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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少棠说是上午有个会,果然吃过早餐就出门了,然后中午饭点又准时回来吃饭,还带来了蔡东明。
岑溪自然对蔡东明也不复记忆,阮少棠再次介绍他们认识了一遍。岑溪活泼开朗地叫他“蔡伯伯”,听说他是阮家旧识,几乎算是看着阮少棠长大的,于是在饭桌上好奇地打探起阮少棠小时候的事来。
其实阮少棠少年老成,小时候倒是没有什么淘气捣蛋的事。在蔡东明的讲述里,小时候的阮少棠特别聪明乖巧,知道妈妈身体不好,会像个小大人似的照顾保护妈妈。他七岁就去英国念寄宿学校,在很多小孩子还在玩乐的时候,他就适应了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求学生涯,开始学习各种艰深晦涩的知识,假期会一个人独立搭乘飞机回来。八岁时,他跟着外公去会议室,那样枯燥乏味的商务会议,他能够端端正正坐好几个小时,不仅能听懂大概,还会言之有物地发表自己的建议和看法。
岑溪都听惊呆了,这哪里还像一个小孩子啊。怪不得人家说三岁看到老,她就觉得阮少棠身上总有一种一本正经的气质,有时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寂,仿佛不属于这个人世。
她在医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他时,只沉陷在记忆里那玉华似的光彩里,只觉得眼前的男人好看,其实那天他的样子并不好,胡子拉碴,一脸憔悴,显然是很多天都没有休息好了。昏迷时不知道,可她醒后,他每天都是早去晚归,整天都在病房陪她。她精神不好,加上时不时打针吃药,睡睡醒醒,每次睁开眼睛都会看见坐在窗边的他。有一次,他低头垂眸看文件,没有发现她醒了。她就那样睁着眼睛看了他很久,他翻文件的声音很轻很轻,她知道是怕吵醒了她,每次她睡着的时候,他就会从病床边移到窗边坐下,一边工作一边守着她。他的工作应该很忙碌,她知道那位刘秘书一天往来医院好几趟,可是她每次睁开眼睛他都在。
那天的病房很安静,仿佛连时光都静下来了,她就那样看了他很久很久,窗外傍晚的夕阳辉煌而灿烂,他静静坐在窗边,专注工作,她却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一抹不属于人世的孤寂。
现在知道他七岁就去了英国寄宿学校,岑溪想象那副画面,一个小男孩,在管理严峻而独立的古老寄宿学校生活,上课学习吃饭睡觉,安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深沉如海的孤寂。岑溪只觉得不是滋味。
蔡东明一面回忆,一面打趣道:“那时候啊,他外公外婆都心疼他没有真正的童年,以后长大了恐怕也跟英国那些一心做学问的老学究一样,对所有的玩乐都不感兴趣,一辈子只会专注认真的工作,像个小老头一样。不过别看他在商务会议上有板有眼挺像那么回事儿,其实他小时候最感兴趣的是医学,他很小就会自己看各种医学期刊,还曾经养过小老鼠做实验,写过一篇好长的实验分析报告,我看了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那时候我以为以后医学界会多一个少年天才。”
岑溪禁不住问:“那他后来为什么又没有成为医生?”
蔡东明顿了一下,说:“后来他妈妈离开了,他就没有学医了。”
岑溪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有继续学医,因为他本来就是为自己的妈妈才对医学感兴趣。她心里百味杂陈,分不清是心疼还是酸涩,想想自己在父母宠爱下无忧无虑的童年,十岁的时候还只知道玩乐,而阮少棠那么小就知道妈妈身体不好,他想要守护妈妈。
午餐后没多久,阮少棠提醒岑溪该回卧室午睡了。岑溪其实一点儿都不困,蔡东明带她走进了一个她此前没有进入过的阮少棠的世界,而那样的阮少棠令她深入着迷,不由自主想要去接近。她想,他那么孤单,自己陪着他,和他在一起,他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孤单了?
但是阮少棠很坚持,不管她的兴致正浓,一本正经说:“你的身体还没好,听话,上去睡觉,你要是喜欢和蔡伯伯一起说话,下次蔡伯伯再来陪你说话。”
岑溪抵抗不了这样温柔而认真的阮少棠,乖乖听话,老老实实被他牵着手送回了卧室。
阮少棠看她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帮她理了理被子,又坐了一会儿,确定她已经睡着才悄无声息离开。
阮少棠回到客厅时,蔡东明正在泡茶,热水倒进去,玻璃茶壶里嫩芽翻飞,杏绿可人,犹如莲心荡漾。
他在对面茶几坐下,蔡东明观赏完茶叶绽放之美,往两个白瓷杯里倒茶,说道:“尝一尝我泡的茶怎么样。”
阮少棠端起茶杯轻啜,茶香清浅,回味余甘,饮下去很久之后仿佛还有醇和的甘美驻留在舌尖。
蔡东明说:“我记得你妈妈喜欢喝西湖龙井,说这茶叶可观赏,可品尝,可回味。”
其实阮少棠也喜欢,明前采摘的西湖龙井,茶色莹黄碧绿,衬着白瓷杯,清澈透亮。他把一杯茶饮尽了。
蔡东明又给他斟了一杯茶,缓缓说道:“少棠,上午的会议上,dr.brown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记忆可以失去,但是要让失去的记忆永远失去,却已经超出了医学范畴了。”
其实阮少棠上午的会议与工作无关,而是一场医学会诊。他从世界各地请来的心理学专家和脑科专家团队,针对岑溪的病例进行了一场深入研讨。最后阮少棠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已经失去的记忆可以永远封存吗?”
这些在医学界大名鼎鼎的专家,都在各自领域有过辉煌灿烂的业绩,可以为脑部受损的病人做各种复杂的开颅手术,也可以通过治疗帮助失忆症患者寻找记忆,却第一次听到封存记忆的要求,还是已经失去的记忆。
短暂的静默后,会议室一片嘈杂。最后依然没有人给出一个能让他完全放心的回答。
蔡东明说:“也许对小溪来说,忘掉是比记得要好,她现在这么无忧无虑,连我见了也希望她永远这样。但是我们不能为她做选择,有些失去的记忆可以找回来,有些人失忆了却永远没有恢复记忆。心理医生虽然可以通过催眠和其他各种方式,对人的记忆发生作用,但是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记忆载体自己。小溪也许真的只是因为记忆中枢受损了,恰好忘掉了一段不能面对的记忆。或者她只是承受不了痛苦,借助车祸记忆受损,自己潜意识封存了那一段记忆,如果有一天她想要面对,也能够面对,她就需要自己的记忆。”
阮少棠其实都知道,他不能为她做选择,一笔抹去她的一段记忆。但是他更怕记忆会带走她,这是他的心魔,从那天晚上她拿着刀不管不顾要刺向自己时,就无时无刻不蛰伏在他的心间。他眼睁睁看着她开着跑车撞向喷泉,在她像个破碎娃娃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时,他最害怕的就是她永远也醒不来。如果记忆会带走她,那他就要让她永远忘掉。
阮少棠把第二杯茶也喝了,终于说:“她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大吗?”
“我们都认为短期内她不会恢复记忆,她的记忆中枢确实受损了,如果不做任何治疗,完全恢复记忆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个回答同样没有令阮少棠放心,他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短期——那什么样的时间才算短呢?对他来说,一生一世都不长。
“少棠,记忆虽然可以恢复,但是记忆的好坏是由人决定的。你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时间治愈一切伤痕,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时间也可以把不好的记忆变成好的。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阮少棠怔怔抬起头来。
蔡东明对他笑得慈祥温和:“你还记得我是个心理医生吧,比起小溪,我其实更了解你。等小溪身体好了,就带她回去见你外公外婆吧,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经常向我打探。”
“那您帮我告诉外公外婆,快了。”
岑溪这一觉睡得酣甜而满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看见阮少棠站在窗边,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明亮,
她嘟嘟嚷嚷叫了一声:“阮少棠……”
阮少棠正在拉开窗帘,听见她的声音,回头说道:“睡好了就起来吧,医生来了。”
岑溪虽然出院了,但头部手术后伤口需要时间愈合,每天下午都有医生来按时查探,时不时也需要打针换药。可是她却赖在床上不起来。
阮少棠担心她又迷糊过去了,走到床边,要掀开被子抱起她时,却听见她的声音传来:“我闭上眼睛睡觉时看见的是你,睁开眼睛醒来看见的还是你……”她闭着眼睛,一脸宁静,仿佛是梦呓,又仿佛只是呢喃,可是她说的每一个字却无比清晰地在他耳畔回荡。
好一会儿,他没有等到她继续说话,以为她真的迷糊过去了。她突然睁开眼睛,眉眼弯弯,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灿烂:“阮少棠,我觉得我的身体都好了,不再需要医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