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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上官府正厅。
两个官婢,等着外出的老爷和郊游的少爷们回家,美艳的小俐和清秀的阿义,二人一边点着明灯,一边聊天,说些家常。
“这日头还盛着,你怎么想起来点灯?”穿着簇新的银黄色雪绸裙裾的小俐,扭着柔软的腰身,回头问阿义,丰满的胸几乎抵到了面前的高烛台纱罩。
她不比阿义近日才开始穿有色彩的衣裳,她刚进上官府几天之后,便拿出那套半新的湖蓝色的大纱衣裳穿了,看着上官倾之眼中没有任何反应,便又回房间在脑后插了只大步摇。前几天,上官倾之还心情很好地带着她去了西街的绣工坊,定做的了现在身上穿的雪绸。
当时的料子工匠还说,过了中秋,天气会转凉,雪绸做了可能今年就穿不了几日的。
上官倾之用他特有的简短和冷淡,道:“她胖,不怕冷。”引得正在量身的绣娘,捂着嘴巴,躬身大笑起来。小俐伸直手臂立在原地,冲着上官倾之一个大白眼,叫道,老爷加钱,让他们速速赶工呀。说完,自己也笑了。当时小俐以为,她已经俘获了游隼大人。
相对谨慎的阿义,方方的颚骨,平滑的腮边有一颗美人痣,让她单薄的面容,添了一种印记般的娇柔,细长的眼角,配着她下午在廊前描画、向下微弯的眉毛,形成了别人没有的一份淡雅。她在这时没人的时候,会放肆一些,纵容自己的笑,薄唇里露出一对略长的小尖牙。
放下手里引火的小蜡烛,略收了笑容,阿义用力看向小俐,说:“老爷出门前,吩咐我的。”笑容是她一贯的矜持,只眼神里有一丝怪异。
小俐先是将天生浓黑的一对眉毛一挑,然后恍惚知道了什么似的,又急忙放下。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没问问,今日少爷们去哪里郊游?”
阿义说:“问少爷们吗?你想知道,自己不去问呀?”
小俐听得出阿义是在揶揄她,便蹙起眉头,又翘又长的睫毛上下忽闪着,“好讨人厌了,你!”
阿义看到小俐被她逗恼了,用手帕擦着明灯底座上的浮灰,忍着笑接着逗她。
“少爷们面前要拘礼数,那你天天在老爷面前晃悠,你怎么不问老爷呢?”
小俐红着脸,放下明灯,原地直跺脚,“你再乱说话,我可真恼了!”
阿义虽比小俐小,但二人天性差异很大,话不多的阿义,进出穿着简素、行事也看似比小俐,更老成规矩些,好像她天生就是上官府的婢女一般。
小俐,后来想,应该是上官倾之从开始便察觉到了她二人的差异,所以非常两极化的对待她二人。
上官府里下人不多,但都各司其职、安平乐道一般,无比规律而辛劳地迎接着每日的朝阳和晚霞,而且经历了东街惨案之后的人们,还没有彻底从震惊中走出来,所以多半都沉默不语,仿佛他们都被游隼附体了一般。
开始以为他们这些人都在忌讳自己,小俐和阿义还默默观察过。目前已经熟悉这样作息和行事的两个官婢,在点着大明灯的正厅里,也一言不发地扭头看着日头渐斜的天光,枯坐着。
小俐见四下无人,便脱了鞋,盘起一条腿放在椅子上,摇着扇子问,老爷进宫,也该回来了吧?
阿义见她这么放肆,问,你这么坐着,脚不硌得慌吗?
小俐说,我胖。说完想起前几日被上官倾之当中取笑,便自己“咯咯”的笑了。
阿义白了她一眼,半晌才说:“不知道啊。不是你说的,圣上心情大好,叫去看个什么夜明珠了,不到晚上,怕是不能回来吧。”
说完,她起身整理了一下竹色洒墨的裙摆褶皱,走到门前,抬头看着满是霞光的四角的天空。环视了四周的廊檐,阿义心想,此生大概也就这样了,看到的天空,总不过,都是四角形状的。
小俐拿起桌上阿义的扇子,走到廊下,回身递出阿义扇子,靠着廊柱说:“午饭时,说冰个西瓜在水井里的,你可冰了?”
阿义用扇子指着院子里的那口水井,笑着说:“就冰在这那口井里,嘴馋了,自己捞上来呀?”
小俐说,“我才懒得动哩。而且我也不舍得我这鞋。”说着,她拉起裙边,露出绿缎底子鞋面上小珍珠绣成的白蝴蝶的绣鞋,意思是,刚才你没看到,这会儿再给你看看。
阿义看她一脸得意,哼笑了一下也走到廊下,摇着扇子说:“再等等吧,一会儿都回来了,一起吃,热闹些。”
小俐说:“一个进宫了什么吃不到的、剩下的都出城了,谁知道几时能回来呀。”她停了停,大眼睛眨了眨,说:“要么趁着爷们都不在,我们先吃了吧。然后留着西瓜皮在桌上,也不要收拾了,特特地留着给他们看!”说完,被自己的主意逗乐了,依靠着廊柱,仰头大笑。
阿义用食指在小俐小巧滑腻的下巴上一划,说:“就你古怪,回来要被骂死的。上官老爷的脾气,可不好。”
两个美人儿,对视着,同时想象到不苟言笑的上官父子,回家之后面对满桌子的西瓜皮的表情,便又各自笑了起来。
正说笑着,丫头小萝,端着茶,走过来。
“二位姐姐,可是在说那井里的西瓜?”
阿义面上还带着笑,说,是呀,是呀。
小萝进屋在客座边放下茶盏,走到门口,也笑着问:“二位姐姐要吃瓜,我帮姐姐们捞上来?”
小俐走到门框边立着,借着穿堂风、摇着扇子,收住了笑容面上做着懒惰的样子,斜眼望着阿义,说:“被她这么一说,我倒不想吃了。”
阿义,着力盯着小萝,只见她将托盘望身前护了一下,低头笑着说:“姐姐们是想等少爷们回来一起吃吧?姐姐们真是有心的。”
两个婢女,同时心头一缩,面上虽挂着笑意,一丝恼怒从眼中闪过。府中有自己年龄相仿的少爷,做为老爷的贴身婢女,最需要避讳的就是,少爷面前要守礼本分。否则,别说传出去坏了上官府的体面,就以游隼的秉性,她二人可能都活不过三天,即便她二人是皇上的赏赐。
小俐嘴快,不耐烦地用扇子冲着小萝一划拉,说:“去!谁要等少爷们回来呀。你这就去吧,帮我捞上来。”
小萝利落地将井里的西瓜从竹篮子里取出,捧着正要往后厨房去。
阿义拿着扇子,冲她一拦,“你把这瓜放在桌上,取西瓜刀来。”见小萝迟疑,笑着补充道:“你小俐姐姐啊,最喜欢自己切西瓜,她就喜欢听那声响。”
小萝明白,立刻将西瓜放在桌上的茶托盘里,扶稳了,然后转身去取刀。
小俐,确实是切西瓜的老手,可见她这样的品格,做官婢多年,没少吃到普通人家很少舍得买的西瓜。
小萝立在门边,看着小俐将袖口掖进肩膀下,露出紧致雪嫩的两只手臂、纤细水润的手指,转着身前的西瓜,划拉几下子之后,说,好了!
一边看着的阿义上前,和小俐一人一边,握着半截西瓜轻轻一拉,圆西瓜便从当中破开,各自带着八片“大尖牙”。
阿义也向上抖着手,让袖子彻底滑落,也露出手臂,然后腋下夹着缩起来的袖子,手指轻轻一掰,取下一个“尖牙”,放进嘴巴里。
沁甜的汁水流进喉咙,让寂静的正厅,显得异样。小萝立在门口,也咽着口水。小俐拿着一块吃了两口的西瓜,眼角看到门边的小萝,便指着她,“你也来一块吧?”说着,朝门口走过来。
小萝,仿佛被戳了一下,立刻回过神地一怔,连连摆手、笑着说:“姐姐们慢用,我还有茶壶在火上哩。”说完,便飞快的跑了。
上官谦,第一个跨进明亮的正厅,他大吼着,惊动了身后的两个弟弟。
“来人,快点来人啊!小俐和阿义,不好了!”
西瓜皮,还在正厅的桌子上。
地上,阿义脸朝下,小俐俯卧在阿义是背上,两人的身体一动不动、且不自然的扭曲着,身上雅致的纱绸衣裳,此刻也像破布一般胡乱摊在地上、皱叠着,给惨状增加了更多诡异。
上官明泊立刻回身,想用手捂住弟弟的眼睛,但是小澈还是看到了阿义露在青黑色地砖上,那分外雪白的手臂。他大叫着,要冲进来,却被二哥死死抱住,口中只能无力的大喊,“姐姐,不要啊,快起来呀。”
上官明泊拉着哭泣小澈,说了句,走,去下人房!然后便挨个叫出来所有人。
上官谦,背着手、看向纷纷聚拢过来的人,逐个扫视着,“门房,去栓了门再来。”
然后,他立在廊下,指了指客座上的茶盏,问道:“这桌上的茶,是谁送来的?”语气里,完全没有十五岁少年的稚嫩,威严到连身边的两个弟弟,都愣住了。
见厨娘李婶娘回头看她,小萝捏着身前的衣襟,从人堆里走了两步上来,低头回,是我。
上官谦不看她,继续扫视其他人的面容。
“这茶水里,有毒。”
小萝立刻摇着手辩解,“姐姐们没有喝茶。”
一个家丁,眉头动了动。
上官谦,面无表情地看向水井和旁边的竹篮子,接着问:“桌上的西瓜,是冰在这水井里的吧?”
没有人回答。
死一样的沉默让上官谦明白,他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人。此刻的他,有些畏缩,不是因为害怕,而是面对结果之后的那份悲凉。
他停了停,冲着两个弟弟说,取碗来。
上官明泊自然明白要做什么,拉着懵懂的小澈,穿过人从,奔向厨房。
就在这个时候,上官倾之,回来了。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默默站在游廊边,暗影里看着立在明灯里的上官谦和院子里的所有下人。
上官明泊将吊桶放进水井里,取来井水放在庭院的石桌上,小澈用碗舀了桶里的水,分每个下人,一人一个碗。
上官谦,厉声道:“你们喝了手里的这碗水,便可以回去歇息。”话虽不多,但有人颤抖了,水洒在浅褐色的麻布单衣上,立刻变成了深色的水迹。
下人们,拿着手里的碗,困惑着左右看看,纷纷凑到嘴边,只有小萝和两个家丁,小虎和庆甲,盯着手中的碗。
几乎是同时,上官谦大吼一声,慢着!而上官倾之和上官明泊,已经一人一刀,抵住了小虎和庆甲的脖颈。
所有的下人,被上官谦的吼声震得耳膜生疼,惊吓之余,抬头看向主人。止不住哆嗦的小萝,手里的碗,“哐啷”一声,掉落在地砖上,摔成碎片。
上官谦气恼地有些失控了,一时说不出话,只是颤抖。
母亲、姨母和妹妹们的死,历历在目,他竖着眉目冲到小萝面前,一把抓起她的衣襟,用力地塞进她的嘴巴里,然后示意她身后的两个家丁,“给我绑好喽。”
上官倾之看着小虎手臂上的已经愈合伤口,回想着那日他奔回来时,浑身上下的血迹,他忍住了手里的刀锋,想:这,才刚刚开始。
看着家丁们将三个人分别绑在三根西侧游廊的柱子上,他支会了二儿子,“你拿着我的腰牌,去城西,把承木莲叫过来。”看着十二岁的儿子转身,窄瘦的身形分明还是个孩童,又补充了一句,“不要和旁人多话,不必等他,快去快回。”
完全不明白道理的小澈,此刻大喊着,冲进正厅,摇晃着地上的小俐和阿义。
“你们怎么了,姐姐?快醒醒呀。”
小俐,先忍不住,不等上官谦命令便一骨碌从地上坐了起来,将哭泣的小澈抱住,口中说着,对不起,小少爷吓到了吧,对不起啊。
阿义,被小澈凄楚的的童音震撼,忍不住落泪,伸手接过惊恐看着自己的小澈,“来,小少爷,我们离开这里,姐姐来告诉你。”说完,握着小澈冰冷的双手、苍白的面颊,担心他发病,低声对小俐说,天色还早,你让门房赶紧去请大夫过来瞧瞧,还得是之前的那个李大夫啊。
叮嘱完小俐,阿义紧紧抱起瘦弱的小澈,让他环抱自己的脖颈彻底瘫软在自己身上,并对着他轻声耳语着,走出了正厅,她也不想看接下来的“戏码”。
上官倾之走进正厅,西瓜皮仍然还在桌上,厨娘和大丫头小覃、两个小丫头,在看到上官谦愤怒变形的面容,用力绑着小虎和庆甲的时候,便都吓得逃也似地回避了,让本来就人手不足的上官府,显得更加仓惶。
立在正厅门口,上官谦也不看三个绑在柱子上的人,他此时怒气未消,但是也不再颤抖。虽然父亲教了他技巧,让他连日来的观察,心中大略知道些,但在真实面前,他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和自己亲人的惨死一样,难以置信。
上官倾之坐在里面,问大儿子,没杀过人吧?
上官谦,面向自己的父亲,立在原地,不言语。
父亲冷漠地声音更响了,仿佛成了一把剑,直穿过他的胸口,“一会儿想试试吗?“
上官倾之看穿了大儿子心里的不忍,他感慨——毕竟他的十五年里,没有那群伙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