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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今日一早就到了乾清宫里,朱元璋昨日吩咐了,要她来帮着准备清明回中都的祭品和礼物。
祭品是在皇陵供给朱元璋父母兄嫂的,礼物是要赏赐给中都老家的父老乡亲的,朱元璋对这两件事都极为重视。每年都是王直安排,今年让莲花帮着,不仅是中意莲花,也是让她带着熟悉,以后皇太孙早晚接手的意思。
正是暮春,花草繁盛,绿树成阴。奉先殿高大阔朗,窗牖齐开,四顾望得见外面的蓝天白云,时有莺燕穿行其间,微风中带着春天的温暖馥郁,熏得人沉醉。
朱元璋跪拜在蒲团上,半闭着眼睛低低祝祷。
天禧寺迎回的阿育王塔和佛顶骨舍利就供在正中。当日王直自天禧寺回来,发现宫里刚才也是电闪雷鸣,太庙的一个角被雷劈中,一片狼藉,需要大修。朱元璋本想把舍利供奉在太庙,只好改到了奉天殿,和王直说起天禧寺和宫中两处突然而至的雷雨,都有些疑惑。
皇帝想来想去,请弘远特意来看了看,最后按他的建议,御笔写了发愿文,曰“大明皇帝朱氏元璋,敬造捧真身佛陀,永为供养,伏愿长承佛护,圣寿万春,愿天下丰稔四海无波。万劫千生长为如来弟子,绍隆三宝,作大因缘”,和一些宝石珊瑚各种宝物,并用玉碗玉碟装上时鲜瓜果在舍利前一起供奉了。又自此斋戒,日日亲来诵经祝祷。
不知过了多久,朱元璋起身,竟猛地一阵头晕眼花,到底此时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年纪不饶人。朱元璋想起生如朝露,不由有些感慨,缓步踱回了乾清宫。
王直和莲花在榻前的案上整理祭品礼物,王直念着清点,莲花核实着重复一遍记录下来。二人甚有默契,一包包的物事自左边案上快速地移动到右边案上。
王直的声音阴柔平淡,莲花的声音温润柔和,交错着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朱元璋听着听着,嘴角弯起,带上了笑容。
这时王直念道:“银锞子两百个,倭扇四十把”,莲花探身点了点,正欲重复,朱元璋睁开眼睛:“哪儿来的那么多倭扇?”
王直放下手中的礼品,恭敬答道:“还是洪武三年时,日本的僧人叫“祖来”的,供奉到礼部的。一直放在宫里没人用,去年回中都时带了几把,老家乡亲们都看着稀奇,所以今年多带了些”。
朱元璋哼了一声,面露不快。
原来洪武初年,朱元璋派遣了使臣前往日本,高丽,安南和占城四国,晓谕元朝已经灭亡,中国现在是大明王朝了,你们诸国赶紧来朝贡。
派到日本的是莱州知府赵秩,洪武三年去的,当时的“日本王良怀”派遣了僧人祖来跟随赵秩回中国,送了些礼物到礼部,却并未解决中国提出的取缔倭寇一事。其实日本当时内乱,这个良怀只是南朝的怀良亲王,占的地盘只有九州一带,擅自接受了大明的“日本国王”封号之后,自称为“日本王良怀”,实际上不久就遭实町幕府驱逐。
朱元璋不知道这个情况,误以为“日本王良怀”是日本的国王,对日本的态度非常不满,兼之沿海的倭寇益发厉害,过了几年又派了使臣远赴日本,却干脆没有回音,有一次连使臣也丧生日本。
朱元璋回想此事,不由得心中愤懑。
莲花见了皇帝的面色,轻声问道:“圣上不喜这个倭扇?要带吗?”
朱元璋瞥了眼案上的倭扇,说道:“还是带上,但是把朕的一首诗提在上面”,
说着坐直了身体,念道:
“沧溟之中有奇甸,人风俗礼奇尚扇,卷舒非矩亦非规,列阵健儿首投献。国王无道民为贼,扰害生灵神鬼怨,观天坐井亦何知,断发斑衣以为便。浮词尝云弁服多,捕贼观来王无辩。王无辩,折裤笼松诚难验。君臣跣足语蛙鸣,肆志跳梁于天宪,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
朱元璋念完,莲花也在一把倭扇上写完,轻声读了一遍给朱元璋复核,倒是一字没错。
其实对于莲花来说这样记录甚不容易:一来莲花诗词功底有限,二来朱元璋的中都口音念这首乐府着实难懂。莲花努力记下,心中栗六,听朱元璋说没错,长长松了口气。
朱元璋自来身边都是才子高人,却并未在意,只是觉得莲花的声音柔和悦耳,自己这首二十年前骂倭奴的乐府诗,用词粗鄙,她念诵起来仍是娓娓动听,不由好笑。
王直明白朱元璋的意思,看莲花念诵得认真,也不禁微笑。
莲花见朱元璋和王直笑,一时摸不着头脑,傻傻地问道:“是哪里记错了吗?”
朱元璋益发笑得厉害,好容易止住。见莲花玉颜带晕满脸不解,哈哈笑道:“孙媳,朕不是笑你。朕这首乐府是骂倭奴的,用词不大雅”,见莲花睁着明澈的双眸仍然不明白,又接着说道:“你不用念得那么好听”。
莲花这才明白。见皇帝夸自己“好听”,不由又红了脸。看了看倭扇,问朱元璋道:“圣上诗里说‘君臣跣足语蛙鸣’,倭奴真是这样吗?”
王直在一旁连忙喝道:“李才人!不可如此说话!圣上金口玉言,说的当然是真的!”
莲花不由伸了伸舌头,对朱元璋笑道:“对不起,圣上!我说错话了”。
朱元璋摆了摆手,不以为忤,叹道:“朕在三十多年前就会过倭寇,无论冬夏倭寇都是光着脚,说话哇啦哇啦地象青蛙叫”。
莲花想起在大宁卫林间伏击的几个倭寇,点了点头:“是啊,我还以为他们夏天才这样”。
朱元璋眯起了眼睛:“哦?你见过倭寇?”
“在大宁卫碰到过,当时和宁王叔一起”莲花回忆道。
这件事一直是朱元璋的一个疑团,当下不动神色问道:“就你们两个吗?”
“还有燕王叔,和王府的侍卫”。
朱元璋哼了一声:“倭寇好大的胆子!知道为什么吗?”
莲花这才有些心慌,迟疑着说道:“燕王叔说是冲着我来的”
朱元璋眼中凌厉的锋芒一闪:“哦?冲着你来的?为什么?”
莲花第一次见到朱元璋严厉,不由得慌乱,踌躇半晌,一横心说道:“怕是担心我到了天朝,大明与朝鲜永结厚谊,不利于倭寇横行”。
朱元璋不再说话,锋利的目光如刀,凝视着莲花。
就知道!就知道朝鲜国王把十六岁的女儿宁愿送给七十岁的自己,定有所图!原来是为了倭寇,是想让自己发援兵。
真是别有用心!
莲花见朱元璋面色不善,一颗心怦怦直跳,跪倒在皇帝面前,仰头轻声唤了一声:“圣上!”见朱元璋恍如不闻,又轻轻叫道:“皇祖父!”
朱元璋俯视莲花,却想起了朝鲜自认藩国,态度恭谨,年年进供;宫里的海豹皮,漆盒人参这些都是朝鲜的,连滁州太仆寺里的军马,也有几百匹高丽马;关键是朝鲜稳定,大明才放心地北征蒙古,倘若朝鲜反过来帮着蒙古,何止东北,整个北疆都将受影响;又想起了可恨的倭奴,非但不朝贡,还有这么多倭寇侵略沿海,扰我百姓。。
无论如何,大局为重。
朱元璋的目光渐渐柔和,终于叹口气,示意王直扶起了莲花,说道:“你起来吧,朕不怪你”。
不知何时,朱允炆进了殿内,行了礼站在莲花的身后。关切地注视着。
朱元璋看看朱允炆,又看看莲花,一样的修长白皙温雅柔和,一样清澈明亮的眼睛,实在是一对璧人。自己已经七十多,早晚是这个孙子接班,何妨为他做点而好事?
朱元璋又叹了口气,唤了声:“允炆!”
朱允炆应声道:“孙儿在!”
朱元璋吩咐道:“你上次提议的,派使臣去日本,找那个北朝的足利义满将军一事,筹画安排一下”。
朱允炆喜不自胜的连忙应道:“是!孙儿明天就安排”。
莲花也喜出望外,兴奋地不知如何是好,一激动,双手抓住了朱元璋的手,连声道:“谢皇祖父!”
朱元璋的手掌被她温软的小手握着,望着她欢喜雀跃的模样,忽然就想起许多许多年前,自己还年青,也有这么一个少女,为自己欢呼,也是这么温软的小手。。时光都去哪儿了呢?不禁有一刻失神。
莲花这才发觉自己过于兴奋,不由得红了脸,放下了双手,不安地看了看朱元璋。
朱元璋含笑不语,朱允炆却冲她笑着眨了眨眼。
莲花红着脸,讪讪地说道:“我该干活了,把这些扇子写完”,说着走回案边,提笔继续抄写。
朱允炆笑问:“写什么扇子?”跟了过来,探身拿起倭扇。朱允炆的功底可远非莲花可比,一目扫过,已把诗句读完,回头笑着对朱元璋道:“这首乐府定是皇祖父做的”。
朱元璋眯了眼睛,笑问:“如何?”
朱允炆此刻当然奉承:“好诗!这句‘国王无道民为贼’说中了倭寇的要害!如我大明今日,百姓安居乐业,断不会有这些贼寇。还有这句‘今知一挥掌握中,异日倭奴必此变’,如此跳梁小丑,定然不会长久”。
见朱元璋捋须微笑,又笑道:“孙儿给这诗题个名字吧?就叫《倭扇行》如何?”
朱元璋微笑颔首,朱允炆提笔刷刷题上。
王直在一旁叹道:“本来这倭扇不值什么,现在是圣上的诗,李才人抄写,殿下题字,这可身价百倍了,可以称作‘三绝扇’。老臣可否先讨一把?到了中都老家定然抢手”。三个人都笑了。
朱允炆帮着莲花,很快四十把扇子写完,王直呈给朱元璋看,莲花的字娟秀柔美,朱允炆的字瘦劲奇崛柔中有刚,不由又赞叹一番。
朱元璋瞪他一眼:“好啦,拿去!”递了一把给王直,王直连忙拜谢。
果然这倭扇在中都被老家的父老乡亲一抢而空,朱元璋既得意自己的乐府诗,又得意这一对金童玉女似的佳儿佳妇,在老家着实显摆。
各位暇时不妨去中都试试运气,能碰到一把“三绝扇”也未可知也。
这时小太监进来禀告:“代王自大同府到了,候在宫外”。
朱元璋哼了一声:“这可费了不少功夫!”,去年就宣旨让代王过完新年即可进京,这三月都快完了。
朱允炆劝道:“可能路上融雪不大好走”。
朱元璋看了看莲花和王直还在忙,吩咐道:“王直你去把代王带进来,莲花你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来弄,允炆你留在这里”。
莲花连忙答应着,大致把案上收拾了下,起身拜别。
朱允炆转头悄悄地说:“你到文渊阁等我,回头咱俩一起回家”,莲花红着脸点头答应。朱元璋含笑看着二人,并不多说。
莲花出了乾清宫,迎面正好碰到代王朱桂跟着王直往宫里走;看到莲花一愣,旋即微笑示意,莲花连忙裣衽一礼,想起代王夫妇在大同待自己实在不坏,远望着朱桂大步进了殿内。
莲花此时心情好极,终于把倭寇的事情和皇帝说出来了,居然,皇帝答应了!也许很快大明的使臣就能去日本,倭寇很快就会回老家了!国王知道了该多高兴!母亲也会很高兴。南豁赵克善喜,还有郑宗诚,这些人都没有枉死。全罗道的百姓,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李芳远,也会很高兴吧?莲花想起李芳远告诉自己的那个联络点,至今忙碌不自由,还没有机会去,王奭的事情也还没说,怎么办呢?
都没关系吧,关键是皇帝答应了!
莲花实在是开心,不远万里来到京师,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兴奋中脚步份外轻快,很快来到了文渊阁。
文渊阁在奉天门的东侧,按朱元璋的意思“尽贮古今载籍”,在大明算是藏书最多的地方。莲花找了本书,自己坐下,收敛心神,很快看得入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响,朱允炆在叫:“莲花!”
莲花一惊,连忙应道:“我在这里”。
朱允炆已经走了过来,含笑问:“怎么不点个灯?”望了望四周,竟是空无一人。
莲花这才发觉天已经快黑了,不好意思地笑道:“我看书看糊涂了”。
朱允炆知道她自嫁后每天忙碌,在东宫时要给太子妃,太孙妃请安侍奉,要时常进宫陪皇帝,自己也老缠着她,这样独自看书的时间对于她竟是宝贵难得的。
朱允炆心中怜惜,伸臂拥着,柔声道:“以后想看书了就到这里看,就说和我有事”。
莲花睁着明澈的双眸迟疑道:“我不可以妄语”。
轮到朱允炆愣住,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手臂紧了紧,笑道:“好,那你只要来看,我来说就是”。
莲花知道朱允炆的大队随从等在阁外,有些害羞,挣了挣却没能挣脱,只好任由朱允炆拥着坐在角落,天色已暗,四周静悄悄的。
朱允炆拥着莲花,轻声在耳边问道:“你看的什么书?”
莲花不好意思地笑道:“那日在滁州醉翁亭里,看到有两块石碑上是苏轼书写的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文章好,字也好,真是双绝。回来问了三宝说这叫‘欧文苏字’。朝鲜可没有,连欧阳修的文章也少见,刚才在这里看到这本《欧阳文忠集》,真好”。
朱允炆听了,拥得更紧,柔声问道:“双鸳鸯字怎生书?”
莲花一听,却是一首欧阳修的旧词,全文是:“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自己以前读到,还奇怪为何欧阳修也有这种香艳之词?
此时听朱允炆柔声念出,才明白这词哪里是香艳,其间的两情相悦和缠绵旖旎,不在其境的人如何能体会?
莲花这一个多月,日日感受到朱允炆的深切爱恋,心中感动,低低说道:“画眉深浅入时无?”没说完已是羞涩难当,头埋进了朱允炆怀中。
朱允炆听她含羞说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却是柔情万种,不由心中一荡,激情不能遏制,俯身深深地吻在樱唇之上。一时间万物停止,只有深情的相拥相吻。
过了很久很久,莲花轻声道:“我们回家吧?”朱允炆实在舍不得,嗯了一声却不动。
半晌忽然问道:“你认识十三叔?”却是刚才看到她和代王打招呼。
“在大同见过,是燕王叔回北平时路过的”。莲花道。
朱允炆含笑道:“朝里那些大臣如果知道燕王叔去大同,又该说了”。
莲花不明白:“为什么呢?我知道藩王不能擅离封地,可是这么近去走亲戚也不可以吗?”
朱允炆笑着解释:“按制是不可以的。藩王只能留在封地,出封地一步都要朝廷批的。而且藩王之间不能私相往来”,见莲花出神又笑笑道:“几年前开封的周王叔擅离封地去中都,皇祖父贬他到云南呢。”
莲花回想起宁王朱权好像是这么说过,但是朱棣似乎根本不在意,去大同,送自己出北平,都是想都没想自然而然。
莲花虽然天真,也知道这个不可多说,转而好奇地问道:“代王叔来做什么?”
后妃不得干政,莲花问得有些不应该。朱允炆迟疑了下答道:“父王找他,让他注意些,善待百姓”。
想起刚才朱元璋教训了半天,口气严厉,可是到底没有实质惩罚,训完了反而父子一起用晚膳。代王朱桂回去后,会好好改过吗?
莲花想起代王府门口的九龙壁,想起那么多衣衫褴褛的民工,想起那个面容愁苦的周阿大,想起当时朱棣铁青的面色。。。不由反手拥紧了朱允炆:“代王叔能听皇祖父的就好了”。
朱允炆俯身又亲了下,笑道:“好啦,不管这些,咱们回家吧”。
文渊阁里,风光旖旎。要到很久以后,莲花才明白,那实在是自己一生最好的时刻。两情相悦,恰好又可相守。世上有几人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