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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鸟语惊人梦,也不知昏睡了多久,李玉宸醒来之时正值日出时分,太阳从云海中缓缓爬升,照在了齐云峰上。
李玉宸醒来后只觉得胸口慌闷膨胀,体内似乎有一无形却有实的东西在流窜奔走。
强忍着难受,李玉宸摇晃起身,穿上鞋履,决定去找深谙药理的三师兄张竹兼,让他诊断诊断,看是不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得了什么怪病。
李玉宸所居的真庆宫偏殿与张竹兼经常炼丹修行的小壶轩隔着半盏茶的脚程。李玉宸边走在路上边回想着之前在香炉峰所发生的事情,可是任他怎么努力的回想,也最多只记得自己正在拔莲座叶龙胆时突然感觉周边的云雾变得沉重无比,他处在突然变浓变重的浓雾之中而五识尽失,听不到也看不到东西,除了白雾,同时觉得胸口突然膨胀,头疼欲裂,整个人难受的很,再之后他就昏迷了过去,便再也回想不出什么来了。
“难道跟我之前在香炉峰上的奇怪感觉有关系?”李玉宸忍不住猜疑道。
小壶轩门扉虚掩,李玉宸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张竹兼一贯温和的声音。
进去之后李玉宸瞧张竹兼正在调制丹药,知道调制丹药需心无旁骛,分不得心,便没有出声打扰,忍着胸口难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了,从李玉宸进了这竹屋,张竹兼便埋头专注于炉中丹药,没有招呼他的小师弟,仿佛早已忘了李玉宸还在一旁候着。
在强忍了半柱香之久后,李玉宸只觉得胸口愈发膨胀,仿佛要炸开一般,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这时,张竹兼终于把注意力从丹炉中收了回来,回头瞥了一眼脸色异样潮红的李玉宸。
“把这颗丹药服下,会好受一些。”张竹兼走到李玉宸身旁,掌心放着一颗紫金色的奇怪丹药。“丹药刚练好,小心烫。”
李玉宸抬头看了张竹兼一眼,点了点头,依言服下犹自残留热度的丹药,将旁边桌上放着的小半竹筒山泉水一饮而尽,胸口慌闷膨胀欲裂的感觉顿时减弱了几分。
“现在觉得如何,可有好些了?”张竹兼轻声问道。
“好多了。”李玉宸点了点头,脸色不再潮红,道:“谢师兄。”
李玉宸还没开口询问,张竹兼却似乎早已看出了他此刻心中所想,说道:“师兄知道你想问什么,你先随我到外面来。”
说完,随手拿起悬挂在进门处的那柄无鞘竹剑——断丝,张竹兼便出了竹屋,李玉宸心中满怀疑惑也跟了出去。
只见身穿褐色道袍的三师兄张竹兼手拿剑名为断丝的竹剑在竹屋前的一片空地站定,三丈开外是三百青竹林。与山上其他地方的青竹不同,这三百颗青竹的每片叶子上都有许多细如发丝似泪痕的纹理,故而这三百青竹又被称为泪竹。
小壶轩骤然风起,三百泪竹摇曳成波,煞是好看。
“你不是一直想看三千尘丝,瞧仔细了。”
张竹兼轻声说道,然后缓缓抬起手腕,三尺无锋断丝逆风遥指竹林。
顿时,张竹兼整个人气势骤变,哪里还是平日里成天微驼着背忙碌于教中繁琐事务,或为了赶制丹药而累得憔悴落魄的中年道士?
李玉宸睁大眼睛,不敢眨眼。
张竹兼站立如松,双眼微阖,呼吸轻柔均细,延绵悠长,体内,气机流转,瞬息百里,汇聚至手中三尺竹剑,豁然劈出。
这一刻,风骤停,竹骤静,天地间只有那一人一剑。
只见竹林三百株青竹齐齐向东低首弯腰,东面摩崖石刻之下有一尊高九丈九的真武大帝石像,迎着金色阳光,拄剑而立,熠熠生辉如神祗。青竹拜真武!
从远处看去似乎竹林气象平和,实则片片竹叶早已被细若发丝的剑气划破,无独有偶,每一片竹叶上都新添了十道极细微的口子,却又不伤及竹叶性命,用不了多久这些细小口子便可自动愈合,留下如泪痕般的纹理,这才是泪竹真正形成的原因。
世人只以为齐云山只有一个剑痴莫小岩,却不知还有个青竹君子张竹兼!
李玉宸似有所悟,骤然闭眼,脑中不断重复刚才所见之奇景,胸口一股暖流涌出,趟过全身经脉穴窍,这一刻神清气爽,双眼虽闭,却可观察入微至三丈开外,耳边风起,轻柔拂过,仿佛伸手便可捉住,浑身似乎有使不尽的气力。
李玉宸却不自知,自己早已身怀道家至高奥义玉皇楼。
当日,老真人张筠一以一身气机牵引山峰云海,凝之为楼,压在李玉宸身上,以楼传楼,以香炉峰上那株天下奇物莲座叶龙胆为“药引”,将整整修行了一个甲子才得以修成的一身玉皇楼尽数传给了李玉宸。
虽说不能完全一点不漏的传给李玉宸,有所损耗,但即便如此,剩余的部分也足以他一跃跻身一品境界。
近百年来,江湖武夫依照朝廷官阶品轶的九品之分,将天下武学修为也划分九品,其中六品之下为末流,唯有上了六品才勉强算是入了流,行走江湖之时才有脸面跟人自报姓名,故而称这六品至四品为中品,若要在江湖这狂风骇浪之地真正闯出些名头,或者想自立山头办武馆教人拳脚,则必须武至三品,方有资格得到江湖同行的认可,却仍旧不能自称宗师,便是小宗师这三个字也不敢妄自加冕,因为唯有二品武学修为的高手才有资格配得上“小宗师”这三个字,而至于“大宗师”这一尊称,自然便只有一品巅峰武学的绝世高手才能当之无愧了,只是眼下江湖杂乱,许多武夫行走江湖照面便喜欢互相吹捧,只要武至三品,便不吝奉承对方为宗师,当然这个“大”字是万万不能乱加的,不然很容易适得其反,让人家以为你是在讥讽他。就此事,前一阵子江湖上还上演过这么一场让人啼笑皆非的闹剧,两个刚刚晋升三品的武夫出来行走江湖,在一家酒楼巧遇,见面就是互相客气赏脸,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叫个气义相投相见恨晚啊,就差没烧香义结金兰了。然而,约莫是其中一个酒量有限,多喝了一些,便夸了对方“大宗师”这三个字,结果对方顿时就翻脸,抡起桌上的酒缸子就往其的脑门上砸,武夫行走江湖什么最是看重了?自然是面子了,没有什么比让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人用酒缸当暗器偷袭得逞了更为丢人了,那人脑袋开瓢,醉意顿时褪去,火气一下子蹭地就冒了起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也顺手抓过一个酒缸就朝着对方脑门上抡去,然后两位三品高手就这么扭打在了一起,你砸我脑门一下,我抡你一拳,再咬上一口......,据说当时来酒楼围观的人多达而两百人之多,将整座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连街对面的楼顶上都挤满了人,就是听说这里有两位传说中的三品绝世高手在决斗。说起来还是托了那两位“三品大宗师”的福,那家原本生意平淡的陋巷酒楼一下子名气大涨,连许多周边城镇的人都慕名而来,酒楼生意一下子红火的不行,据说为了感谢和纪念那两位互殴到连各自娘都难以认出的三品高手,酒楼老板特地花了重金请人写了“三品大宗师”这副牌匾作为酒楼新的名字,更使得这家“三品大宗师”酒楼成了当地的一个旅游胜地。
与其他品阶有所不同,按照当下儒释道三教,一品武境又大抵再分为三境,维摩、太素、天象,其中维摩对应释家佛门,维摩二字取自佛门圣典《维摩诘所说经》,“无言无说,心中菩萨行,通达佛道”可谓之为维摩。而一品三境中的太素则是对应道家,道家先贤认为,太素乃为质之始,太始变而成形,形而有质,而未成体,是曰太素,修为到此境界的道家高手无一不是窥得大道,返璞归真。而至于一品三境中的天象,对应的却是儒家,曾经有人们一度认为儒家都是只会摇头晃脑读圣贤书,手无缚鸡之力的谦谦君子,文弱书生,其实不尽然,儒家之内也分文派和武派,先皇在位期间,东越与梁国结盟攻打大殷,大殷东境战火弥漫军情告急,当时曾有两位匡庐山白鹿洞书院的儒生一起下山赴东境,一个儒巾儒裘,孤身入东越,面见越王,硬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瓦解了东越与梁国的结盟;另一个则是烈马劲弓,披甲持剑投身边陲,运筹帷幄杀敌建功,大儒将是也,二人被先皇赞为儒家双剑,一为唇枪舌剑,不见血光便可退两国之兵,二为杀生之剑,来往于敌军丛中杀生成仁,救边陲万民于水火。
对于三教而言,维摩、太素、天象三者并没有高低强弱之分,只是三教之外的江湖武夫为了便于划分一品前、中、后期,而借用三教之言,依次将一品的前中后期称为维摩、太素、天象,然而与三教的纯粹不同,三教之外的江湖武夫口中所谓的三境其实是为伪境,若要证道还需得依次晋升到太素、天象两境,最后才有望成就地仙境,而三教中人却无需如此,譬如一高道晋升到了太素境,再往后便是大太素境,然后便直接是地仙境了。
一品三境,在境界上虽然没有实质性的高低之分,但武力却是有强弱之分,同一层次上三教中以道家武力最强,释家佛门次之,而儒家又次之。但,如果与以武证道的江湖武夫相比较,江湖武夫虽然只是伪境,但练的却是杀人技,故而十年前江湖上才有了以武证道的大将军夏侯雍以伪天象的境界抗衡白空山地仙境的紫阳真人却不落下风之奇事。
常有维摩境的武夫力敌太素境的道人却不落下风之事传入世人耳中。
而一品三境之上,便是逍遥自在的地仙境界了,这一点不论是江湖武夫也好,三教中人也罢,都殊途同归。
地仙境的高手又常被人们称作陆地神仙,故而这地仙境又可叫作陆地神仙境,陆地神仙境的高手举世罕见,稳居武评第一半个甲子的蜀山掌教李西月是一个,散掉一身玉皇楼之前的老真人张筠一也在其中,云林禅寺的大总持寺云轮大师亦是,武评榜上紧追剑仙李西月的第二高手,天山天刀门的刀圣门主付一刀也在十五年前以武证得大道臻至陆地神仙境......
虽说现如今李玉宸体内的玉皇楼足以让其晋升到一品境界,但前提是他能够完全将其吸收,这个过程不简单,除了需要合适的契机之外还得花上一定的时间,但不管怎么说与老真人苦修了一个甲子之久才得以修成来说李玉宸眼下走的绝对是捷径无疑了。
李玉宸双眼虽闭,却“看见”三师兄张竹兼朝他递来断丝,李玉宸伸手接过,将剑握在手中,体内流转气机瞬间找到了出口一般朝着右手奔驰而来,云集于剑柄上。
同样的起手式,一剑劈出。
双眼闭合的李玉宸清晰“看见”随着自己一剑劈出,一道剑气似清冷山风,吹向了三丈开外的竹林。
随后,李玉宸耳朵听到有青竹摇曳的声音。
李玉宸缓缓睁眼,眼前竹林早已恢复如初,似乎未曾变过,然而李玉宸心里清楚,从在香炉峰莫名昏迷醒来之后,他确实变得不一样了。
“师兄,这......?!”
张竹兼眼中含笑,点了点头,说:“可有发现你体内神阙中多了些东西?”
“是的。”李玉宸点头,之前闭眼感应体内气机流转时,他看到自己的神阙穴中莫名的多了一座池子,在池子中央有一紫金色的根状物体,似曾相识。李玉宸忽然想到了什么,“是香炉峰上的那株开着紫金色花瓣的植物?”八岁那年,贪玩的李玉宸趁着师傅闭关,与张竹兼的弟子王屏偷偷跑到香炉峰上,将那株植物连根拔了出来,正是紫金色的根系,因为此事李玉宸还被罚跪在香炉峰一昼夜,故而他记忆犹新。只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东西怎么就跑到自己的神阙中去了。
“不错。”气势恢复到平日那个脸色憔悴而看不出半点高手模样的张竹兼轻声道:“正是香炉峰的那株莲座叶龙胆。”
“莲座叶龙胆?”
李玉宸只知道这是师傅从峨眉金顶移植过来的,很是重视,不然当年师傅也不会提前出关,但至于具体是何东西,有何来头,李玉宸却是半点不知,“莲座叶龙胆”这名字此次也是头一次听说。
张竹兼解释道:“这莲座叶龙胆乃是天下罕见奇物,根系和十年一开的花瓣都呈紫金色,其果实龙胆虽然没有向世人谣传的食之可证长生那般夸大,但确实可让人延年益寿,但最重要的还是它那紫金色的根系,可承受天地万物,师傅从小便不准你习练武功内力,虽然你也时常偷看你几个师兄练功,但终究从未练过内力,而此刻你体内内力充盈,则是师傅他老人家将一半的玉皇楼都传授给了你......”
听到此处,年轻道士李玉宸心头猛然一颤,就要张口说话,张竹兼当然知道他此刻想要说些什么,摆了摆手,示意李玉宸且听他把话说完。
李玉宸强忍着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可咽了回去,只听三师兄张竹兼继而说道:“你神阙中的那座池子所盛之水便是玉皇楼了,而那株莲座叶龙胆根系便是承载物,玉皇楼虽然已在你体内池中,却仍旧算不得是你自己的,还得你自个去慢慢吸收,等什么时候那莲座叶龙胆再长出,开花结龙胆了,才真正算是完全化为己有了。”
听到此处,想到从小到大师傅对自己的疼爱包容,李玉宸早已泣不成声,他是不曾真正修炼过,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修行一事一无所知,以近乎强行散功的方式将自己的内力修为传给他人,其过程凶险万分,稍有不慎传功之人便会走火入魔身陨道消,更何况是像玉皇楼这样的道家艰深奥义,而且不管成功与否,对将功力传给他人的人呢的身体道心都有着极大的伤害副作用,轻则损阳折寿,重则身死道灭,哪怕真如三师兄所言,只是一半的玉皇楼,也势必对师傅他老人家有着莫大的伤害。
张竹兼轻叹了一声,轻轻摸了摸已经长得比他的个头还要高些的小师弟李玉宸的头,就如同后者小时候受了委屈哭着跑到他这儿他安慰他一般。
“往后莫要辜负了师傅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就好。”
双鬓开始微白的中年道士张竹兼轻声说道,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红润了起来,因为他心里清楚,那哪里是一半玉皇楼,分明是师傅他老人家毕生的修为,强行散尽一身玉皇楼的师傅已然是风中残烛,怕是连三个月的阳寿都没了。
清冷山风再起,三百青竹却逆风齐齐低首躬身,朝着老真人张筠一所居小屋一拜再拜,其声如哀如泣。
这一日,年轻道士李玉宸竹剑青袍下山,南下江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