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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夫人看着迎面而来的少女。
穿了件鹅黄的薄衫,荼白的裙子在夜风中扬了起来,双目亮晶晶的,面上尽是雀跃的笑意,原本旁边有个妇人扶着她,她却耐不住这缓慢,抢前了几步。
小曹氏与薛池握住了双手,两人都有些激动,扮了这许久的母女,这一回才算有些真情涌出。
薛池还没从这脉脉不语的温情中醒过神来,就听小曹氏唤了一声:“我的儿!”
一时她眼泪漱漱的流,有如梨花带雨一般,哀婉而不失美感。
薛池从没见她情绪这般外露的,也惊到了,心道:难不成我也要哭?哭不出来怎么办?
还好小曹氏善解人意,一把将她的头按在怀里,薛池从善如流的干哭:“娘,娘啊!”
小曹氏听得心里一闷,略推开她,拿帕子去擦薛池不存在的眼泪。薛池只觉得眼中一酸,居然就自动落下泪来。她一时惊讶的看着小曹氏手中的大凶器,心道:这可是个宝。
赵夫人忙上前来劝解:“既然是找回来了,就好了。真是吉人天相,往后大姑娘必是否及泰来,后福不尽的。快莫伤心了。”
薛池看着赵夫人的眼眶也是红的,心道莫不是她也有秘密武器的?
小曹氏抬起手摸了摸薛池的鬓角:“回来就好……夜风大,进屋去罢。”
赵夫人寒喧一阵,跟着凑了个热闹,知道娘俩个怕有许多话要说,也就识趣的离开了。
果然小曹氏令柴嬷嬷守在门外,细细的问起薛池分别后的种种情形来。
薛池觉得在小曹氏等人的眼中,方才抢快了几步都受了一记眼刀,若告诉她们自己杀了人,岂不等同于石破天崩了?
因此并不敢说自己杀了人,胡乱说话又怕细节被识破,只推说自己昏了过去,醒来时那贼子已是死了的,其余一概不知。
小曹氏百思不得其解,她倒不曾疑心是薛池杀的,薛池虽比寻常女子气力大几分,也不是山贼的对手。
信娘握着薛池的手:“真的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吗?你再想想,醒来后你见着些什么?”
薛池觉得她的力道有点大了。她奇怪的侧过头来看信娘。
先前只顾惊喜,这回却发现信娘有些消瘦了,眼窝深陷,一副憔悴的样子。薛池心中感动,抱了抱信娘:“看你担惊受怕的,两日就瘦了一圈。”
她这样动不动就抱的,信娘是极不习惯的,推了推她:“问你话呢。”
小曹氏声音一沉:“怎么这般和大姑娘说话?我看你是忘了主仆有别!”
信娘惊慌失措,咬了咬下唇,语不成句:“我,我就是关切。”
薛池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是什么大姑娘,别人不知道,在信娘面前还要装么?”
小曹氏严厉的望着她:“有这种想法,伯府便不用去了,免得让我们俩都死无葬身之地。”
薛池一噎。
小曹氏道:“你们都要记住了,不管人前人后,面儿上还是心里。她都是融妩。”
信娘低着头:“是。”
薛池看她肩都塌下去了,想及她平日里敦厚,任劳任怨的样子,不由心中怜惜。心道柴嬷嬷对她动辄打骂,小曹氏也是没半句贴心话的,自己可万不能让她再冷了心。
于是薛池便握住了信娘的手:“好了,我真的一无所知。后头猜测,只怕是路过的猎户,他救了我,又怕担了人命官司,也怕担了我这个麻烦,因此并不现身罢。”
这也算说得过去。
小曹氏又细细的问她如何到的离城,听到她是坐了乐坊的马车,不由得大惊失色:“此节往后万万不可再提!”
见薛池不以为意,小曹氏气极:“这歌舞伎,虽说是有一技之长的,但也不过以此来提了身份,只要身份够,银两够,岂有不从的?只比妓子略好听一些罢了,却也干净不到那去。甚至因着‘卖艺不卖身’的噱头,备受追捧!你若同她沾了关系,索性去吊死好了。”
薛池叹了一声:“我瞧她容貌如花似玉,行止娴雅,岂料是个命苦的。”
小曹氏恨铁不成钢:“你道她为何沦落风尘?她原也是宰辅千金!”
薛池真正吃了一惊。
“她原也是平城贵女,名声在外。只因她父亲贪贿,触怒先帝,阖家男丁处斩,她也一朝碾玉成泥,贬入乐籍。所以说身为女子,家族至关要紧,你如今是伯府千金,也该好生维护自身和家族的体面,万不可与贱籍相交。”
薛池沉默不语。
她知道,应该入乡随俗,谨守规矩。
可是凌云并不是自甘堕落,薛池只有可怜她的。再说轻贱他人,知恩不报,与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相悖的。
薛池第一次隐约的意识到:要守规矩,就等于要将真正的薛池一刀一刀修下,将她身上那些现代的枝叶砍去,修成一个能塞进规矩框架的模子。
小曹氏见她模样,不好逼得太紧,只叹了一声:“我总不会害你,我也是,吃过亏的……”
薛池点了点头,双方气氛都冷了下来,草草聊过几句,推说累了,各自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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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安伯府是勋贵,如今虽是有些没落了,但破船也有三斤钉,对于四品的太守来说,仍是需要仰望的门弟,是以此番小曹氏送上敬安伯的名帖,赵太守大惊之下,才会尽心帮隐蔽着寻人,并未向外宣扬。
一个千金小姐,丢了一夜找回来,这其中自有数不清的文章。
但赵夫人李氏却也是十分识趣,府中上下,并无人对此闲论半句。
赵夫人李氏是知府赵大人的填房,前头原配留了一子一女,自己又生了一子两女。
李氏对前头原配的子女凡事讲规矩,大面上不会出错,也算得上是个好继母了,但总归是偏心自个子女的。这时赵家的二姑娘和三姑娘就打成了一团,抢一支千瓣芙蓉簪,花瓣都是一片片的薄玉片,用细细的金丝串在一起,轻轻一动,花瓣就会颤动。这样的东西一支已经是多得的了,不可能两姐妹一人一枝,于是到了会客的时候两个人就抢成一团。
李氏也不理她们,坐着让人卸妆,慢悠悠的道:“行了,都别戴了。我看那融大姑娘打扮也并不如何华丽富贵,明日你们莫要压了她一头。”
赵二姑娘一听,停了手:“娘,不是敬安伯府的吗?”
李氏伸手拔了根簪子:“你不知道,这些勋贵有些个臭讲究。我去过南宁侯府一次,要说那屋子,还没咱们家布置得好,什么金呀玉呀的,他们倒不十分瞧在眼里,反倒是一段烂木头,只要说得出一段典故,那就是好的。姑娘们见客人身上也不穿全新的衣裳,说是落了下乘,倒要穿七、八成新的。”李氏当时就被比得粗鄙了,还闹了笑话,带累了领她去赴宴的堂姐,后头堂姐和她说了,她才知道一星半点的。只是此时也不肯在女儿面前说自己出过的丑。
赵三姑娘笑出了声:“要我说呀,这也是故弄悬虚。”
李氏深以为然,嘴上却斥道:“胡说!”
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笑嘻嘻的将这簪子宝贝的收起,另翻捡起妆匣来。
这两个姑娘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也是到了说亲的时候,李氏想着在小曹氏处卖个好,到时往平城也有个地方走动,说不得机缘巧合下,还能攀一门贵亲。
这话不用明说,赵二姑娘和赵三姑娘心中也有数,因此也是十分的注意打扮。
赵家大姑娘心里也是清楚的,只不过嗤之以鼻。赵大姑娘的外公方同任史部侍郎,方家虽不是勋贵,但也是诗书世家,当年榜下捉婿,将庶女方氏嫁给了赵大人,方氏对于平城上层发生的一些事心中有数。方氏死后,方家又派了个老嬷嬷到赵大姑娘身边提点,小曹氏的事情赵大姑娘也听过一两回,不算详尽,但也知道小曹氏身份是个尴尬的。李氏此番贴上去,只怕占不成便宜,到头来还要惹一身骚。
因此赵大姑娘只命丫环备了一身不出挑的衣裳,挑了两样素净大方的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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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薛池穿了件柳绿细绸短襦,佩一个碧玉璎珞项圈,下着白底挑线裙子,腰间系上白玉禁步,脚着葱绿缎子翘头绣鞋,一对双螺髻,俱簪上了新摘的紫色铃铛花。
果如赵夫人所料,清新娇俏,却并不华贵。
薛池沉沉一觉睡了起来,除了脚指头挤进鞋里还有些疼痛,其余竟是一身清爽。
待她走出外间,便见小曹氏已是坐在桌旁边饮茶边看书。
薛池唤了一声:“娘。”
小曹氏抬眼看了看她,见薛池因这一年多来的细心调养,此时正是脸上白中透粉,大大的杏眼灵动黝黑,十分娇俏活泼的样子,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前日好在没让树枝挂花了脸,不然留了印子可了不得。”
薛池走到她身边坐下,笑嘻嘻的自倒了杯茶喝下:“可不是么,将我好一阵吓。”
小曹氏抿了抿嘴,信娘却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薛池道:“嗯?笑什么?”
柴嬷嬷受不了:“您这可真是……别家的姑娘,吓得一病不起也是有的,像您这样没心没肺的,还是别说‘吓’这个字了!”
薛池也笑:“前日夜里我真是吓得睡不着,今日这许多人陪着说一说话,竟是忘了。”
小曹氏笑着看她,过了一会又叹了口气。
柴嬷嬷知道是想起了真正的大姑娘。大姑娘就在那园子里出的生,十几年没见过半个外人。初几年小曹氏只顾着伤感,对着大姑娘亦是带着些怨恨,好容易夫人自己清醒了过来,才发现大姑娘生生的养出个木讷沉闷胆怯的性子。当了这许多年母女,大姑娘的笑模样,小曹氏回忆起来只怕都没有见过。那像这薛池,成日里神采飞扬,不该笑的时候都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