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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四平最早觉得母亲不对劲是在7月下旬,大概23、24号模样,那天中午母亲自言自语说肚子饿,陈四平多煮了一碗杂酱面,她吃得很香甜,连剩下一点酱都扒拉得干干净净。没过半小时,母亲又翻出糕点砸吧砸吧吃了起来,陈四平问她是不是没吃饱,母亲说她还没吃午饭,根本不记得吃过一碗面。
陈四平觉得母亲老糊涂了。他留心观察,母亲常忘事,说话颠三倒四,不知道说些什么,到处找东西,明明就在眼皮底下,就是看不见。这让他有点担心。
他记起生物组李老师的爱人是影像科的医生。病急乱投医,陈四平找出学校的通讯录,鼓起勇气给李老师打了个电话,结结巴巴说明情况,李老师的爱人接过电话,问了几句,建议他带母亲去神经内科检查一下。
陈四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之前都是母亲带他去医院看病,他生怕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母亲没耐性,大众广庭下发脾气,于是顶着大太阳赶去医院,找到问讯处一五一十问了个清楚。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挂号,候诊,就诊,检查,诊断,开药,划价,交费,领药,看个小毛小病,也要排四五趟队,耗费大半天光景。
事非经历不知难,陈四平庆幸自己没有想当然。
当天晚上,陈四平问母亲要身份证、医保卡和病历,哄她去医院看病。母亲横竖不愿意,冲着儿子抢白了一通,最后没办法,陈四平只好说自己胃疼,要配点药吃,临时工没医疗保险,处方药药店不给买,又贵,一盒好几十块,所以要蹭她的医保卡。
母亲同意了。她翻箱倒柜找病历,不记得藏在哪里,陈四平帮着一起找,最后在衣柜抽屉里找到了。医保卡夹在病历里。至于身份证,一开始怎么都找不到,后来发现掉在饼干罐头里,角上油滋滋的,有股子咸香味。
第二天一早,陈四平领着母亲去医院看病,排队挂号,排队候诊,好不容易轮到他们,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医生问了问病情,开了一大堆检查,从身体到神经系统,从血尿到脑脊液,从脑电图到ct,母亲大发脾气,觉得医生糊弄人,掉转头就走。陈四平留下多问了几句,医生说大概率是阿尔茨海默病,需要做一系列检查才能确诊,劝他尽快治疗,以免持续恶化。
陈四平谢过医生,茫茫然走出神经内科,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到处都找不到母亲,问了护士才知道,母亲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一个人出了门诊部。
艳阳高照,车水马龙,陈四平一路问一路找,泗水城那么大,母亲不知跑去了哪里。他精疲力尽,肚子饿得咕咕叫,只好乘车回家,结果在小区门口看见母亲,坐在太阳底下一动不动,脸晒得通红,佝偻着背打瞌睡。陈四平小心翼翼把她叫醒,问她为什么不回家去,母亲怔怔看了他半晌,似乎认出了儿子,说自己记不得家门了。
陈四平觉得心酸。他搀起母亲回到家,开了电风扇透气,用凉水给她擦了一把,母亲有点中暑,人昏昏沉沉,温顺得像个婴儿。
等到一切安顿停当,母亲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太阳已经偏西了。陈四平身体好,奔波劳累一天,还撑得住。他懒得做饭,出门找了个小店,吃了一大碗牛肉米线,舀了满满两勺辣子,满头大汗。回家看看母亲,鼻息沉沉,睡得很安详,他放下心来,冲个澡,回房间发了一会呆,打开手机查阿尔茨海默病。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病因迄今未明。65岁以前发病者,称早老性痴呆;65岁以后发病者称老年性痴呆。”
母亲还不到65岁。
陈四平给李老师家打个电话,说了医生的初步诊断,李老师的爱人善意地提醒他,阿尔茨海默病暂时没有特效药,目前的治疗只能缓解症状,无法根治,他要多陪伴母亲,老人身边不能长时间断人。
放下电话,陈四平觉得有点心烦意乱。他随手拿起一本书,一目十行,不知看了些什么。翻过几页,父亲的字迹再度出现在书的天头地脚。
“人的身体过了25岁就开始走下坡路,到达某个拐点,突破某个阈值,衰老的曲线以接近垂直的坡度急速下跌,直至死亡,划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断崖。对大多数人来说,衰老是缓慢的、持续的、折磨人的过程,谁都不知道,这条要命的曲线会在哪一刻迎来转折,一路奔向死亡。
“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所以我不敢看年轻人的头发,眼睛,牙齿,皮肤,它们令我意识到衰老。发落齿摇,垂垂老矣,寥寥八个字,像刀一样锋利。今日老于昨日,明日老于今日,日复一日,冷漠代替了热情,曾经重要的人和事,曾经在意的人和事,都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一抔没有热度的灰。生为暂住,死是长眠,想到有一天会失去意识,再醒不来,这是难以承受的大恐惧。
“人到中年万事休,现在,我能够理解‘病急乱投医’,也能够理解人老了变昏聩,变‘古怪’,变得‘不近人情’。社会加诸个体的观念就像老朽的墙皮,被衰老的手一层层剥去,自我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下,看上去不那么赏心悦目,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在自然状态下,‘衰老’并非常态,绝大多数生命等不到‘老’就已经‘死’了,人类衰老的历史只有短短一瞬,我们来不及适应,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我们都没有准备好——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