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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无法改变就只能接受,陈四平逐渐适应了眼下的生活,学校的工作琐碎低效,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每天都要面对,无从逃避,有些麻木不仁。
开学前后陈四平读的最后一本书是《裸猿》,书不厚,很旧,读得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在最后一页,父亲留下了一段毫不相干的笔记。
“通常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父母与子女,乃至夫妻之间,要保持恰当的距离,适度的礼貌,这是相互尊重的表现,很遗憾,在很多文化中,这一点往往被忽略了。叔本华说:‘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为了避免冻僵,一群箭猪相拥在一起取暖。但它们很快就被彼此的硬刺扎痛了。这样,它们被迫分开。但为了取暖,它们的身体再度靠近,身上的硬刺又把它们扎痛了。这些箭猪就被这两种痛苦反复折磨,直到它们终于找到一段恰好能够容忍对方的距离为止。所以,由于人的内在空虚和单调而产生出来的社交需要把人们赶到了一块。但各人许多令人厌恶的素质和无法让人容忍的缺点又把人们分开了。人们最后找到的、可以让大家在一起而又能相互容忍的适中距离就是礼貌周到和文雅规矩。’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那么请读读叔本华的母亲写给儿子的信:‘我总是对你说,很难与你一块儿生活,我越理解你,越感觉增加痛苦。我不打算对你隐瞒这一点:只要不跟你一起生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我不是忽略你的好的一面,你令我望而生畏的东西也不是在于你的心地、你的内在方面,而在于你的性格,在于你的外在方面,在于你的判断,在于你的习惯。一句话,凡是关系到外在的世界,我都不可能与你取得一致……你每次来看我,只是小聚几天,却总是会发生一些无谓的激烈争吵。因此,只有当你离开后,我才感觉松了一口气,因为你在跟前时,你对不可避免的事物的抱怨,你那阴沉的表情,你那古怪的判断,就像是由你宣示预言一样,别人不可以说出反对意见,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压抑……你听着,我希望我们之间的相处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你在你的住所就是在你家里,在我这儿你就是我的客人……在我客人聚会的日子里,你可以在我这儿吃晚饭,如果你在吃饭时不用讨厌的争论来令人不愉快的话。你对这愚蠢的世界和人类的不幸悲叹,总使我寝不安枕,噩梦不断,而我喜欢睡个好觉。’我并不认为叔本华的母亲太过严苛,相反,叔本华才是他笔下‘竖起满身硬刺的箭猪’,显然他不愿承认这一点。在那之后,叔本华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他也终身未婚。”
陈四平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他不知道这些话跟“裸猿”有什么关系。在这之后他忙于工作,忙于生活,有阵子没看书,他甚至有些畏惧翻开父亲留下的书,害怕自己受父亲影响,丢下母亲离家出走。如果他走了,母亲怎么办?他觉得自己像茧里的毛虫——根据他读到的资料,破茧化蝶是一个极其残忍的历程,毫无励志可言。
“全变态类昆虫内部器官的变化主要在蛹期进行。其变化主要包括幼虫的组织解离(histolysis)及成虫的组织发生(histogenesis)两方面,两者相互衔接,渐进取代。内部器官的变化程度随种类与器官而异,一般低等的全变态昆虫组织解离的程度较小,而在高等的各目昆虫中,特别是在膜翅目和双翅目昆虫中变化较大。在各类器官中,背血管、中枢神经系统及气管系统等对生命有重大作用的大部分构造往往不经过组织解离和彻底破坏而直接参与成虫相应构造的组建;而像皮细胞层、消化器官、部分肌肉及腺体等常需重新形成。需要改变或重新形成的器官和组织同外部器官一样,在幼虫体内已存在着它们的器官芽,但这些器官芽仅为各相应部位上的一堆细胞,它们的分裂与分化形成了成虫的器官。组织的解离主要通过吞噬细胞的吞噬作用及自动解离(自溶)而进行,解离后溶于血液中的物质多半成为组建新器官、新组织的营养物质。”
换句话说,毛虫只是为成虫提供养分的工具,与其说毛虫是蝴蝶的“幼虫”,不如说毛虫是蝴蝶的“前世”。
这一天下午陈四平从医院回来,秋老虎当头,蝉声喧嚣,吵得人心神不宁。他满脸油腻,在路边小店买了一瓶冰镇可乐,站在树荫下慢慢喝,望着街头巷尾的行人,一个个无精打采,像打蔫的庄稼。
他听见有人叫,扭头望去,是个鬓角斑白的男子,站在几步外望着自己。陈四平觉得有点面熟,偏生记不起对方是谁,迟疑了几秒,对方自我介绍,说是他的舅舅丁正新。
陈四平记了起来,母亲姓丁,有个小六七岁的弟弟,好几年前为房产的事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他有点讪讪的,不尴不尬叫了声舅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丁正新对这个外甥没什么偏见,姐夫离家出走的事,他也有所耳闻,这些年母子相依为命,过得实在不容易。他随口问起姐姐的近况,陈四平触动心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忍不住叹了几句苦经。丁正新唏嘘不已,又问起外甥的工作,得知他在松江中学当临时工,看管电教设备,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问他有没有想过换个工作。
阿尔茨海默病无法治愈,治疗最多延缓病情发展,对陈四平而言是沉重的负担,他早有思想准备,如能换个工作多存些钱,对母亲,对他,都是雪中送炭。外甥不出舅家门,打断骨头连着筋,陈四平爽快地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