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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我不敢再用马了,虽然满腹疑虑,但仍不敢冒这个险,只好牵着马儿一路慢慢的走。
拒信上白纸黑字说的很是清楚,我终归不大置信,我怎么可能就……会不会是娘亲最近状态不佳所以误诊了呢?
我的心拧成一团乱麻,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找间医馆证实一下。
替我看诊的大夫貌似是这家医馆的老医者了,他一摸上我的脉之后就笑开了花:“恭喜这位夫人,这脉象流利,如滑走珠,确是喜脉无疑。”
我手一抖,“大夫,您要不要多摸一会儿?我怎么可能有孕呢?我吃东西都不会吐的,也不嗜睡,一点孕象也无啊<span class="url"></span>。”
大夫笑着看了我一眼,“人人体况不一,并非都有孕吐等反应,老夫诊脉数十年,决计不会连个喜脉都会诊错,夫人就放放心罢。”
我揉了揉额头:“……这明明不可能啊……”
“怎么不可能了?夫人这两个月来可有来月信?”
我摇了摇头,“我以为是作息不规律来着……”
这样算一算,两个月前我还和宋郎生在广陵归园田居,那段时间他在那个啥方面确实没有怠惰的样子……可,可我这两个月又是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又是夜闯深宫担惊受怕,前几天还被押入天牢神思俱哀的,就这样孩子都能保得住?这是像爹还是像娘?
老大夫见我六神无主,忍不住问道:“莫非……姑娘你……尚未嫁人?”
我瞟了他一眼,“我自然已婚,就算我看过去还很青葱但大夫你也不能这么说啊,我可是好几年前就嫁了。”
大夫松了一口气,“那夫人又有什么可愁得呢?这是喜事,应当回去告诉你的夫君才是。”
不敢想象,要是宋郎生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会不会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我摇了摇头,下意识道:“告诉他,只怕是要天下大乱的节奏啊……”
大夫倒吸一口凉气,“莫、莫非这孩子……并不是你夫……”
我没太注意到他说什么,自顾自的点了点头,“确实不知如何启齿,唉,怪我当初太过冲动,没有顾忌他的感受就把他关了起来然后自己在外面胡作非为,才会让事情酿成这不可收拾的局面……”
“关关关起夫君胡作非为?”大夫的嘴角抽搐起来:“……这这这,那夫人的意思是这孩子留不得?”
“我何时说不留孩子了!”我瞪了他一眼,“孩子的爹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将来这孩子是男是女都注定倾倒众生我怎么可能不留孩子呢!”
大夫望着我的眼神已不能用惊悚来形容,我神游完抬起头时觉得这老大夫对待一个孕妇的态度太不友善,故也不再和他多聊,索性让他给我开副安胎药就匆匆回去了。
城外的街道车马粼粼,人流如织,我一路留着神靠边儿慢行,唯恐一个不小心被匆匆而往的路人撞到自己。
人有时就是这么神奇,前几日还在莽莽撞撞不知死活的人,在得知自己肚子里居然有个小生命的时候,就开始瞻前顾后,一举一动都谨而慎之。
那时在广陵小镇隐居,我与宋郎生时常会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星子隐隐,憧憬着日后我们的娃儿会长得像谁,要取什么名字,要不要学武,要一起游历万川,看遍天下奇景。
宋郎生尤其喜欢小女娃,平日里走在路上看到漂亮点的孩子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自恋道:“我们还是不要生女儿了,我的女儿必然倾国倾城,世间男儿皆薄幸,我决舍不得把她嫁出去。”
我听了会嗔道:“那我还不是嫁给了你?”
他淡然道:“世间哪得几个我?”
我:“……”
想到他自不量力的呆头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是笑着笑着,却又笑不下去了。
究竟要如何同宋郎生说呢?
一个反贼之女怀了龙骨,依大庆律,即使孩子能平安诞下,那女子也绝无可能立后封妃。
他如今本就是腹背受敌,骑虎难下,这几日甚至抽不开身来找我,就证明了朝中的局势远比想象还要来的严峻,若在此等时节得知我有了身孕,不论是要为了我与那群臣子鱼死破,还是要弃江山安危不顾而携我远走,都将酿成不可想象的后果。
我如游魂般晃回了竹。刚至门口,就看到院外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黑衣尸首,看样子是刚被人干掉没多久,唇边的鲜血还在往外渗。
房门半掩半闭,隐隐感到屋中有人,我摸不清情况,不敢擅自入内,正待回头去寻人,门忽然开了起来,有一人缓缓走了出来,朝我道:“不必惊慌,是老夫。”
那人却是赵庚年。
进了屋中后我才发现登门造访的不止当朝首辅,还有大将军霍川、兵部尚书杨栎之、亲军都尉府统领贺平昭等人,看他们一身装束,应当是来私访而不是来抓我这逃犯的,我也就稍稍安下心来。只不过我已是一介平民,按理说见到几位朝中重臣是要行跪拜之礼的,可这身份乍然转换我又有些放不下昔日的架子,一时间提着两捆药包站着,讷讷问道:“外头的尸首是怎么回事?”
他们相互望了望,只听霍川道:“我等前来见公主不在家中,正犹豫是否要继续等下去,竟有刺客误将屋中的动静当作是公主意欲动手,我与杨大人、贺大人便即出手将他们制住,哪想他们当即咬毒自尽,一个活口也没能留下。”
看来,那些被我叫去找我娘的暗卫人还未回来。我道:“这种死士一般都很尊重自己的操守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见他们几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我道:“活口不活口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几位大人安好无恙。”
贺平昭道:“他们使的虽是剑,然而双手都覆有厚茧,应当是常年握的手,步法身手都极具军士之风,只要细细查证,应当能探出线索……”
我回头看了一眼院落,“我想也不用细查了,如今朝中谁最觊觎皇位的,就是最想杀我之人,只要杀了我,才能让宋……才能让皇上方寸大乱,从而伺机取代。而能够有资格分一杯羹的,也就剩萧家的几个王族了……”
赵庚年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果然心如明镜,老夫亦认为,行凶主使,当与睿王等脱不了干系。”
我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我如今已非公主了,你们也莫要这样叫我了。”
见他们面有难色,我心中正踌躇是不是真的要跪下来拜一下他们才肯接受这个现实,哪知他们再次了一下眼神,下一刻,同时撩袍跪在我的眼前。
我惊得浑身一震,忍不住倒退一步:“你们这是做什么?”
赵庚年道:“公主,我们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我道:“有事大可直言,何必行此大礼?”
赵庚年沉默须臾,终咬牙道:“明日……便是皇上登基大典……我等欲求公主……远离京城,再也……再也不要与皇上相见<span class="url"></span>。”
我以为我听错了。
那晚宋郎生离开前告诉我,朝中大部分臣子虽都欲置我于死地,但至少这几个大人还是极力保我,他们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有他们的支持,事情尚有转机。我也猜测过,包括我能从大理寺悄无声息的出来,若没有赵庚年的暗助,未必能有那样顺利。
他们是真心救我的,可现下却让我离开。
赵庚年见我久久未有说话,道:“公主乃是先帝与元宗皇帝所认可的公主,不论身份如何,在老夫心中从不曾改变过。公主本已隐退,可为了大庆江山还是冒死回京,明知凶险重重仍揭穿庆王党羽的阴谋,此些种种,更令老夫等甚为敬重钦佩,而今遭此劫难,本应助公主走到最后……然则……萧氏皇族上上下下皆不甘将皇位让一个突如其来之人所占,连睿王亦连夜赶回京中筹谋此事。只是两道圣旨不容置喙,他们无从下手,唯有暗中联络朝中诸臣,以公主性命为由,欲要借此打击皇上……人人皆知皇上待公主情深义重,断不会置公主于不顾……故而,他们借御史言官与京城内外儒生之口齐齐逼迫皇上,不论我等如何费劲心思阻止这一切,想要替公主减轻罪责,依旧收效甚微……如今,皇上已是……”
他说不下去了,贺平昭接着他的话道:“这期间有多少人都盼着皇上能出错,他们方能借题发挥,从而打击皇上,皇上明知如此,还坚持要将公主连夜送出大理寺,不愿让公主受半点屈辱……现下,已有人察觉到狱中之人或非公主本人,故才三番五次要求审理此案……即使我们以皇上尚未登基为由拖延此事,只能拖得了一时,若不尽快将狱中之人‘处决’,随时后患无穷……”
“所以,”我反问道:“若狱中的萧其棠死了,我,也就必须要消失在这个世上,否则,仍然会危及皇上,甚至牵扯到更多的人,是么?”
杨栎之叹道:“若非公主,臣的女儿与先皇之子也无法平安回到宫中,若非公主,所有人此刻依旧被庆王所蒙蔽……原本我们不应逼公主离走……实是大势所趋,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低下头:“你们对朝廷的忠心,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若我就这样走了……他……”
霍川静默了许久,道:“如今梁国闻此变故,已欲重整军马,趁势而攻之,若内忧不除,宫中再生哗变,以至皇上无法顺利登基,只怕大庆疆土岌岌可危……”他用力叩头:“皇上心中有大义,有大庆苍生,霍川心悦诚服,愿倾尽所有辅佐……只是,皇上待公主用情太深,一时间已难自拔……臣等……皆难劝动半分……如今,能救皇上,能救大庆的,唯有公主你了……”
他说完后,剩下三个大人先后重重的以头磕地,那一声声砰砰的声响,宛如重锤般敲在我的心上。
我将手中的药慢慢放在桌上,背对着他们。
远方滚滚墨云而来,遮住了一片大好晴天。
终究抵不过天命。
几位老臣离开没多久,暗卫们赶了回来,当他们看到院落的刺客,吓得几乎要以死谢罪。我淡然的挥了挥手,让他们先把尸体处理干净,免得招致什么蛇蚊虫蚁让我晚上难以入眠。
只是这夜注定难以入眠。
就在我吃过饭打算早早就寝时,屋门被人用力推开,风呼得灯台忽明忽暗,我看到宋郎生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把,带着一身仆仆风尘而来。
我怔住,他已走到了**边,颤抖着揽住我,紧得几乎窒息。我想他是听说了刺客的事,才这样放下手中所有不顾一切的赶来,我下巴磕着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我没事。”
良久,宋郎生松开揽着我的手,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当真没有受伤么?那些刺客是怎么死的?”
我道:“我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倒在院子里了……”我没提赵庚年他们来寻我的事,“那些刺客不是你的人动手的么?”
他摇了摇头,许是心心念念我的安危,一时没察觉出我的话有什么不妥,“不能再如此下去了,我不能再留你独自在此了。”
我怔了怔。他道:“明日一早,我就带你离开,天地之大,不再让任何人找到我们。”
我呆住,“你疯了么?你可是皇上,不登基就这么离开了,将置天下黎民于何处?”
他的眼中满是慌乱,我从未见过他这样,“什么皇上,什么天下,为了顾及那些我差点就失去了你……阿棠,你说的没错,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我如今立身未稳根本救不得你,我能做的,只有带你走……”
我呆呆的看着他,喉头一哽。
这原本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选择带我离开,或是选择分开独自留下来守护大庆。
这样的抉择,若是换作至亲至之人,自然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他们但尽自己所能行事便已问心无愧,何至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若是换成心怀天下苍生的仁心义胆之人,心中信念如此,即使心中痛楚,自当一往无前,哪怕此生孤寂。
可是宋郎生,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当他心中已然决定带我离开时,竟会如此不安与彷徨。
只因我们经历了那样多的苦难,只因我们那么迫切的想要和对方长相厮守。可我们终究在面临大是大非前无法做出违背良知的抉择,越是害怕越不敢面对,最终只能逃避,我是如此,宋郎生亦如是。
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赵庚年他们要亲自来求我。
我们不能永远逃下去,总有一个人要做出那个选择。
宋郎生望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答案,我低头道:“景宴是如何死的,你忘了么?父皇临终前的嘱托,你也忘了么?若我们就这么离开了,朝中的几位王爷氏族定会为那皇位争个你死我活,京城内外免不了兵戎相见……且不提前朝叛党会否卷土重来,亦不说梁国经过两年养兵蓄锐会否破城而入,待那时,景宴唯一的骨肉也是肯定保不住的……所有站在我们这方的人,太后、妹妹嘉仪、还有赵首辅、嫣然、霍将军、还有卫清衡、陆陵君、张显扬甚至更多的人,都会受到牵连,甚至难以保全性命……”
他的唇色越来越白,我道:“……即使如此,你还是要走么?”
宋郎生摇椅晃的站起来,撞倒了脚边的椅子,“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是我的真心,”我慢慢的起身,心底疼的发颤,“当年,我宁与城池共亡,今日亦然。我萧其棠,不会,也绝不可能与苟且偷生贪图一己安逸之人长相守。”
我等着他出言反驳,然而他仅是僵硬了一瞬,蓦然抱住了我,紧得像要把我揉入他的血肉之中<span class="url"></span>。我听到他说:“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了,我知道不论我变成什么样,你都会一如既往的喜欢我。”
听到这么自不量力的话,饶是我眼泪溢出眼眶,仍是忍不住莞尔,“谁说的,你要是丑了肥了,我肯定不会喜欢你了。”
他没有松手的意思,“我不信。”
我知道自己挣不开他,就这样趴在他的胸前,道:“阿生,其实……你不要担心我,眼下我只是暂时离开你身旁,离京城稍微远一些的地方,但不会让你找不到我……”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中满是颤抖,“我不信……”
我咬着嘴唇,努力抿出笑意,拒他根本看不到:“待你登基之后,待你皇权在握,不要你来寻我,我都会立刻奔回来的,我说过的话,什么时候不作数了……”
“我不信……你是天底下最蠢的人,你说的话,我怎么能信……”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可我却感到有什么冰凉的湿润刹那落自脖颈上。
我紧紧闭上眼,“你不是说,你这一生只有我一个妻子么?我也一样……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改嫁的……”
这次,他没有再出声了。
秋风微凉,他就这样抱了许久许久,久到眼泪都被风干了,都不舍得放开对方。
窗外的星子渐渐隐去,墨色的天愈来愈浅。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示意道:“主子,再不回去,怕是要赶不及登基大典了。”
他置若罔闻,仍旧紧紧搂着我,我稍稍把头偏过来,把手抵在他的胸前道:“生辰快乐。”
他怔了一下,慢慢松开些许,微垂着头看着我,我伸手扯了扯他的嘴角道:“子时已过,今日是你的寿辰,你忘了吧?你瞧,我可不会忘……寿星公一定要欢欢喜喜的,这一年方能万事遂心。”
他用手指拨开我的额发,牢牢盯着我,“我的心愿,是和你在一起,我会欢喜,只有和你在一起。”
心沉入底。这样一份深重缱绻之愿,何时方能实现。
我道:“天就要亮了,你再不走,可是要给我添麻烦的……既然,你还不能下定决心,我会等你的答复,今晚……我在这儿等你来一起过生辰,好么?”
一时间只闻屋外草木拂动之声,与彼此的心跳之声。
许久,他哑声说:“我想吃长寿面。”
我一瞬间恍了神,随即笑道:“煮面我最擅长了,不过不好吃你不能嫌弃的。”
见他还不肯走,我只得道:“屋外暗卫多的够灭一个营了,杀来一队羽林卫我都能云淡风轻的漫步离去好么。”
他终于也跟着牵动了嘴角。只是眼里,却漾着浓浓的痛意。
马蹄声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低下头,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