好自己有个亲妹妹冯翊公主此时也寡居在家,于是便许诺把这个妹妹嫁给宇文泰。
这个冯翊公主之前的丈夫是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张欢。张欢曾经协助斛斯椿抓捕尔朱世隆等人,也很有功劳。但他的问题是性格暴躁,对公主非常无礼,有次吵架还把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给打死了。公主忍无可忍,就跑到哥哥元修那里告状。
元修大怒。敢这样欺负我妹妹,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上?他一怒之下,把妹夫张欢直接给砍了,公主从此变成了寡妇。
当然,元修下手这么狠也有其它因素在里面。张欢的父亲张琼目前担任汾州刺史,站在高欢那边。元修那段时间正在清剿高欢的势力,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的身边再出现高欢的人。
那个时代寡妇再嫁是很平常的事情,何况又是皇帝的亲妹妹,所以宇文泰也觉得非常荣幸。他毕竟出身北镇,就算手里有再多兵马,在重视门阀背景的北魏政治环境中也显得不够硬气,如果能借此机会跟皇室联姻,就可以弥补一下自己在这方面的短板。
于是宇文泰派都督杨荐到洛阳谢恩,同时积极表达自己的忠心,请元修尽快迁都。
虽然已经倾向于撤到长安,但元修觉得自己毕竟是当朝皇帝,就这么主动跑过去未免太没面子。他跟杨荐说,回去告诉你们大行台,让他赶紧派兵到洛阳协助防守,然后带人过来迎接我。
杨荐回高平复命。宇文泰见元修都这个时候了还端着架子,也颇为无奈,心说一来一回好几天,你再磨蹭几次高欢就杀过来了。
宇文泰有自己的小算盘,现在派大部队去跟高欢硬刚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输了的话平白损失实力,赢了的话元修没准就不迁都了。
于是宇文泰只派大都督骆超领着一千轻骑去洛阳支援。之后又派杨荐和长史宇文测出关,等着迎接元修过来。
反正我就出这些人,坚决不给你当枪使,你觉得人少就赶紧自己跑过来。
元修气死了,心里把宇文泰翻来覆去骂了几万遍,但也无可奈何。
其实关于宇文泰是否比高欢更可靠的问题,外人也看得很清楚。当时元修在周边征兵的时候,东郡太守裴侠率领部下到洛阳应招。裴侠出身河东裴氏,为官清廉,对朝廷非常忠心。当时王思政就向他咨询道:“如今高欢当权,朝廷非常被动,皇上打算去投奔宇文泰,不知你有什么看法没有?”
裴侠回答道:“我觉得可能会有新的问题。宇文泰既得三军之心,又占据了关中这样的形胜之地,俨然已是一方霸主,岂能再轻易把主动权让出来?如果去投奔他,相当于出虎穴进狼窝,基本没太大区别。
王思政道:“这我也知道啊,但事到如今,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裴侠道:“高欢是近忧,宇文泰是远虑,两害相权取其轻,目前也只能暂且先去关西了,等稳定下来之后再慢慢想办法。”
王思政觉得裴侠真的是从朝廷角度考虑问题,现在正需要这种忠臣,于是把他推荐给元修。元修也知道未来如果真的要对付宇文泰的话,有自己的班底很重要,他把裴侠封为中郎将,留在洛阳。
裴侠分析得很客观,现在高欢已经决定动手了。
见到元修的诏书,高欢就已经知道再也没有妥协的空间了,一切只能靠武力说话。当然,高欢并非想把元修干掉自己当皇帝,他只是觉得现在局势已经失控,不得不再次大动干戈重新整理一下政治秩序。
斛斯椿这种人肯定不能留,至于元修,圈养起来或者换一个都行。
现在的局势跟一两年前相比已经出现了很大的变化,洛阳西边是宇文泰,南边是贺拔胜,这俩都是劲敌,非当年的尔朱兆等人可比,如果真逼急了元修跑到任何一边,自己都会很被动。
高欢的想法是速战速决,在元修还没准备好的时候,迅速拿下洛阳,然后把首都迁到邺城去,离宇文泰和贺拔胜远一点儿。
他让弟弟高琛在晋阳看家,自己开始调集兵马,准备进军洛阳。
虽是迫不得已,但毕竟是以臣伐君,需要有个名头。
于是高欢发布檄文昭告天下:我当初是因为尔朱氏专权擅命,不得已才挺身而出平定四海,之后又拥立了当今皇上。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为了国家社稷考虑,赤诚之心,天日可表,但现在却被斛斯椿这个奸臣横加构陷,诬陷为谋逆。我被逼无奈,只能出兵去诛杀斛斯椿,以清君侧。
说是斛斯椿的责任,但本质上还是元修的问题。此时高欢又想起了高乾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禁感到深深的懊悔,如果当时听他的建议改立一个好相处的皇帝,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但后悔已经晚了,自己当初埋下的祸根,只能自己再出手解决掉。
大军两路并进。山西的部队由高欢亲自带领,以高敖曹为先锋,由上党出太行陉从北面进攻洛阳;河北的部队由窦泰、韩贤等人带领,负责清剿元修在河南的力量,之后从东面进攻洛阳。
元修得知高欢这次玩真的了,也紧张得要命,但毕竟之前说了那么多狠话,如果不比划比划转身就跑有点儿太丢人,无论如何也得支撑一下再说。
于是元修决定亲自领兵屯扎在河桥南侧,负责对付高欢北面的大军,派斛斯椿和长孙稚、元斌之镇守虎牢,派贾显智和斛斯椿的弟弟斛斯元寿镇守滑台地区,负责对付高欢东面的大军。
但元修这些拼凑起来的人马如何是高欢精锐部队的对手,斛斯元寿抵挡不住窦泰的攻势,直接缴械投降。窦泰进军长寿津(古黄河渡口,在今河南濮阳县西南),跟贾显智的部队隔岸对峙。
结果贾显智跟他哥贾显度一个秉性,他见高欢的兵力占优,又决定改投高欢这边了,他跟窦泰暗地里联系,直接让出长寿津,退到滑台城里。
贾显智手下的军司元玄觉察出有些不对头,他飞马跑回洛阳,请元修再多派些人过来增援,于是元修又派大都督侯几绍领军到滑台协助防守。
窦泰大军渡过黄河之后,在滑台城东跟元修的部队正面交锋。侯几绍本来在全力督战,没想到后面贾显智的部队直接倒戈了。两面夹击之下,侯几绍当场阵亡,滑台失守。
窦泰占领滑台之后,大军继续东进,兵锋直指虎牢关。
与此同时,北路大军的进展也非常顺利。
这主要得益于高欢前期成功的策反工作。
北魏设有东西南北四个中郎将,驻守在京城四周,负责首都洛阳四个方向的安全警戒。这个部署最初来源于东汉,当时四方中郎将的权力很大,但到了北魏一朝,四方中郎将的品级降了很多,能管辖的兵马数量也非常有限,不足以抵御强敌,主要职能也变成了军事情报的侦察和预警。
目前负责北方警戒的是北中郎将田怙(hu)。
田怙本是尔朱氏的旧部,跟高欢不是一个阵营的,所以元修对他还比较放心,完全根据他的情报来做安排部署。
但元修没想到的是,田怙早就被高欢策反了。他故意拖延时间,跟元修汇报说高欢的大军离洛阳还很远,大家不用太紧张。
就在元修放松警惕的当口,高欢的先锋部队早已悄然杀出了太行山。
高敖曹已经忍了很久,如果不是高欢强按着,他早就要跑过去跟元修拼命了。得到授权之后,高敖曹一天也不想耽搁,率领部队倍道兼行,从晋阳经上党直接杀到野王(今河南沁阳),距离黄河北岸只有十几里的距离。
等到从其它渠道得知高欢大军的动向,元修才发现自己被卖了,他恼羞成怒,命人把田怙抓起来砍掉。
杀了田怙也没用,此时高欢大军已到眼前,再做其他部署也来不及了。而且元修这边也缺乏能打硬仗的人,没办法像陈庆之那样去黄河北岸据守北中城,只能继续堆在南岸,守住河桥的南侧出口。
高欢还想再做一次和平的努力,他派遣使者去元修转达自己的诚意,说只要皇上你放弃抵抗交出斛斯椿,咱们还是可以继续合作的。
元修根本不理。我是个有尊严的皇帝,宁死也不会向叛臣低头。
高欢无奈,好话说尽你不听,那就兵戎相见吧。
可是元修现在领着大军堵在河桥南侧,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势,如果硬攻河桥的话可能要费一些力气。
高欢没打算硬攻河桥。河桥毕竟太窄,不适合大部队展开,在这里浪费时间和资源没意义。
黄河长得很,就算孟津这段风高浪急不好行船,但只要往上下游多走点路,水流平缓可以渡河的地点有很多。
六月二十六日,高欢组织部队开始分批渡过黄河。
元修从来没打过仗,根本没有跟高欢过招的资格。他得知高欢不按常理出牌,直接绕过河桥从侧面杀过来,大脑立刻就短路了。
现在死守河桥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下一步怎么办?
元修手下的大臣们也乱成一锅粥,有建议他去投奔南梁的,有建议他去荆州找贺拔胜的,有建议他去关中找宇文泰的,居然还有不开眼的建议他君王死社稷,纠集人马去跟高欢拼命。
元修快疯了。枉我平时对你们那么好,关键时刻没一个能出来替我排忧解难的。
其他建议都不靠谱,唯一可行的只有去关中。
就在元修还没最后拿定主意的时候,六月二十七日晚上,他突然得到报告说元斌之跑回来了。
元斌之就是葛荣叛乱时期,在邺城造反的那个安乐王元鉴的弟弟。元鉴的叛乱被源子雍平定后,元斌之跑到了葛荣那里。葛荣被灭之后,元斌之又归降了朝廷。
虽然有这些前科,但元斌之毕竟是皇族出身,不仅没被追究,元修继位之后还把他当作心腹来培养,任命他为左卫将军、骠骑将军,封颍川王。
前段时间,元修刚把元斌之派出去跟斛斯椿、长孙稚一起守卫虎牢关。结果元斌之跟斛斯椿互相争权,谁都不听谁的。斛斯椿好歹有城府,能忍就忍了,但元斌之是个浅薄的人,做事根本不计后果。他见自己说了不算,一气之下弃军跑回洛阳。跟元修说高欢的军队已经全部抵达黄河南岸,马上就要杀到洛阳,再守虎牢关已经没用了。
你不是不听我的么?那咱们谁也别想指挥了。
元修这回彻底崩溃了。他顾不得别的,立刻带着南阳王元宝炬、清河王元亶、广阳王元湛等皇室亲王领着五千骑兵冲出皇城,暂时驻扎在瀍西(chán xi,今洛阳市瀍河西岸),做好随时跑路的准备。
可是就过去一个光杆皇帝也不行,领导班子还是得尽量多搬一些过去。于是元修同时派人把斛斯椿、长孙稚等人调回来,连同朝内的官员一起到瀍西集合,陪着自己一起去关中。
大家知道皇上要逃,顿时人心大乱。现在很明显元修已经失势,再跟着他肯定也没啥前途,于是当天夜里官员们就跑了一多半,连元亶、元湛也偷偷溜回了家。
元修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有多少人算多少人吧。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八日一大早,元修带着手下的大臣和禁卫部队离开洛阳,狼狈逃往长安。
元修和高欢之间这场历时两年多的君臣斗争,最终以元修的失败逃亡宣告结束。
元修的这次出逃,标志着昔日强大的北魏从此分裂,高欢和宇文泰之间长达十几年的较量也就此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