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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2:第266章 韩愈,记不分明疑是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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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城市沉默了下来,就连副驾驶座上振动的手机也是无声的,车窗大开,韩愈试着让自己冷静,因为那风足够的冷。

    是啊,风那么冷,但他从身到心却是冰火交加,额头后背甚至沁出了黏腻的虚汗。

    有一种恐惧,来自于灵魂,他就像是被人丢进了漆黑的无底洞,那么黑的沉郁之色,仿佛在转瞬间就能将他逼疯。

    他努力的睁着眼睛,试图在泪眼中看清前方的路。

    前方的路,他看不清,仿佛瞬间失忆,来错了时空。

    在他的错觉里,出现了一张张熟识的面孔,在脑海中疯狂的盘旋游走着,声潮漫漫。

    “阿愈。”

    “哥。”

    “韩总。”

    那些被埋藏的过往宛如刹车失灵的汽车,在疯狂行驶中跌跌撞撞的奔赴到了旧时光之中。

    如果有人问韩愈,他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哪里度过的?他或许会说是在韩家老宅。

    很小的年纪里,他叫陆子初:子初或是弟弟;陆子初叫他:哥。

    他们是性格迥异的人,但骨子里却都有着冷漠的本质。温书之余,他喜欢去老宅后院的池塘边,捡起几块小石子,变换着姿势打水漂。

    奶奶为此总会揪着他耳朵:“把鱼惊着了,你就不能学学子初吗?”

    每次听到这话,他就会下意识撇嘴,奶奶见了,挑了眉:“呦,你还不服气呢?”

    “我就是不服气。”

    在他眼里他这个弟弟就像是一个小呆瓜,每次来老宅,有事没事就喜欢蹲在地上研究蚂蚁,有时候傻得很,下雨天的时候,竟会撑着伞,站在大院里看蚂蚁搬家,这种举动一直从陆子初三岁持续到了六岁。

    他对姑姑说:“坏了,坏了,你家儿子该不会是魔怔了吧?”

    姑姑哭笑不得,子初走进屋的时候,刚好听到这句话,笑道:“你如果耐着性子好好观察一下蚂蚁,就会发现,人和蚂蚁有共通性,比如说都好斗,但是要我说,人不如蚁。”

    他那时候很不屑陆子初的话,时隔多年后,方才意识到,蚂蚁远远比人还要精明。蚂蚁知进退,分工明确。越是弱小的群体,越是明白团队合作的重要性;越是力量强,智慧高的人,越是喜欢离群独居。

    钢筋水泥城里面的人,奔波生计,在无尽的伤害和被伤害之中辗转着命运年脉,到头来伤人又伤己,说到底又怎么比得上蚂蚁呢?

    尽管如此,幼年时期,他和陆子初、吴奈还是有很多美好回忆的,躺在草地上聊学业,聊梦想,不想说话的时候,拿着书盖着脸睡觉;也曾幼稚的想要数清楚天空中有多少颗星星;也都有过恶作剧,譬如大人在前面走路的时候,他们就一脚一脚的踩着家长的影子,自己在身后偷偷的乐。

    后来长大了,父母感情破裂。母亲带他去了美国,再后陆子初也去了英国,偶尔电话,偶尔视频,每个人都很忙,能够聚在一起的时间真的不算太多。

    伴随着母亲嗜酒如命,他在无尽的失望中开始了自我放逐。

    都市灯红酒绿,繁华喧嚣,一旦到了夜间,更是权欲之地。他对感情早已麻木,有过几个女朋友,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彼此心知肚明,他不承诺任何未来,她们也无需向他奢求感情,若是有朝一日厌倦了,无非是转身离开。

    那样绝情的离开,他早已熟稔的没有任何触动,曾经有女人在他身后大声哭喊道:“韩愈,你会遭报应的。”

    是的,他遭报应了。04年夏,回国之前他刚刚踢走了一个相处几月的女人,不耻感情,更不屑人人眼中的所谓爱情,但命运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转折。

    初见顾笙,不过少女模样,穿着背带裤,帆布鞋,素颜走进韩家大门,跟在顾清欢身后表情乖顺。

    出于礼貌,她对他微笑,那笑不会让人觉得虚伪和敷衍,就像是阳光暖暖的照在了身上,于是就那么自然而然的温热了少女嘴角上扬的弧度。

    他当时觉得刺眼,后来才明白,其实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然动了心。

    有很多事情,韩愈都已经记不清了,但04年夏天却像是铭刻在了骨子里。

    他在最有可能和顾笙发生爱情的盛夏里,蹉跎了时光,于是铸就了一生的爱而不得。

    他总以为她还小,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她慢慢长大,也确实太小了一些,他比她整整大了七岁,但……她那样的年纪早已懂得了什么是爱。

    让她体验到这种感觉的那个人不是他,而是陆子初。

    望江苑,他去过几次,但每一次都没有那次要来的煎熬,他害怕自己会在陆子初家门口看到她。

    消耗等待时间里,他想起顾笙说话时表情沉静,语气温软;想她坐在藤椅上,认真看书;想她蹲在牧羊犬身边,专注的看它吃食……

    那么多,那么多,让他忽然意识到,究竟什么人,什么东西,才是他倍感珍惜的。

    现实是残酷的,他看到他们一起回来,看到了他们牵握的手指,有好几秒的时间里,他是毫无反应的。

    那一瞬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忽然间在心里崩塌了。

    他茫然的看着他们,从身到心都是无力的,心思深痛,脑子却是一阵阵发懵。

    他在想,是不是自己之前对阿笙态度不好,如果是这样,他可以改的。第一次,他为了一个女人,有想过要改变自己,随便改变什么都可以。

    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开始改变了,不再为了身体欲望亲近女人,不愿让自己的私生活变得更加凌乱。

    他以为顾笙不会爱上别人,也从未想过骄傲如陆子初,有朝一日会爱上顾笙。男人不怕情敌,最怕的是那个情敌很出色。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否则不会说:“顾笙,你跟我走,我不欺负你。”

    这样的话语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但他还是说了,他一直觉得顾笙就像是一朵花,但他从未想过这朵花之所以会绽放,并非是因为他。

    世上悲惨之事总是毫无征兆,父母相继离世,在美国他开始有了长达几月的浑浑噩噩,终于意识到母亲当初为什么会嗜酒如命了?

    喝醉的人,飘飘忽忽,就像是躺在云朵里,或是母亲的怀抱里,哪怕外界再如何寒冷,心里也会觉得很温暖。

    窗外漆黑,室内窒息,那样的生活才是他最真实的现状。

    在被工作和醉酒的重重倾轧下,他在一次酩酊大醉中和一个中国女孩发生了关系,他已不知她是谁,依稀觉得是顾笙,他抱着她把隐忍多时的眼泪全都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他说:“顾笙,你抱抱我,我觉得很冷。”

    年轻女孩抱住了他,那一刻他是幸福的。

    醒来后,他看着女孩熟睡的面庞,忽然很难过,他有过很多女人,也曾沉迷于声色,但他不明白放纵过后,他的心为什么会是痛的。

    回国再见顾笙,她躺在俱乐部椅子上睡着了,赤脚而眠,他隐约听到身体里的自己在哭泣,他就是那么执拗,她让他知道了他还可以爱上一个人,他试着忘记,到最后却发现除了她,他已无法再爱。

    他控制不住自己,吻了顾笙脚背,她受了惊,愣愣的看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做?想要得到她的欲望愈演愈烈,就像蚊子吸血一样,面对鲜血,有的只是贪得无厌。

    他起身离开,除了与她目光对视,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有他自己明白,脚背一吻,是一种宣誓。

    他要得到她。

    那时他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只待伺机逼得顾清欢走投无路,一旦顾清欢下马,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顾笙。

    顾行远入狱完全在计划之外,但却给他铺了一条速婚之路。

    他是如此寂寞,他是如此固执,然后在低头间泪眼迷离。

    他就是那么一步步放任自己的私欲和贪欲,将自己的婚姻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得知阿笙怀孕,他过得日夜颠倒,被愤怒和嫉妒冲刷的面目全非。

    那是他第一次打阿笙,抓着她的头发,狠狠的撞向一侧墙壁……

    2013年12月,韩愈开着车,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落,似是一种无言的悔恨。

    阿笙在房间里昏迷了一天,他意识到了失控的自己究竟有多可怕。

    不回家,是怕愤怒下的自己会不理智;可不回,内心最深处却是放不下她的。

    祸事还是发生了,孩子没了,当医生把阿笙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他的眼眶微微泛着红,她就像是灵魂走失的人,一遍遍念叨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恐惧,就是在那个时候进驻了他的灵魂。

    阿笙病了,他不再感到疼痛,每天守着她,挨过黑夜,迎来天亮。

    真好,阿笙还在。

    她沉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内心长时麻木平静,少时焦躁绝望,很多时候,他无法去看她的眼睛,呆滞的让人不安。

    那样的无助,他无法分担,因为走不进去,于是只能看着她坠入漆黑的梦境,沉沦经年。

    她喜欢独坐,望着天,或是望着室内某一角,可以维持姿势很久不动,就像是夜幕里最浓重的黑。

    “在看什么?”从不知道,有一天他的话语也可以那么温柔,仿佛稍微大声一些就会吓坏她。

    她转头看他,静静的接收着他的眼神,有时候无语,有时候会轻轻微笑,有时候会开口说话,那些话答非所问,可能只是心血来潮,比如说:“你帮我把校服找出来,快开学了。”

    他说“好”,只因为她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

    08年中国奥运会期间,他推着轮椅带她一起去了新西兰,去的时候,正值当地天气最冷的时候,风很大,街道上行人很少,他推着她走过商城前的石板路,两旁梧桐树延伸到了街道尽头,似乎他们可以走上许久,许久……

    出来之前,他已给她多添了一件衣服,但她还是觉得冷,于是他把外套脱了,穿在她身上:“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是怕她感冒生病,但长时的沉默无声让他开始明白,她并不想马上回去,于是继续走吧。

    将近半个小时路程,她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会不会冷?”

    愣了一下,待他反应过来,笑了:“会。”

    她把他的大衣脱下来,然后在他蹲在轮椅旁的时候,拿着大衣包住了他的身体,举动有些孩子气:“你现在还冷吗?”

    他眼睛潮了,低头间,笑着点头:“不冷了。”

    那次带她去新西兰,是因为就在他们动身来这里之前,她刚刚发了一次病,她说她看到很多孩子在她身旁飞,伸手要掐她的脖子,她害怕的又哭又喊了大半夜。

    就是这件事,刺激了他带她前往新西兰,前提是他认识当地一位很出名的心理医生。

    在那间心理诊疗室内,他说:“你问她话,她如果不想回答,你就不要再问了,问多了她会焦躁,会不安。算了,你不要问她话,让她自己说,她如果不愿意说,你就让她静静呆着,不要打扰她。有没有再柔和一点的音乐,节奏感太快,她会不会不舒服?现在可以换音乐吗?你先让我听听,没有的话,我让人现在就去买碟片……”

    对此,心理医生很无奈,也只能无奈了,因为韩愈在千交代万交代之后,准备离开时,顾笙抓住了他的手,她什么都没说,但眼底是恐惧的。

    于是……不看了,不看了,返程回去,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韩愈看着城市下面的万家灯火,她就在他怀里,孤独的灵魂开始有了相近的距离。

    所有颠簸的宿命似乎在依偎中终于得到了平息。

    他说:“阿笙,等你能走了,我们明年春天去看海,春暖花开,你大概会喜欢。”

    他说:“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我去上班,你在家里照顾孩子,浇花看书,做自己想做的事,晚上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饭,一起散步,过最平静简单的生活?”

    如果上天待他不薄,那么结局将会被改写,所有的感情将会归于平淡,他们婚后日常琐碎,埋藏了过往所有风风雨雨,遗忘了曾经深爱过谁,亲情融进交错的纠缠里,再也难以抽离。

    他其实并不贪心,真的。

    奔赴机场的路上,韩愈仿佛看到了那具亚洲女尸,看到了活生生的顾笙。

    她似乎就坐在他身旁,清亮的眼睛历经千帆,她对他微笑,笑容美丽而苍凉,仿佛遗忘了所有的痛,心里盛装的只有美好和温暖。

    “顾笙……”

    一滴泪从韩愈眼里砸落。

    2013年12月28日,一辆名车座驾宛如离弦的箭,时速惊人,前方货车司机从后车镜中看到,连忙侧避,却已经是来不及了,伴随“砰”的一声巨响,司机系着安全带的身体狠狠朝挡风玻璃栽去,血流弥漫眼睛,趴在方向盘上的同时,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辆车,浓烟升起,横冲天际,聚集半空,宛如花朵一样一圈圈绽放,花心里似乎包裹着太多已无力诉说的年岁过往。

    天,空荡荡的,仿佛在叹息,呼吸间,回音落寞。

    暖暖的阳光穿过破碎的挡风玻璃,斑驳的光洒落在韩愈的脸上,舒服的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他笑了,眼泪从眼角溢出来。

    仿佛经历了一场最古老的前尘旧事,恍惚半生,不确定曾经那些走过的路都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犹如陌生。

    其实,他有点恨父亲,有点恨母亲,更恨的是自己,因为在某一天里,他把自己给弄丢了。

    有车主朝他聚拢而来,他好像看到了阿笙,迈步走来,眼神沉静,朝他伸出手:“阿愈,不冷了。”

    他吃力的抬手,嘴角笑意加深。

    天上人间,哪怕是无间地狱,只要你去,我都会永远的陪着你。我永远不让你孤独,就像那五年你不曾让我孤独一样。

    手指垂落,世界一片漆黑,有人似乎来过这个世界,走一遭,但却无声消失了。

    “你叫什么名字?”

    “韩愈。”

    “我叫什么名字?”

    “顾笙。”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04年夏,有女笑颜如花。”

    “我没印象。”

    “没关系,你只需知道:在我面前,你可以忘记长大。”

    那天,T市的天很蓝,仿佛洗掉了一切污垢和沧桑。

    那天,风是温柔的,吹在脸上,仿佛母亲正在轻柔相待。

    那天,任洋跪在地上哭的撕心裂肺,似乎想要把所有的眼泪全都流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