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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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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春,樱花开成悲雪,仿佛青山白了头。

    诸国林立,烽烟四起,执掌九鼎的名门依旧显赫,只有九族之首——盛极一时的后妃世家丹氏诡异地消失在多年前。金陵百姓都还记得,丹氏族灭那日,殷红的血铺满了整条寂寞的长街。

    后来一名带幂篱的麻衣女人牵着个女童跪在血水里,哭得哀婉凄厉,肝肠寸断。

    再后来女人和孩童不见了,那条街上的血腥味却经久不散。有人说,那女人是丹氏的冤魂化作了伥鬼,也有人说,那是“一笑倾燕国”的丹氏骄子,曾住在金屋里的冰夫人。众说纷纭,到底谁也不能肯定。

    偶有路人打这门前过,都行色匆匆,低声私语:“当初只手遮天的丹氏怎么被灭族了?”

    “听说是丹太后与节度使私通,被人告发。皇帝大怒,先斩节度使,又逼丹太后自缢于和善宫,最后将丹氏满门格杀。”必有一人答完此话会啧啧感叹,“伴君如伴虎啊……”

    “丹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是民心所向,皇族就凭太后私通想灭他们,恐怕不够格。”

    同伴立即脸色大变,脚步更快地逃离此处,口中道:“你不要命啦!衙门贴了告示不许议论这事。再说,眼下‘翻云覆雨’的丹氏没了,‘不够格’的皇族倒如日中天,里面的道道谁说得清?快走吧,总感觉这条街阴森森的。”

    因众人皆讳莫如深,渐渐也真的无人知道其中真相了。

    时至今日,谢、应、宫、崔、白、宁、王、韦八族人才辈出,诸国皇族子弟也不甘落后。这些天之骄子初露峥嵘,事迹流传甚广——

    【眉心染红梨·宁寂】

    他叫宁寂。

    九族之一宁氏的公子。

    不过十七的年岁,已经在族中同辈无敌。

    彼时那么肃穆庄重的灵堂,一片压抑的呜咽之声。只有他穿一袭如火的红衣走进来,红得刺痛眼角,偏又带着咄咄逼人的风华。精致的衣袍下摆如水般铺散开去,张扬而热烈,华丽又轻佻。

    “你还来这做什么?给我滚!”缟素披身的中年人在看到他的衣袍后脸色一沉,口气凶狠得不是一点半点。

    宁寂笑,笑得邪气冲天。他眉心的梨花此刻一点也不出尘,反而同样的妖异。

    那梨花不是白色的,而是艳烈如胭脂的妖红。

    “宫二爷真是一点也不客气,前几日赏了在下当胸一剑,今日又叫在下滚。原来您一直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宫二爷冷笑,带着刻骨的仇恨:“你算哪门子的客人!若不是你,她会死吗?像你这样忘恩负义的败类,不配做宁氏子弟,更不配踏进她的灵堂。”

    宁寂眉毛一挑,眸光转到了牌位上,那精心雕刻的二字灼伤他的眼。

    “宫姑娘……难道不是您逼死的么?”他好似格外疑惑,扬起袖袍,伸出食指一一点过堂中的众人,笑道,“还有你们……既然说我忘恩负义,倒不妨做得更狠一点。这样,下次我再苟延残喘的时候,就没人敢来救我了。是不是?”

    那真是好极了!

    宁寂冷笑,笑着笑着又转为疯狂地大笑,几乎快笑出泪来。

    这是祭奠逝者的灵堂,他怎么敢在死人的棺木前大笑?!

    从主人到宾客无不对他怒目而视,宫氏小辈气得沉不住气,对一旁的卫士狠狠使了个眼色。卫士心领神会,立刻抄起木棍冲上去。

    门外突然闪进两名壮汉,还未见到怎么出手的,卫士几人已灵堂溅血,染红白花。

    满堂哗然,只有他镇定自若,笑着上前,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又极优雅。再无人阻挡。

    宫二爷袖中双手握拳,眼见他抱起那块灵牌,两名壮汉抬着棺木,出门的背影分外洒脱。

    没人明白他放肆的背后,是无声挣扎的痛苦的灵魂。

    他叫宁寂。

    那是何意?

    【静如深潭·谢衍】

    那天是宫二爷嫡女宫梨的祭日。传说中若与丹氏同代,她敢与号称第一美人的冰夫人丹蓁姬一较高下。然红颜薄命,奈何。

    那天也是宫梨与谢衍的成亲之日。

    可他们真奇怪。新娘死在这一日,新郎闻讯,面不改色地上了朝会,还去吏部处理完政事才慢吞吞走向宫氏府邸,冷淡的面容半点看不出难过。

    也许是他并不喜欢新娘。

    不过他倒没有穿红衣吉服,只是一身惯有的黑袍,如墨一般厚重沉稳。宽大的袖口与衣襟处滚了祥云的金边,衬得上他的身份,贵不可言。

    他到时,府邸前庭杀气腾腾。百来名卫士提刀包围三人,一人抱着块灵牌,另外二人抬着一副棺木。

    宫二爷怒道:“若今日任由你毫发无损带走她的灵位棺木,我宫氏颜面何存?看在宁氏的份儿上,东西放下,我准你滚。”

    本因痛失天骄、爱女的宫氏族人已十分悲伤难过,又逢宁寂红衣闯灵堂,杀卫士抢灵牌棺木,更加雪上加霜,悲愤难遏。眼下见到门外姗姗来迟的准新郎谢衍一脸平静,刹那忍无可忍。

    未等宫氏子弟质问出口,宁寂手指眷恋地抚一抚宫梨的名字,无所畏惧地笑了:“今日我一定要带她走。”

    谢衍听了,也不见什么特别的神色,一掀衣袍下摆,踏入府门道:“宁公子。”

    宁寂回首凝视他,“谢三少。”

    二人眼神交汇,初见却恍如宿敌一般火花四溅。

    “若我没记错,宫姑娘似乎是我的未婚妻。”谢衍眉目有种吓人的冷峻,他表情越平淡,不可侵犯的强大气场越慑人魂魄。这是他常年身居高位、指点江山惯有的威严。他抿着唇,目光犀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你想带她去哪儿?”

    宁寂冷冷地笑了一声,眉心梨花美得令人窒息:“这话不对。未婚又怎能称妻?既不是你的妻,我带她去哪儿与你何干?”

    语毕,二人似乎隔空交手了一招。外人见他们并无动作,但二人周遭的事物却全部粉碎,蓦然化为尘埃落下。

    他袖袍飘动,负手而立,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目光触及宁寂身上如火的红衣时,眼底有些不寻常,“今日宁公子倒比我更像新郎。”

    “可我没有新娘。”宁寂已知他深浅,唇边挂了个自嘲又绝望的笑,顿了一顿,才道,“你拦不住我。”

    他很强,但宁寂更强,宁氏同辈无敌,其他七族子弟间也难逢对手。他一心从政,自然不如。但……

    他眼皮也不见抖一下,道:“用不着我出手。宫姑娘的棺木你注定带不走了。”

    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直面对抗。

    他有探子一直关注此地,将情况禀告给他。来时他派人知会了宁氏。未过几时,果然宁家主亲自前来表达歉意,并出手带走宁寂。

    只是宁寂执念太深,被一掌震得手断了,吐血了,仍不肯放下灵位。仿佛自己的命也没它要紧。最终没人拗得过,宫二爷也看不下去了,开口任由宁寂抱走。

    只要宫梨的尸体没有离开府邸。

    谢衍拦住他们继续出殡,一手劈开棺盖,深深垂眼看着棺中的宫梨。此刻她仍旧容颜绝世,静静地躺着,姿态端庄,依稀是睡着了,却还丰肌清骨,活色生香。

    他平静道:“天山上有一种花叫梦魇,与古法相合,有生死人的功效。我会把这株花带回来。”

    宫二爷惊异地看向他:“什么方法?”

    “你,不知道九鼎的作用?”

    宫二爷更惊异了,沉吟一阵,皱眉道:“莫非不仅仅是协理天下,制衡皇族的宝物?”

    谢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闭关的宫家主想必知道。”

    听他如此答复,宫二爷目光闪烁,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忧心忡忡地道:“天山浩大无边,雪山连着雪山,异兽成群,死在其中的高手不知几多。你……”

    “什么也阻挡不了我的脚步。”他说。

    【人间凤凰·朱女皇】

    巍峨森严的皇宫正中央,耸峙一座浩大霸气的金色宫殿。

    高约丈许的殿门流光溢彩,似开似合地虚掩着。执金吾身穿朱紫朝服,束绣狮子腰带,头戴镂花珊瑚高冠静候于此,面容声色俱厉。

    他望了望皇宫更深处的藏书殿,回头神情颇为忌惮和激愤,双手一拱,朝着殿门道:“陛下,又是青上仙宫……当年堂而皇之出手救走丹蓁姬,如今又为追查丹氏灭族真相频频冒犯天阙。他们这样一而再地来去自如,到底把皇宫当做什么了?!”

    龙章宫大殿深处一片幽暗,浓密不可细窥。

    只隐约能看见有一人仰首背对殿门,以帝王之姿立在紫金阙上。王冠玉旒互相碰撞,发出极为清脆空灵的声音,难分梦幻真实,背影尽显睥睨孤傲。

    后梁帝王早在登基之日就下过圣旨,没有宣召,任何方外之人不得擅入皇宫。这么多年无人敢犯,只有四大宗门之首的青上仙宫,已经是第二次违抗圣意。

    殿内一直没有声音传出来。执金吾皱眉叹了口气:近几天又是丹太后祭日,血浓于水,陛下恐怕醉了。

    他躬腰垂首后退三步,转身掀袍欲走。陡然他听到身后大殿深处传出一道碎裂的声音——那是有人将酒坛砸在了地上。

    “再有第三次,杀。”

    雌雄莫辩的声线仿佛从天际悠远之处传来,再乍响在耳边,模糊能感受到字字斩金断玉的决绝。

    “是!”执金吾心中一喜,遥遥一拜,领旨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大步流星挥袖离去。

    此时紫金阙上的身影骤然转身,玉旒飞撞,广袖博然——这生杀予夺,龙章凤姿的人竟是一名女子!可她穿上冕服,头戴王冠,却又令人觉得相得益彰,并无不妥,仿佛没人比她更像一个君主。

    “好吧,他既没有认出你来,是朕输给你了。凤凰想要什么?”真正的皇帝从左侧踏上阙台笑问。

    凤凰道:“女儿不想叫凤凰。”

    “哦?那你要叫什么?”

    “女皇。朱女皇。”

    这二字太敏感了。皇帝双眼一眯,神态危险,似笑非笑道:“你何德何能,敢叫‘女皇’?”

    她刹那一展双袖,高傲地仰头,眉目飞扬,气势绝伦,“凤凰,天之女帝,女儿,人之女皇。本是一回事,有何不可?”

    皇帝沉吟片刻,霍然抚掌大笑,点头道:“好!”

    这是后梁无极公主。

    朱女皇。

    【迷花倚石·王诗境】

    此地曰太阿山。

    突兀压神州,峥嵘如鬼工。百川秀丽,千峰翠色,山顶终年积雪浮云端,远远望去,恍如仙土。

    正午时分,春江水暖。半山腰处有一条小溪已经破冰,潺潺流过,倒映出青草岸上披头散发、盘腿而坐的二人。

    他们均抬头仰望天际,眼皮掐架似地静默了许久,终于王诗境先从瞌睡中醒过来了。见对面师叔还正经如老僧入定,他只好自己念诗解闷儿:“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没醒。他继续念:“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仍然一动不动。他拧眉,高声大喝:“茅亭宿花影!药……你醒了?”

    “啊?什么?”师叔睁眼,一头雾水,却伸手拍他肩膀,“你的‘当头棒喝’练得越发炉火纯青了,我很欣慰。”

    王诗境“嘁”地翻个白眼,不屑道:“你有什么好欣慰的?这又不是你教的。”

    “……什么?我听不见。”

    “你聋了吗?!”他又大喝一声,清悠的声线振聋发聩。师叔一个激灵,又听得见了,大手率先一巴掌拍向他的脸,大怒道,“你还有脸问我?你一个月让我聋了多少次?就收敛不了了是么?”

    王诗境忽地翩然后退,单足点在溪水上,凭空而立,躲开师叔无情的袭击。

    他哼一声,双手抱臂冷笑。清风携桃李拂过他的袍角,便衣袂飘飘,长发落了满怀花朵的香。“这叫外放之境,你不懂别装懂。好好仰天大睡比什么都强。”

    师叔气得吹胡子瞪眼。

    过了少顷,有一群江湖人士打扮的男子持剑冲上山来,见他们掐着手仰天翻白眼,上前问道:“喂,你们可知太阿山上那片绿梅林怎么找?”

    王诗境没有理会。

    那群人伸手去推他,却眼见咫尺也没有碰到,仿佛他一瞬已隔得很远了似的。

    他睁眼,冷冷地乜斜来人,吐出几个字:“且去,别扰我正事。”

    难不成春困瞌睡也算正事?那人仍追问不休,盘腿入定的师叔也不耐了,说了句:“是不是要找姓王的?”

    “那是自然,太阿山上除了岭梅仙人王诗境,还有谁会住这里。”

    “那就是了。现在闭嘴,别烦我们观天象。”

    师叔口中念念有词,又要睡着了。

    那群人闻言怔然,俄而明白了话中含义,齐声跪倒,请求王诗境出手相助。

    传说喜爱住在太阿山上的王氏子弟王诗境秉性傲慢,离经叛道,却爱理闲事。来求助的,看得顺眼,哪怕与万人为敌也要出手,看不顺眼,见死不救都是好结果。

    一听所做所为便知不是正派人士,可他偏要自号“仙人”。别人有求于他,也不在意。别说仙人,哪怕是始祖又怎样。

    他听完了那群人的话,他也听到了山脚下马蹄声乱。

    那群人为何被人追杀不重要,他不想听,也不关心。乱世中你死我活再正常不过,为了生存,为了反抗,为了情仇,也可能仅仅为了口角之争。几片花叶偏斜地划过眼帘,跌在水面流走了。他抓住了其中一片,说:“这个春天来得很荒唐。”

    是什么意思呢?

    那群人面面相觑,并不明白。他不在意,他已经答应了出手。

    然而来不及高兴,他们已被追来的人杀光。王诗境看着最后倒下去的人望着他,眼神充满仇恨。

    他总爱看这样的眼神,觉得很有味道。

    他不是喜欢被人仇恨,只是当仇恨他的是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时,他能体悟到奇妙的东西。

    他终于出手,了结了杀人的人。仰躺在来者的马背上山时,他对寂静的山林道:“我只答应出手,又未曾答应救命。何时出手是我的自由,不是被仇恨的理由。”

    然而谁也听不见这个话。他也根本不是想要别人理解他,也许他只是随意说的。

    他很傲慢。

    他不是个“好人”,可他却要自号“仙人”。仙人超脱了凡尘,他超脱了什么?

    真是傲慢。

    ……

    那样多的才彦声名鹤起,令人目不暇接,几年后有人秉性如初,有人却已面目全非。

    这是个乱世。一个天骄争霸,各领风骚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