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小说网 www.baidubo.org,最快更新十五年等待候鸟 !
阳光暴晒下的水泥地面烫着脚心,两人跑得飞快。
“扑通”、“扑通”两声巨响,裴尚轩当先跳入池中,而黎璃则因为惯性和他的用力一拉跌了下来。
“救命啊!”黎璃闭着眼双手乱挥一气,根本忘了自己套着救生圈淹不死人。
裴尚轩扒着她的救生圈哈哈大笑,她闭着的眼睛悄悄地睁开一条缝确定安全无虞,瞥见他得意扬扬的神情恶作剧之心顿起,掬起一捧水朝着他的面门泼了上去。
裴尚轩没有防备被泼了个正着,龇牙咧嘴嚷嚷着要报复。黎璃赶紧蹬腿摆手划着水,想要尽快逃离。
裴尚轩抓住了黎璃,按着她的脑袋压入水中重新教她闭气。她挣扎了两下,探头上来悲戚地说道:“裴尚轩,万一我死了,你记得要来拜拜我。偿”
“去你的。”裴尚轩忍俊不禁,骂了一句脏话。
黎璃这次学游泳出乎意料地认真,她把脑袋扎进水里半天没抬起来。裴尚轩慌了神,刚想潜下去看看她有没有事,她却猛然抬头出了水面。
“裴尚轩。”黎璃伸出手紧紧地抱住裴尚轩的脖子,脸上的水分不清究竟是何种液体,“裴尚轩,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
裴尚轩的心头兴起一丝陌生的感觉,他明了黎璃在害怕什么,这同样也是他说不出口的担忧。那一天他在黄浦江边,只能用口琴诉说心里的忧郁,分别后的他们还是不是朋友?十五岁的少年抱着身躯微颤的女孩,为了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故意粗声粗气说道:“傻瓜,一辈子都不会变。”
游泳池人声鼎沸,在裴尚轩开口的瞬间,黎璃的耳朵忽然隔绝了所有嘈杂,这句话无比清晰地进入她耳中,继而刻入她的灵魂深处。
八月中旬,黎璃接到复兴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前去报到并参加了军训,和即将共度三年的同窗有了初步的接触。全班同学原先差不多都是区里各校顶尖的学生,聚在一起谁也不服气谁。黎璃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观望——没有裴尚轩的地方让她意兴阑珊。
十天军训,黎璃和一个名叫李君的女孩成了熟人。她俩个头一般,列队时自然排在一起。李君是个开朗的女孩,比黎璃更胖,还好吃。军训休息时一人一个肉包当点心,她吃完一个,嚷嚷着才三分饱还不如不吃。
黎璃始终认为胖子通常都不是坏人,没什么科学根据,她就这么认为了。她的身材偏胖,肉鼓鼓的脸总瘦不下来,严格说来也能算是小胖子。反正她心眼不坏,又觉得但凡胖子整天想的莫过于多吃多睡一点,哪有空闲时间去琢磨整人这事?所以黎璃和胖嘟嘟的李君军训那几天混熟了,安排同桌时自然坐在了一起。
军训汇报在虹口体育场里举行,虹口区所有的高中都到了。黎璃在人群中发现了韩以晨,虹口中学和复兴中学一样的装束,白衬衣蓝线裤。多年后裴尚轩翻到黎璃高中时期第一张集体照,看着她军训时的装扮,撇了撇嘴不屑地评价——“土得掉渣”。
她没有告诉他那天韩以晨也这么穿,但这身装扮丝毫不减她的美丽。她清楚记得军训汇演当天,长袖长裤害得自己汗流浃背叫苦连天,拿手当扇子拼命扇风。因此,黎璃远远望着仿佛对火热天气缺乏感觉的漂亮女孩,她的不快更上一层楼,心想连老天都要欺负身材不苗条的人。
黎璃下意识躲到和自己一样热得冒烟的李君背后,希望韩以晨没瞧见自己。
韩以晨看到了黎璃,穿过人群向她走了过来。她可以感觉到与自己同一方阵的男生发出了不小的***动,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自觉地迎上前去。
黎璃从小就认清了现实,外在的美丽比内在的聪慧更容易被人看到,因此美女一定比才女有市场受欢迎。
韩以晨很夸张地送给黎璃一个拥抱,她不需要顾忌形象气质这些与己无关的词汇,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她不清楚韩以晨是否知道那天裴尚轩带自己去游泳的事,有点心虚。
“我们的较量,从今天开始了。”韩以晨说道。
黎璃眨着眼,心虚到底气不足。她喜欢裴尚轩,还和他在游泳池里拥抱了,虽然只是朋友间最普通不过的那种抱法,她还是觉得像抢了人家的男朋友似的。尽管她认识裴尚轩远远早于韩以晨,黎璃仍然过意不去。
她后来渐渐明白:爱情这场战争,脸皮厚的人赢面占优。
韩以晨俏皮地对她吐吐舌头,笑容灿烂地说:“怎么样,老师的口吻我学得像不像?”黎璃想起报到第一天班主任说过类似意思的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韩以晨的同学在大声叫她回去,她招招手回转身看着黎璃,目光深邃。
“黎璃,有一句话我忘了告诉你,我很喜欢裴尚轩。”
黎璃私下里承认自己嫉妒韩以晨,不仅为了她漂亮的外表,还因为她能毫无顾忌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亏得裴尚轩还夸她勇敢,她却连告白的勇气都没有。
“我知道。”黎璃面无表情地应声。
黎璃走回自己的队列,李君好奇地问那个漂亮女生是不是她的朋友。她抬起眼帘扫了一眼虹口中学的方阵,嘴角弯起讥诮一笑。
“不是。”她一口否定。韩以晨是来宣示主权的,她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关于较量的那番话。一时间黎璃几乎要笑对方小题大做了,裴尚轩不过是教了自己几次游泳,居然能让美丽自信的韩以晨如临大敌?
黎璃看着李君,抬起手捏捏她的脸颊,慢悠悠叹息,“女人啊,一旦恋爱就会变得神经质。”
黎璃班里近视眼很多,每到上课一片哗啦啦开眼镜盒的声音,白发苍苍的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笑眯眯地说下面的反光很耀眼。
黎璃便挺直身子四下望望,果然都是如自己这样的眼镜族,不禁产生了一种找到同类的感觉。很多年以后她回忆青葱岁月,黎璃想或许是自己先划下了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她在循规蹈矩中寻找同伴,固执地认为他是肆意飞翔的鸟。她认定彼此的世界不可能重合,便放弃了尝试。
那个总说她戴眼镜难看的少年不在身边了,她的同桌是李君,比她上课更认真听讲的好学生。黎璃默默翻开书本,强迫自己淡忘裴尚轩。
黎璃的高中学习从一开始就很忙,复兴中学每年惊人的高考升学率一方面得益于资深教师的授课,另一方面也需要学生自身的配合。
黎国强和严丽明结婚的事也摆上了议事日程。黎璃在母亲结婚后一直寄住在外婆家,现在小舅舅要结婚了,她继续住着显然不太方便。
黎国强有些为难,舍不得从小疼爱的外甥女,可骨子里有上海男人的特性——天大地大老婆最大。严丽明能忍受和婆婆住一起,但说什么也接受不了黎国强嫁出去的姐姐留下小孩和自己同住,她也有上海女人的特性——精明、小心眼。
住房问题成了黎家纷争的开始,黎美晴在夫家明里暗里受了柳千仁不少的气,实在不敢想象把黎璃带过去那个桀骜不驯的小子会说多少难听的话,她坚持要把女儿留在娘家。黎国强本来态度摇摆不定,黎美晴这一撒泼,他的倔脾气也上来了,非要把黎璃赶到姐夫家去住,还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挟母亲站在自己这边。
黎璃沉默旁观,索然无味。来找她叙旧的裴尚轩站在门口听到里间骂骂咧咧的声音,皱了皱眉头。她用最快的速度穿过厨房走了出来,关门的时候动作幅度过大,发出一声巨响。
“走吧。”黎璃抬起头,脸上不见阴霾,挂着爽爽朗朗的笑。
裴尚轩觉得黎璃并不快乐,像是压抑了什么似的。爱情令粗心的男孩变得细腻,连带着对自己的死党也关怀备至。
裴尚轩停住脚步,按着黎璃的肩膀要她抬起头来。她听话照做,等他说话。
“黎璃,我们是好朋友,对不对?”少年表情严肃。
黎璃点点头,“嗯”了一声。“好朋友”这三个字让她又是高兴又是黯然,既欣喜于友情不曾褪色,又为了不可能改变的关系难过不已。
“所以黎璃,你在我面前不要装了。”明亮的眼眸中闪过心疼,他猜测这个女孩是不是一直用笑脸掩饰着心酸,连哭泣都只在无人的角落?就像那天寂静的教室,她一个人流泪。那抹孤单的影像深深刻于心版,居然想忘也忘不掉,因此他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作为黎璃的好朋友,自己有义务让她快乐起来。
黎璃明白他在说什么,裴尚轩的温柔她不能要,这会让她越来越依赖他。成年后的她审视着自己走过的十五年,惊讶地发现竟难得有真情流露的时刻。于是茫然中微笑,如寂寞盛开的花。
“不知所谓的笨蛋。”她倔犟地仰着头,嘴角弧度咧得更大,“裴尚轩,你是不是和韩以晨甜言蜜语说太多了?”
意外地,裴尚轩没有反驳,只是伸出手臂将她拥入怀中。他用手按着黎璃的头压向胸口,像当日教她游泳那样不肯放手。黎璃挣扎了一阵,忽然放弃了抵抗,抱住裴尚轩的腰低低啜泣。
她断断续续将最近家里把自己当做皮球踢来踢去的事情告诉了他,少年冲动地捏紧了拳头,“太过分了,黎璃,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尤其是你妈,你是她的女儿啊!”说着他就准备转身冲向黎璃家,找那几个不讲理的大人理论去。
黎璃死死地抱住裴尚轩,“笨蛋,你发什么神经!要你来多管闲事!”她右手握成拳,猛地捶击裴尚轩的胸膛,力道之猛让他吃痛不小。裴尚轩手按前胸,愤愤地瞧着黎璃。
“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别人的事情我还懒得管呢。”少年甩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大踏步离开。
他生气了——黎璃望着迎向夕阳大步而行的少年背影,咬紧了嘴唇。若是他回头看见,一定会说“你怎么又自虐了”,但是裴尚轩没有回头。
黎璃不知道的是,这一次离别之后,她要隔上很久才重新见到了他。而等到他们再度相遇,一切又都不同了。
黎璃是从邓剑峰那里听说裴尚轩出事了。邓剑峰这位不求上进的主儿和裴尚轩进了同一所职校,因着初中同班的缘故关系比一般人都铁。学校周边的小混混领教过这两人联手的厉害,甘拜下风跟着他们两个混。
黎璃忙着整理自己的书籍和衣物,春节之前她就要搬到柳家和母亲一起生活。黎美晴终究理亏,和柳之贤商量后把客厅外的阳台封闭了,专门辟了一个小格间给黎璃摆了一张床和狭小的两层衣柜。至于她读书写作业,就不得不到柳千仁的房间与他共用一张书桌了。
黎璃一声不吭地接受了这个决定,暗中提醒自己以后在学校就得把功课做完。她的沉默让黎国强很是愧疚,觉得外甥女一下子同自己疏远了。
为了在黎璃走之前尽力弥补因未来妻子的不近情理,而对舅甥间感情造成的裂痕,黎国强特意在休息日带黎璃上街买运动鞋。他们就是在市百一店Nike的专柜遇到了邓剑峰。
黎璃和邓剑峰并不熟络,初中同班的男生她就只和裴尚轩关系融洽。见到邓剑峰,黎璃笑着打了个招呼,想起裴尚轩好久不见,便问了一句他的近况。
邓剑峰一脸惊诧,“你不知道啊?你和裴尚轩关系这么好都不知道这件事?”
黎璃的心跳突突加快,有不祥的预感。
“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裴尚轩被抓起来了,听说要送到少教所去。”
黎璃如遭雷击,连小舅舅叫自己的声音都没听到。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邓剑峰道别,又是如何跟着黎国强回到家里,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才过了一个半月,怎么会变成这样?
黎璃回家第一件事便是跑过四条弄堂来到裴尚轩的家里。她按着门铃,又怕楼上的人听不到,同时用力打门并高声叫着他的名字。
很快,有人下楼来打开了门,是裴父。
“黎璃。”裴父叫着她的名字,动动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表情凝重地叹了口气。
“叔叔,尚轩呢?我听说他出事了,上次见到他还好好的。”黎璃看到裴父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颗心不住往下沉,那“万一是玩笑”的念头也已支离破碎。她急出了眼泪。
“上去再说,你顺便劝劝你阿姨别太难过了。”裴父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黎璃慌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楼上。推开门,俊朗高大的少年不在房里。
“小璃。”裴母看到黎璃,把她抱在怀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呜呜地说道,“我可怎么办哦,辛辛苦苦把他养大,现在要送去坐牢了。”
“坐牢”这两个字,让黎璃的心猛然一颤,她急切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小狐狸精,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尚轩要给她害死了。”裴母咬牙切齿道。她是谁?韩以晨吗?黎璃茫然不解。
事情并不复杂,裴尚轩和韩以晨偷尝禁果时被韩以晨的爸爸发现了,他坚持报警。因为韩以晨还是未成年人,裴尚轩的行为遂被认定是强.暴。
了解来龙去脉后,黎璃的脑海一片空白,说不出心头空荡荡的感觉从何而来。十五岁的少女对“性”一知半解,《青少年保护条例》中关于性侵害的部分在班会上也是匆匆带过,她实在没弄明白裴尚轩和韩以晨明明两情相悦怎么就扯到了强.暴?这个罪名她听新闻里提过,相当严重。
黎璃用牙疼做借口请了病假,去虹口中学找韩以晨。打电话到她家,一听到她的声音韩以晨就直接挂电话,根本不给黎璃开口的机会。
黎璃无计可施,只能找到学校去。她拿着复兴中学的校徽给门卫看,声称是来联系工作的,顺顺利利地进了校门。
她不知道韩以晨所在的班级,在高一年级的走廊上随便找了个男同学询问。漂亮女生在校园里是惹人注目的存在,果然男生告诉她韩以晨在五班。
黎璃在教室门口看到了望着窗外发呆的韩以晨。她大叫一声,韩以晨回转过头。她走出教室,她们两人一起走到了操场上。
韩以晨的脸很白,毫无血色的白。黎璃看着这张脸,心头泛起了恐惧。她有预感,韩以晨也救不了裴尚轩。
“我无能为力。”韩以晨细声细气地说道,美丽的脸像没有生命的娃娃,省去了一切表情,“我求过爸爸,没有用。”
“你不能这样对尚轩。你忘了你对我说过,你很喜欢他?”黎璃不顾一切抓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韩以晨,你去告诉警察,他没做坏事。你去啊!”
韩以晨被摇得头发散乱,她无动于衷地等待黎璃无力为止。黎璃的希望一点一滴泯灭,眼前这个神情空洞的漂亮女孩令她绝望,她放开手退后一步。
“黎璃,我把他还给你。是我害了他,替我说句‘对不起’。”说完,韩以晨转过身向教学楼走去。
黎璃站在虹口中学的操场上,上课的铃声震得她耳膜疼痛。她像是站在孤岛,周围是茫然无边的大海,盼望着海平面能出现希望的风帆。
天空飞过排列整齐的雁群,迁徙的季节又到了。
无力的挫败感刹那间击中了黎璃,她在陌生的校园蹲下身子号啕大哭。
黎璃跟着裴尚轩的父母去派出所看望被暂时拘押的少年,他不愿见黎璃,坚持等她退出会客室才肯露面。
黎璃心里难受,跑到派出所外面掉眼泪。裴父随后跟了出来,安慰性质地拍拍黎璃的肩膀,神色尴尬地说道:“小璃,尚轩他做错了事不敢面对你,你别怪他。”
等黎璃回到家缓过神来,她才发现这句话的意思值得推敲——倒像是裴尚轩成了自己的男朋友似的。
也许他的父母是喜欢自己的,但是男主角喜欢着别人。慢慢长大,看多了聚散离合的故事,黎璃更加相信人生不存在十全十美。总会有人不喜欢你,常常就是你最在意的那一个。
黎璃去过两次位于松江的少教所。裴尚轩仍然拒绝见她,也不管她换了几部车大老远从市区过来,出人意料地倔犟。黎璃在少教所门外骂了好几遍“笨蛋”,到最后泪流满面。
裴尚轩失去了自由,要在高墙后面度过三年时光。黎璃不知道裴尚轩是否后悔遇到韩以晨,她写信给他,像解奥数难题那样执著地想了解答案。
裴尚轩没有回信,她寄过去的信件如同石沉大海。黎璃恍然大悟:他决心和过去一刀两断,连同往事中所有走过场的人。
她依旧写信,小心吹干墨迹把信纸折叠成心形。李君教过黎璃好几次,她的动手能力至今未有长进,学了半天还是折得很难看。将信纸塞进信封仔细封了口,黎璃打开最后一层抽屉,把信和衣服下面的日记本藏在一起。
她已经搬到继父家同住,在客厅辟出的小隔间内思念裴尚轩,和柳千仁偶尔交集。柳千仁是高三学生,高考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容许半点松懈。
对于黎璃的入住,柳千仁出人意料地保持沉默。黎美晴沾沾自喜,以为柳千仁终于接受了自己,黎璃却隐约觉得更可怕。
柳千仁早出晚归,和黎璃打照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就在有限的几次接触中,黎璃总是被他阴沉的眼神惊吓到,常常需要很久才能静下心来。
更让黎璃别扭的是,每次她的作业多到在学校里实在做不完不得不带回家继续时,柳之贤总要她到千仁哥哥的房间里做,说趴在茶几上会影响视力,而柳千仁的房间不仅光线充足,还能保持良好的书写姿势。继父的一番好意她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抓紧柳千仁回来之前的那段空白时间飞快算题。
起初黎璃压根不敢打量柳千仁的房间,从走进房间第一步起就有莫名的压力。连续去了几次之后她稍稍大起了胆子,在思考解题方法的同时顺便看看他的房间。
和柳千仁第一眼让人分辨不清男女的阴柔美不同,他的房间一看就知道是男生所有,书橱最上一层摆满了步兵模型。初中时刮过一阵模型风,班里的男生迷得要死,下课后摆开一大群步兵在课桌上攻城拔寨,每天放学便冲到学校对面的小店看这种塑料制的步兵小人有没有新货到来。裴尚轩常常把阵地设在黎璃这边的课桌,她对这些男生喜欢的玩意儿并不陌生。
黎璃情不自禁地想念起裴尚轩——这个总被自己骂做“笨蛋”的男孩,现在过得好不好?他是生性不羁热爱自由的人,在那个没有自由的地方他能适应吗?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以至于没有听到柳千仁回来的声音。漂亮的男孩推开卧室房门,看到名义上的“妹妹”正对着自己的书橱发呆。他悄悄关上门,斜倚着墙一瞬不瞬地紧盯黎璃。他微微一声轻咳,唤醒显然处于神游状态的少女。
黎璃慌忙侧转脑袋,发现了门边的他。她立刻从转椅中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书桌上的课本,一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占用了你的地方。”他高三了,课业繁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试卷。黎璃半夜起床去上厕所,经常能从他的房门底缝看到漏出的灯光。
柳千仁默然不语,看着她抱起书本、讲义离开书桌向门口走来。他没有让开,在她走到面前时突然伸出手,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迫黎璃抬起头看着自己。
他很久没去理发,前额的头发长得快盖住了眼睛,幽深瞳人在黑色发丝掩映下,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黎璃先是吓了一跳,不解他有何用意,呆愣愣地与他四目相视。柳千仁勾起嘴角无声地笑笑。他的嘴唇很薄,缺少血色的浅粉红,略略透着苍白。
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你,多注意休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话一说出口黎璃就懊恼得想要咬掉舌头,柳千仁关她什么事?
他无动于衷地听着,手指捏住她圆润的下巴,眼神复杂得让她猜不透。黎璃腾出一只手,稍用了点力气拂开他。
“你是不是在想那个小子?”柳千仁淡淡问道。他记得有一年去她外婆家吃饭,在狭长的弄堂里遇见她和一个个子挺高的男生打闹着从身边经过。她没有看到他,一心想追上前面那个身影。
柳千仁对裴尚轩印象深刻——很多年过去,柳千仁明白自己为什么讨厌裴尚轩,因为黎璃在意的人始终只有他。
黎璃连忙摇头否认,她自认心事藏得很好不可能被人发现,却不料柳千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难得开口就直指要害。
柳千仁神情古怪,像是在研究她否认的真伪。那双眼睛太亮,黎璃避开了。
“我不打扰你复习。”黎璃绕过柳千仁,她的手按上了门把手。
“你配不上他。”身后,少年轻笑着说道,异常冷酷的结论。
黎璃蓦然回头,眼神不屑。她是近视眼而且度数颇深,不戴眼镜时显得双眼无神,因此通常用来形容女子明眸的词句都不适合,但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冷冷地审视着他,柳千仁的心脏蓦地飞快跳动。
“配不配得上,与阁下无关。”她打开门,转头走了出去。
这个并不讨人喜欢的倔犟女孩用一种诡异的方式闯入他的生活,柳千仁对她产生了好奇。黎美晴这样简单到一眼就看透的女人,如何能生出这般心思复杂的女儿?
黎璃很难过,柳千仁虽然嘴巴刻薄恶毒,但他说的却是事实。从外表看,她和裴尚轩站在一起的效果绝对比不上韩以晨同他像金童玉女那样。
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有一个借书摊,黎璃进去了一次借过一本岑凯伦的小说。她以前听小舅舅的话除了参考书之外很少看闲书,进了高中之后整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黎国强为了和严丽明结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赶出去,裴尚轩进了少教所不肯再见自己,黎璃放弃了原先争强好胜的心。
聪不聪明,漂不漂亮,她漠不关心。那些自己在意的人都已不在身边了。
那本小说名叫《天鹅姑娘》,讲丑小鸭怎样变成了人见人爱的白天鹅。多年后,黎璃在网上下载了这本书重新看了一遍,她疑惑当年的自己为何会感动到死去活来?美丽的女人总会发光,不管之前她埋没在沙砾中,还是被煤灰涂抹了面容。灰姑娘若非有绝色倾城的容颜,王子的眼里还有没有她?真正的童话是还没有变成王子的野兽与美女共舞,然后她说:“我爱你”。她爱过他最丑陋的样子,当英俊的脸被岁月蚀刻成满面风霜,在她眼里仍是那颗善良温柔的心。
这是黎璃所知最浪漫的爱情,最动人的故事。她喜欢着的少年鲁莽、带着些拙拙的笨、粗声恶气、嗓门很大、前途一片灰暗,可她一刻都不曾停止过喜欢。
十四岁生日那一天,裴尚轩温暖了黎璃此后十五年的人生。即便最后的灰烬仅仅是冒着一丝热气,她依然觉得余温暖人。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五日是星期天,黎璃十七岁生日。黎美晴下了一碗生日面条给女儿当做早餐。她受宠若惊地看着母亲,张张嘴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发不出声音。
柳之贤看到黎璃在吃面,马上联想到是她的生日,埋怨黎美晴不提早告诉自己,好给黎璃准备蛋糕。
她的继父是一个温柔和善的男人,黎璃这辈子对父爱的认识都来源于柳之贤。她一直没想明白柳之贤究竟爱上黎美晴哪一点,以至于要闹到离婚的地步。或许爱情真是毫无理由的东西,你说不出那个人有什么好,但就是忘不了。
柳千仁坐在黎璃对面吃饭,他的早餐永远是一瓶牛奶、一个煎蛋、两片面包,外加一份水果。黎璃曾好奇地问过继父难道柳千仁吃不腻,她偶尔看了几次就已经很腻味了。黎璃的早餐通常在上学路上解决。每天黎美晴给她五角钱买早点,黎璃有时候会省下早点钱借小说看。当时听了她的问题,柳之贤笑着摸摸她的头发,回答这是千仁的妈妈给他定的菜单。
柳之贤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甚少提及前妻,在这个家里找不到前任女主人留下的痕迹,就连柳千仁书桌上的照片也没有与母亲的合照。黎璃想到这一层便觉得黎美晴和柳之贤至少有一点共同之处,对于前一段婚姻他们都扫除得很干净。
柳千仁微抬起眼看了看黎璃,她触到他诡异的目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像过去那样,黎璃低着头一味地猛吃面条,巴不得早点吃完离开餐桌。
“生日快乐。”柳千仁慢悠悠地开口。黎璃正往下咽一口面条,被他这一惊吓呛到了,差点噎死。
黎美晴一边拍着她的后背顺气,一边不悦地指责她失礼,继而话头转到了黎璃身上,从她乱糟糟打结的头发说起,一路批评到脚上的袜子破了洞不知道缝补。
柳之贤好脾气地笑着,时不时劝解两句让妻子消气,他同情地看看皱着眉头的黎璃,爱莫能助。
柳千仁意兴阑珊地吃着煎蛋,恍似对她们母女间的对话毫无兴趣。黎璃无意中发现他的视线,每当黎美晴的批评转到自己身上某一部分时,他会飞快地瞥上一眼。
柳千仁顺利通过七月高考,如愿以偿进了交通大学,从此在徐汇校区住校,很少回家。黎璃便有一种绞索稍稍放松的解脱感,但是每当他回来,黎璃就觉得不自在。每一次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黎璃总是先避开的那一个。
有一段时间黎璃迷上了哲学,她把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名言“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当做座右铭贴在文具盒内,每次打开必定默念一遍。
李君取笑她无聊,声称这句话不过是解释了关于发展这一哲学命题,如果每个水分子都能当做个体单独存在,那么流动的水的确分分秒秒都不同,本身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黎璃悻悻然瞪了李君一眼,仍旧每天念上几次。她想的是自己对裴尚轩的喜欢应该停止,时间明明如流水一样过去,任何一天都无法重复,为什么自己依然放不下他?
二零零五年十一月,禽流感在全世界范围内爆发,黎璃在病房里望着窗子外面过境上海的候鸟。十五年往事如烟,裴尚轩这三个字融入她的骨血,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仿佛呼吸般自然。
时间的长河,她的确没有重复踏进同一条支流,每天黎璃都比前一天更喜欢他。
可是他不知道,她爱了他那么久。在他没有变成王子之前,她就已经喜欢他了。
一九九三年的最后一天,星期五。放学前大家用“明年见”作为道别,轻轻松松的少年男女走过一年的时光,还未到回首往事感慨虚掷光阴的年纪,那一句“明年见”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黎璃在文具店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李君在另一边挑圆珠笔。带香味的笔已经不流行了,现在流行卡通形象的笔帽。她拿了一支粉红色Hello
Kitty的圆珠笔,走过来问黎璃可不可爱。
“哇,还是带锁的哦。”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李君叫了起来,“说,你会不会写我的坏话?”
黎璃笑了笑,反问一句:“你做了哪些坏事需要我写下来?”
李君捏她的脸说她是个坏心眼女人,末了认真地问她:“黎璃,你会写什么?”
黎璃没有告诉李君,她的日记本只写一句话,在新年的第一天。
零点钟声响起,黎璃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日记本,印着花朵的粉蓝色纸面光滑平整,手感很好。她在一月一日这一天写下:“今年我不要再喜欢裴尚轩。”
想了想,她有好久没看到他了。裴尚轩要在少教所关三年,他仍然不肯见她。黎璃在裴尚轩的名字后面加上“这个笨蛋”四个字。
锁上日记本,黎璃跑到封闭的阳台,拉开了铝合金窗。寒风凛冽,吹得她脸颊刺痛。黎璃的手心握着小巧的金色钥匙,深吸口气用力扔了出去。
夜色深沉,黎璃看不见它下坠的轨迹,也不关心它会落脚何处。
关上窗回到客厅,黎璃被斜倚着墙的男人吓了一跳。柳千仁不知何时来到了客厅,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那张脸依然令人联想到“漂亮”,但柳千仁俨然已褪去少年的青涩,有了男人的阳刚味。黎璃尽管怕他,但不得不认同他的确是个会让女生心动的男人。家里的信箱收到过好几封倒贴邮票示爱的信,收件人写着“柳千仁”。他看都不看,直接扔进垃圾桶里。
柳千仁的手上,赫然是她刚才还搁在茶几上的日记本。黎璃勃然变色,抢步上前欲夺。他恶意地举高手,仗着身高优势不让她拿到。
“钥匙呢?”他笑容邪肆地问道。
黎璃的手转而指着窗外方向,“我扔掉了,你想找的话,请便。”
柳千仁玩味地瞧着面前强自镇定的女孩,三年前认识黎璃开始,她总是回避自己的视线,连说话都带着小心翼翼。他承认自己看不透黎璃:他以为她软弱的时候她会变得坚强,以为她顺从的时候她会突然反抗。他想起了当年她打自己耳光的情形以及随后楼下发生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