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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治所在吴县,紧临太滆,景色秀丽。江左之地,高门大阀以会稽居多,庄园多是浑厚大气的北地之风。吴郡则不同,吴人世代居于此,崇尚典雅水色,庄园风格以其移步换境、变化无穷名著各地。
郗氏庄园。
一只乌燕衔着新虫,巧巧的盘过回廊,沿着朱红的廊檐一路振翅,猛地一个挑头,扎向了目的地。
“湫湫!”
燕窝中的幼鸟争相探头,鸣叫不休。
“廊回春色旧,屏映雾髻羞;谁家新燕儿,呦呦不眷柳!”吟诗的人抬头仰望着檐角燕哺,声音迷蒙。
这是个小女郎,年约十三四岁。长得极美,梳着堕马髻,身着绛红宽领衫,同色襦裙直铺至脚尖,浅浅露出墨蓝色的绣鞋。一根飘带系着弱柳之腰,有三角纹帧沿着腰身水泄;在纹帧的两侧各飘一缕缨络,坠及脚踝。
身侧的四个女婢见她双眼渗雾,俱是心中甚愁。一个女婢低声道:“小娘子,稍后是想鸣竖琴,还是作书?”
“唉……”
小女郎微微一愣,随后幽然而叹,收回眼光,问道:“东西,备好了吗?”
女婢答道:“小娘子放心,三面琉璃镜,一束琉璃兰,一样不差!”
“嗯!”
小女郎轻应一声,低头直行,女婢们跟上。
她们刚走,在远远的另一角转出了郗鉴,他看着女儿渐去的身影,面色苦恼,悔不该去年至建康啊!
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凝思之时,有随从来报:“家主,有帖至!”
郗鉴心中一跳,不会这么快吧!接过书帖一看,紧皱的眉头放开,笑道:“速速备车,我要去一躺陆府!”
……
竖日,刘浓起程前往吴县。
刘氏带着人送至庄门口,眼睛深切的含着儿子,醇醇打量一翻之后,拍着他的手背宽慰道:“虎头,莫委屈自己,早去早回。回来后,娘给你相门更好的!”
刘浓笑道:“娘亲勿须忧心,且在家中稍安时日,儿子自有分寸,料来五六日就回!”
“儿啊!”
刘氏心中酸楚,匆匆撇过眼,却见杨少柳来了,四个女婢各列在侧。
杨少柳徐步至前,朝着刘氏一礼,然后漫声道:“娘亲,听闻吴县桃花开得正浓,孩儿便想前去一观,少则五六日,多则十来日,必归!”
“啊!”
刘浓大惊,这唱的是那一出啊?看向杨少柳,别人压根就不看她,眼光一直逐着别处。再看看娘亲,刘氏眨着眼睛,不知在想啥。
突地,刘氏眼睛一亮,拉着杨少柳的手,喜道:“嗯,柳儿去踏游也好,桃花,尽管看!事毕和你阿弟一起回来!”
说着,还朝着杨少柳眨了眨眼睛。
……
华亭刘氏庄园至吴县,约有两百余里。
此次前往吴县,不单只刘浓、杨少柳,刘訚也需返回酒肆。一共四辆牛车,十几个部曲,浩浩荡荡的行在官道中。
刘浓在车中随着牛车缓摇,心中略有忐忑,非是为郗氏亲事,而是为杨少柳。想了半天,他只能猜出,多半是娘亲向她透露了口风,至于她为何前往,却不可知。思前想后,被暖阳一洒,竟有些昏昏欲睡。
一路且行且歇,到得第二日,已至吴县境地。
“嘎吱!”
轱辘顿止,半迷半醒的刘浓被这一颠,立即惊醒,问道:“怎地了?”
来福在车辕上答道:“小郎君,前面有几辆牛车阻了路,像是车坏了!”
刘浓挑帘一看,只见在官道的正中央,几辆牛车互相挤着,把路障了。而这时,正有十来个随从趴在车侧检核。
再放眼四寻,蓦然顿凝。
嗯?
真巧,陆氏兄弟!
许是久滞此地,陆纳和陆始让人抬了矮案,置放在丛柳之中,就着柳侧绢绢清溪,一边饮酒一边执黑白子对弈于棋盘。当此时,阳光穿叶,在一青一白的长衫上,投下斑斑点点;柔柔的春风拂着二人的袍摆,还真有雅致不羡仙的味道。
既曾相识,又阻路于途,不好不见。
刘浓下车,行至后车,朝着帘内说道:“阿姐,路遇友人,我要前去见过。”
杨少柳在车中道:“你自去,不必管我!”
刘浓听她语声轻淡,知她性冷如此,浑不在意的一笑,朝着柳下二人行去。
棋局正烈,陆氏兄弟下得极是专注,没人注意到他。观棋不语,迎棋不言,刘浓亦不作声,自立于一侧观战。
落子不闻声!
悄悄!
这是陆始在下黑子,每行一步,他皆会思之再思,落子之处亦能恰到妙境。不多时,棋盘中黑子优势渐显。
落子响如扣!
啪啪!
这是陆纳在迎战,他捉着酒壶,每杀一处、每失一招,皆豪饮一口。只顾品着浓酒与棋锋,浑然不察外物。
突地,陆始眼睛在盘中某处暗凝,随后嘴角一挑,脸颊皱起,两指擒着棋子,稳稳的扣在其中,轻声笑道:“七弟,投了吧!”
陆纳眉头猛皱而徐放,几息之后,将手中白子投入瓮中,抓起酒壶就是一阵大灌,哈哈笑道:“罢!论棋艺,我当不如阿兄,可若论酒量,阿兄远不及我!”
“你啊,输不起么?”
陆始呵呵一笑,手指犹在摸索着棋子,眼睛却仍在注视着棋盘,悠悠回味。待见棋盘有影,随影而望,一望之下便怔住。
半响,大声道:“刘郎君!可是带着《广陵散》?”
刘浓双手环拢,揖手道:“刘浓,见过两位郎君!”说着,从袖中掏出《广陵散》谱,笑道:“恐复谱有失,便带着原谱,陆郎君可以原谱拓之!”
“妙哉!”
陆始接过琴谱,双眼放光,轻手轻脚的将其搁在案上,命随从取来笔墨纸砚,当场复谱。
陆纳见了刘浓,面现喜色,眯眼看着他,揖手笑道:“果真有缘自会相逢,瞻箦来吴县,可是意欲前赴虎丘雅集?”
“虎丘雅集?”
刘浓微愣,虎丘乃吴郡第一名胜,时常会有名人雅士聚集,醉时行曲纵书,醒时清谈天下事,遂笑道:“刘浓此来,只是前往吴县拜访长辈,并不知虎丘有雅集!”
长辈?!
陆纳眉尖一挑,猛然见他腰间之玉,被阳光灼得生辉,随即恍然大悟,笑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话语一顿,拱手笑道:“此乃佳事,陆纳提前祝瞻箦与郗女郎,死生契阔,与子携老!”
刘浓心中尴尬且微惊,昔年珠联生辉,得郗鉴妙赏于谋士族有利,不想果真福兮祸所依,传得江左遍知。心中虽惊,面色却不改,笑道:“陆郎君勿要取笑,刘浓不过是去拜访长者,略尽恩孝之心!对了,郎君可有收到酒?”
“酒!”
一提到酒,陆纳便把别事抛之脑后,笑道:“早收到了,还要谢过瞻箦美赠!不过,此次虎丘雅集,族伯亦会前往,虽非正式乡评,可亦能识得不少世林俊秀。以瞻箦之才,何不即日前往,亦好让人睹汝风采!”
吴郡大中正,陆晔!
刘浓剑眉略扬,扬名需趁早,若是他要去,倒真可以前往,笑问:“不知陆大中正,将于何时前往虎丘行雅?”
陆纳笑道:“四月初八!”
刘浓暗道:四月初八,尚有五日。嗯,应该来得及,这次若真应对不好,我的风评恐怕将损。这才刚刚开始,便已有损,对日后谋品极为不利。也罢,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这次虎丘雅集,必须前往,且不容有失!
正欲说话,对面的陆纳突地眼睛一亮,看着刘浓的身后,笑道:“周太守来了,我得去见过!”话未尽,人已经疾步迎去!
刘浓一回头,只见在自家牛车后,再堵上一队车。一个白须飘飘的老者,身披浑白宽袍,携着三五子弟,笑呵呵的行来。正午阳光笼在他的身上,映得根根白须泛着银辉,面目方正,不怒自威。
是他?
刘浓认出了这老者,正是六年前赠自己琴的人。那老者撇了他几眼尚未辩出,笑意盎然的和陆纳说笑,还未行到近前,洪亮的声音便传来:“汝兄,莫不是又被曲迷了?”
陆纳笑道:“正是!”
渐行渐近。
陆纳向刘浓笑道:“瞻箦,快来见过周太守!”
周太守!吴兴周氏,周札。吴兴周玘、周勰虽叛,但这周扎却未与他们同流,在最后周勰意欲打他的旗号,他亦是坚决不予。是以,周玘周勰虽亡,可司马睿待他却更厚,官职一升再升。一是表彰其忠厚,二则畏惧江东世家兔死狐悲,不得不加以安抚。
避不过了,刘浓只得大步上前,深深长揖:“华亭刘浓,见过周太守!”
“华亭刘氏?”
闻言,周札身形顿止、眼帘微阖,而他身侧的一个青俊则面色大变,指着刘浓呼道:“汝,华亭刘氏,贼子,安敢弑我阿兄!”
刘浓深吸一口气,再次向周扎揖手道:“正是华亭刘氏!”
“啊!!”
周札身侧的青俊大怒若狂,上前一步,就想去捉刘浓的衣领。刘浓岂会让他捉住,微一侧身便已避过,倒让他扑了个狗吃屎!
“小郎君!”
来福听得声音有异,几个疾步行到近前,欲护住刘浓。刘浓缓缓摇头制止,再一次朝着周札阖首:“刘浓,见过周太守!”
陆纳面色如朱,暗怪自己大意,怎地把这事给忘记了,打岔道:“阿兄,别抄谱了,快来见过周太守!”
陆始早已闻知,此时场面正乱,他更不抬头,只管一心复谱。
周札一直眯视刘浓,见他不急不燥的稽首,而自己的侄子又欲扑上,一声沉喝:“周义,速速退下!身为世家子弟如此无状,成何体统!”吩付两个子侄将周义带走,再回首问刘浓:“你便是珠联生辉的刘浓?”
刘浓揖手答道:“正是!”随后抬目一视,两眼对上。
周札眼中精光愈吐愈盛,刘浓则单手负着,不卑不亢,眼神依旧明澈如水。这等世家博弈,就算有隙,亦绝对不会显露在外。况且他杀周勰占着大义,周氏就算再恨他,亦只会暗中相阻,不敢行之以明。
半晌,周札笑道:“不错!”
刘浓道:“太守谬赞!”
这时,一直在旁皱眉看着老者的来福,突然惊呼:“太守?小郎君,他不是当初送咱们琴的那位长者吗?怎地又是太守了!”
唉!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浓心中暗暗叫苦,不可再装不识,只得礼道:“六年前,刘浓曾蒙太守赠琴。当时年幼无知,受之有愧。过后思及,一直便想归还,苦不知太守家居何处,是以未能成行。不想今日再逢太守,理应物归原主!”说着,命来福去取琴。
来福取琴而回,刘浓接琴,默然呈奉。
见此情景,陆纳心急如焚,却亦无可奈何。刘浓部曲杀了周勰,这是避不过的节,就算周札再如何明理,亦断不可能视若无睹。
“琴已送出,岂有再收回之理!不过,望你莫要污了它!”周札微挺着腰,右手缓扶银须,双瞳若剪注视刘浓,字句吐得又慢又沉。
此时,他已将刘浓认出,昔年孩童已成人,较之幼时,风姿更为卓卓。族兄和族侄因不满北地世家掌权而谋乱,他虽因想法有异未以参予,可并非是真的忠于司马睿,而是门阀世家的自保之法。
家国,对于世家而言,先有家,再有国!
“郎君!”一个陆氏随从疾步而来,对着陆纳低语几句。
“啪!”
陆纳眼睛悄转,猛地一拍手中酒壶,朝着周札笑道:“周太守,车已补好路已通,日头也已不早,是时候起行了。若不然,至夜亦未必可进城!”
言罢,他拉起装愣充傻的陆始,大声道:“阿兄,快走,天将黑了!周太守,就此别过,改日再续!”又冲着刘浓眨眼,示意其脱身。
刘浓亦不愿再僵持下去,将琴递给来福,朝着周札淡然一礼,朗声道:“谢过周太守,知琴乃音,岂敢有辱!刘浓,先行告辞!”
说完,转身便去。
陆始在刘浓身后呼道:“刘小郎君,谱还未复完!”
“复完之后,再还不迟!”刘浓头亦不回的答着,心中却暗道:陆纳诚心待我,乃可交之人!至于陆始,应敬而远之!
几人穿柳而出。
周札好整以暇的抚着须,打量着刘浓渐去的身影。只见其平目直行,木屐踏得沉稳有序;就连起伏的袍袖,亦仿似暗含节奏。眼底微缩,对左右子侄沉声道:此子,临危而不乱,山折而不形于色!若不能一举制之,终生不得与其为仇!
儿子周澹道:“父亲,十五弟嚷着要复仇!”
“唉!”
周札叹道:“复何仇?不义之仇,如何复?汝带他回吴兴,莫要教人笑话,如今我周氏郡望大减,不可再被人执以话柄。玘兄就这么点骨血,至于刘氏子……”
……
车入县城,天色已昏。
陆氏兄弟与刘浓在城门口作别,临走时,陆纳向刘浓抱歉道:“都怪我,一时只顾向瞻箦引见,倒忘昔年之事!”
刘浓揖手笑道:“谢过祖言,无妨,若能已身得正,何需惧它风掩过林!”
陆纳听得一怔,少倾,抚掌赞道:瞻箦之风,真若古之君子矣!嗯,周太守乃尔雅之人,应设法予以缓解;若不能解,须慎重避之。走了,望虎丘再聚!”
“别过!”
二人对揖,陆氏车队驶向城东。刘浓置身高耸的城墙下,目送车队离去。
将将转身,落日湮尽最后一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