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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少棠照例在深夜时分归来,木雕楼梯幽深而寂寥,仿佛有回声咚咚传来。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脚步声,因为这个大而空洞的房子里,再也不会有人等他归家。
他加快脚步走进卧室,阳台的落地玻璃窗敞开着,风过处,白色的窗幔飘荡摇曳,昏黄的灯光下,恍惚梦中烟月,那月色下却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来。
月华如水荡漾,她的身影沐浴在重重烟月里,如梦似幻,他看不真切。有很久,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她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阮少棠,你卧室窗外的这棵大树可以挂一个秋千架来荡秋千。”
隔着如烟往事,她的声音也像蒙着一层烟雾,听不真切。他仿佛走进了一个旧梦,过去未来,重门洞开。他却情不自禁朝她走过去。
岑溪回头,目不转睛望着他:“阮少棠,你去帮我挂一个秋千来荡秋千好不好?”
在她渴求的目光中,他下意识就要说好,她却还在可怜兮兮地说着:“就挂在这株梧桐树上,要木板秋千,缠绕藤蔓……”
阮少棠随着她的视线看见了梧桐树下空荡荡的木板秋千,直到这时他才看见她手里的酒杯,也闻到了她身上熏人欲醉的酒香。
仿佛是回应他微皱的眉头,她笑嘻嘻举起酒杯,还打了一个酒嗝:“阮少棠,你陪我喝酒好不好?”
他太熟悉发酒疯的她,不由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喝酒的?”
岑溪把酒杯送到嘴边才发现一滴酒都没有,只能哀怨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把我的酒藏起来了?我只找到了一瓶酒,你说过那几瓶酒都是我的,你再去拿几瓶酒回来给我喝好不好?”
她显然已经醉糊涂了,阮少棠顾不得去想她这次发酒疯找他又是为了什么。有一刻,在她醉眼朦胧望着他的时候,他不知道喝醉的到底是她还是他。她就像是只为他而酿的那一杯酒,只要喝一口就会醉,可是就算是毒酒,他也宁愿长醉千年,永不醒来。
在她断断续续的酒嗝和絮絮叨叨里,他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酒杯,转身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抓住她的手,带她一起下楼。
到了厨房,还不等他的一杯蜂蜜柠檬水冲出来,岑溪就吐了,第一口还全部吐在他胸前。他想要一把推开她,她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更紧地抓住他的手,就像第一次,在那间夜总会的走廊他抱着她,她醉酒吐在他胸前一样。
不管醉酒多少次,在意识最不清醒的时候,她永远都知道抓紧他。
那一次他没有放下她,这一次他照样也推不开她。
她还在喃喃说着:“阮少棠,我的头好痛……”
他只能哄着她,让她趴着洗水槽吐干净,都吐出来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最后他在浴室手忙脚乱洗干净两个人一身的酒气,抱着她回到卧室,看着一团凌乱的大床,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她居然又一次把酒泼到了他的床单上。而这个作恶的小酒疯子早就一脸酣然沉入梦乡。
幸好她的卧室还被一心盼着她回来的芬姨收拾得完好如初,把她放在床上,他却看见她眼角有泪水流出来。他不知道她在睡梦中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清醒的她,再也不愿意回到这间卧室。
他关掉灯,良久后,在黑暗里伸手悄然抹去她的眼泪。
阮少棠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白色的纱幔依旧随风摇曳,长长的秋千垂挂在梧桐树下,重重烟雾里,明月照人来。那个人穿着老旧的素白长裙,腰肢细软,影影绰绰露出脸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依旧,如同沉静无波的深潭水,能够照出他的影子。
可是这次她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伸手抓住他,等他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了一手空,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婆娑的梧桐树影里。
醒来的前一刻,他下意识伸手抚摸身畔,却依旧是一手空,睡梦之前还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的人早已离去,只有孤寂而凄清的枕畔。
阮少棠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来,就看见她站在床边。他对上她沉静无波的漆黑眼眸:“你怎么不睡觉?头还痛不痛?”
岑溪仿佛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阮少棠知道她的酒已经醒了,他慢慢地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冰冷的刀刃反衬着床头灯光,熠熠生辉,就像入睡之前她眼角的泪水。他又慢慢地对上她的眼睛,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可是眼眸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潭死水。
阮少棠的眼眸从迷惘、怅然渐渐变成麻木、空洞,最终一片死寂。这个晚上之于他犹如一场不期然的酣甜迷梦,此刻大梦乍醒,宛如堕入时空之洞,被掏空了所有的感官意识,再无悲哀喜乐。
有半晌,他们谁也没有动。最后是岑溪朝前走了两步,慢慢举起了刀。而他不躲不闪,仿佛入定一样,只是看着她,任凭那把尖刀直直对上自己的心脏。
岑溪的动作很慢,犹如定格的慢镜头,握着刀一点一点朝他而去。在刀尖落下的前一秒,她却猛然折回,直朝自己刺去。
阮少棠呼吸一窒,隔得那么近,他只来得及纵身扑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死死抓住她握刀的手,劈手就去夺刀。
岑溪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握着刀就是不愿意松手,仿佛那把刀就是她的一切。女人一旦疯狂起来,仿佛浑身都是力气。而她死缠烂打起来,他从来无可奈何。两个人气喘吁吁进行着一场拔河赛,最终他下狠手用了蛮力,刀尖一转插入了自己的肩头。
在血流出来的那一刻,岑溪一个哆嗦,手一抖,刀子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的眼泪也在这一刻落了下来:“阮少棠,我恨你,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阮少棠下床,捡起那把刀,紧紧握在手里,才淡淡说:“那你刚刚就该把刀对着我刺下来。”
岑溪力气丧尽,呜咽跪在地上,只是重复说着那一句话:“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阮少棠看着她满脸的泪水,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站在那里。
何叶和盛时赶到医院的时候,岑溪打了镇定剂,终于安静睡着了。何叶看到阮少棠,劈面一巴掌打过去,这一晚上的焦虑和担忧都在这一掌里化作了愤怒和恼恨,“我就知道是你!到了现在你还不放过她吗?”
阮少棠冷冷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向了盛时:“盛先生,这是我们的家事,我想外人不方便在场。”
岑溪是跟盛时一起在江边散步时不见的。那天在医院,她最终平静了下来,在何叶彻底崩溃时,她不仅照顾起来何叶,还一手处理起来了岑靳的后事。盛时一度以为她终究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那只是他的愿望。等到把岑靳送回老家,完成他的最终愿望,让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之后,她整个人就完全跨了下来,犹如整个魂魄就那样跟着岑靳去了。这几天盛时叫她吃饭,她就吃饭,可是每顿都会吐出来,他知道她晚上也睡不着,昨天有一刻她甚至把他当成了岑靳。等到何叶稍稍平复悲伤,意识到她不对劲时,她已经彻底沉陷进了自己的世界,追着何叶问岑靳去哪儿了。
露出来的伤口总是好得快,而有一种人会把伤口掩藏起来,让人看不见伤痕,终至伤口腐烂在肉身里,浸入骨血心肺,再也不可能痊愈。伤痕的背后是一颗再也不会完整的心。
岑靳的离开带走了岑溪生活里最后的一份美好,此生此世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代替。
盛时跟何叶一起找了一晚上岑溪,几乎跑遍了所有他们觉得她会去的地方,直到见到阮少棠,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或者是他下意识不愿意朝那里想。而且他也骗不了自己,她是自己去的。
盛时的脸上渐渐有了讥诮的笑容,“她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至于何小姐是不是你的家人,要问何小姐自己。”
何叶冷笑一声。医生在这个时候踏进病房:“病人需要休息,请家属过来讲话。”
阮少棠的声音一字一顿响起:“她不是病人。”
医生愕然看住他,最后只能退出病房。
岑溪一直到晚上药效过了才醒过来,何叶说带她回家,她却摇头。
盛时试探着说:“小溪,我们回伦敦好不好?”
岑溪看了他半晌,仍旧摇头,最后却坐起身来环顾病房一圈,慢慢看向角落里的阮少棠。
她的手臂在挣扎时划伤了,伴随她的动作露出来,何叶看见了,再也受不了,眼泪滚滚而下:“阮少棠,你还想怎么样,你害得她还不够吗?”
阮少棠说:“我通知你来看她的,既然你已经看了,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