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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民的声音抖得太明显,以至于之前一直目光涣散、将精力集中在对话上的郑智雍都察觉到了。他终于开始直视前方,却看到了李泰民眼中的红色。
一股酸涩的感觉突然在喉咙迸发,迅速地蔓延到了鼻腔和胸腔。
“你记得啊”,郑智雍努力地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轻松一点,“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之前就已经不舒服了,没有过敏这件事,我也会回去的”。
“如果你没有感冒,后来过敏,就不会回去了?”
对于这个问题,郑智雍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感冒的话,我应该会很快尝出荞麦的味道,然后立即吐掉吧。”
当年为什么会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那么多的巧合与意外,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郑智雍也不明白。
李泰民显然与郑智雍怀着相似的心情,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没有出过敏这件事,我没有与你吵架,你没有来找我道歉,你回去的时间,会提早很多,就不会碰到……”
他说不下去了。
郑智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这种假设,张口结舌的状态维持了一会儿,郑智雍终于无奈地笑了出来:“你何必这样想。”
“你何必不这样想。”
郑智雍的呼吸为之一顿,仿佛有谁在卡着他的喉咙,令他半晌发不出任何声音。
“主动做的和事先不知道结果的,不一样。”
郑智雍只能这样回答。
“开始这一切的人是我”,李泰民不为所动,“就算那天晚上,你已经原谅了我的举动,也不能改变事实”。
没有人比李泰民更能设身处地去想象郑智雍当时的心情,他们在s.m.一起练习的两年的时间里,跳舞的时候几乎是形影不离,他们了解彼此的水准,更了解彼此的热忱,所以对于李泰民来说,对郑智雍感同身受很容易,直接把自己代入就行了。
如果我不能跳舞,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郑智雍不能跳舞,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起了自己刚进s.m.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练习室里练习各种基本动作,郑智雍推门而入,简单的自我介绍后,郑智雍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啊,我知道,周末选拔进来的,很厉害,s.m.已经很久没有从周末选拔招到人了。”
因为发育较晚此时还是一个美正太的郑智雍一边热身,一边继续说,“我记得你的强项是跳舞,那样以后恐怕会经常见面了,因为我也是舞蹈爱好者一名”,结束了简单的热身的郑智雍一个立正,躬身向前行了个礼,然后猛地直起身看着李泰民,口吻像是在玩笑,眼神却很认真,“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这样的人不一定人见人爱,但一定很难讨厌。何况刚进公司的李泰民,不会拒绝与一个实力出色的前辈打好关系。进一步地相处后发现脾气还挺合得来——简单点说,都是好相处的,碰到一起自然融洽,便越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这是哥自己编的动作?”
“嗯”,郑智雍双臂抱在胸前,看李泰民按照自己的指示跳完,“怎么样?”
“以后就算没法出道,也可以走编舞路线。”
“不许咒我”,郑智雍哭笑不得,“要是我不能出道,可没心情编了舞看别人跳”。
李泰民连忙改口:“隐退以后,可以做编舞老师。”
“这还差不多”,郑智雍对着镜子,又试了几个动作,“我觉得这比演员听上去靠谱多了,我的演技顶多是个结实的花瓶,几下摔不碎,几十下就够呛了,编舞的话,现在还非常不足,不过再积攒十几年的经验,还是有点前途的,来,泰民,对着我把刚才的再做一遍”。
李泰民照做,而这一次,郑智雍也动了。
“这动作是配合起来的?”李泰民很快看出了门道。
“对,两个人的斗争,合在一起就明显了,是吧?”郑智雍的目光明亮,“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多个人的配合这种,就特别有感觉”。
“以后是不是还要多找几个人?”
“有点难,比我大的就算是后辈,也不大好使唤。”
李泰民囧了:“所以哥,你找我就是因为,好使唤?”
郑智雍干咳了一声,镇定地挪移到练习室的门口:“今天的饮料我请。”然后撒腿就跑。
“你……”李泰民的话被关门时那“啪”的一声卡在了嗓子里面,“我是想问编舞这件事你要不要把我带上,又不是想敲诈你”,他对着门板自言自语,接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过不喝白不喝”。
李泰民在最开始的时候,在面对郑智雍时有过一些类似崇拜的心理,一个实力出色认真刻苦性格也很好的前辈,是值得抬起头来看的。后来混得太熟悉了,李泰民的底气也伴随着他的实力水平一路提升,转而将郑智雍一半当朋友、一半当兄长地看待,但认可和欣赏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与日俱增。s.m.又要推男团的消息出来以后,李泰民就在想,要不郑智雍在这个团出道,要不留到后面的团当主捧成员,除此之外的所有结果,都一定是黑幕!
他没有想到,现实会是这样地让他难以接受。
他难以接受郑智雍在即将展翅高飞的时候,以“车祸致残”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坠入尘埃,难以接受眼中性格温和、坚韧又公正的朋友,因为“嫉妒”这样的理由任凭自己承受流言,连对自己说出真相都不肯,更加难以接受的是,正是他自己,间接地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你为什么不说,你保持沉默就是为了报复我?这样更像话些不是吗?我也不用想、不用想我要负多少的责任,你已经报复过了。”
李泰民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一想到记忆里郑智雍的意气风发,李泰民便觉得他的心脏痛得几乎要崩裂。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当身体已经快被一月的寒风冻成冰块的时候,两个人的大脑,才勉强地冷却了一些。
“我没有发现你还很有音乐创作的才华。”
“我过去也没有发现,被手残折腾得怕了,后来是宰范哥他们要自力更生,带着我试了一下。”
“如果早点发现,会不会好一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却在沉默中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在说出了自己藏在心里的话后,到了自由发挥的时间,心态反而平和了很多。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经历又远远比同龄人要丰富,当年因为几根荞麦面在外面吵得天翻地覆的情况不可能再出现了。
相反地,他们已经理解了对方的想法。
“我没想到见到你会是这样的场面。”郑智雍由衷地说。
“难道在你眼里,我很自私任性吗?在知道原因之后,还只想着你那时候什么都没有说的事?”李泰民反问道。
郑智雍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那么想自己。”
“那你是怎么想自己的?”李泰民说完以后,偏过头苦笑了一声,“没发现我们在这点上挺像的,自讨苦吃”。
明明伤害的对象都选择了原谅,自己却对自己当初做错的事不能释怀。
“没有必要。”他看着郑智雍,说。
对于李泰民而言,眼前的人除了长相,和当年的郑智雍已经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了。尽管他只是从金希澈那里听到一些东西、见面后又说了没几句话,也能够感觉得到郑智雍身上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郑智雍的身上满满的都是“活力”与“希望”,而现在的郑智雍,却很难再找到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气了,时间的推移让郑智雍的气质逐渐内敛,相比少年时期的活泼,如今的郑智雍明显要温柔沉稳许多,但是太过了,太不像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反而让李泰民感觉到了这背后若隐若现的一种叫做“不确定”的东西。
但还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
李泰民想起郑智雍刚进入变声期的时候,声音沙哑刺耳的让人不忍听下去,虽然没过多久便开始好转,但是一开始,周围人、还有郑智雍自己都有点担心他的声带会不会往一个可怕的方向上转变。就是在那时,李泰民偶然间目睹了一个人坐在练习室的地板上,静静地将脸埋在膝盖上的郑智雍。
李泰民被吓了一跳:“哥,你怎么了?”
郑智雍抬起头,“没事”,他轻声说,“休息一下”。
“你是这么休息的?”李泰民才不信呢。
郑智雍露出了“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我担心自己的嗓子有点忧郁,行了吧?”
这当然是个符合情理的答案,郑智雍嗓子那状况别说他了,李泰民都挺担心的,不过还有问题:“忧郁?我……”没看出来。
这几天郑智雍是沉默了一点,也不那么活泼了,但这种程度完全可以理解成“嗓子正在最危险的时候所以要消停点”,李泰民都没有感觉到明显的低气压。
郑智雍显然想到了李泰民没有说出口的话,“泰民”,他笑了笑,用他还沙哑着的嗓子轻声说,“我是个很情绪化的人,在s.m.的负面情绪不多,所以你不觉得”。
“哥现在是很难过的表现吗?”李泰民很认真地问。
“嗯?”
“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我就知道了。”
郑智雍满头黑线,“是的,我为了它很担心”,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但我不能让我的情绪影响不相干的人”。
“然后就一个人躲在练习室里?”
“谁躲了,你不是进来了吗?”郑智雍瞥了他一眼,站起来,活动了一下酸麻的脚和膝盖,“不过呢,我要是心情真的很糟糕的话,有可能会控制不住,你既然知道了,以后不小心遇到的话,就多体谅一下吧?”
李泰民认识郑智雍的时候年龄还小,就算练习生的生活会使他比同龄人要成熟一些,也没有成熟到会将本就紧张的精力用来探索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内心世界的地步。有些事情,他是后来才渐渐地往深里去想,渐渐地想明白的。
郑智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他同时也会用理智控制自己,不让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别人。但是这种控制不是每次都成功的,比如郑智雍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因为藏在心里的、对出道一事的紧张而神经过敏,在吃到荞麦面以后情绪失控,对李泰民大发雷霆。
不过尽管会有因为情绪占了上风而感情用事的时候,不久之后冷静下来,郑智雍还是会思考和评判自己的行为,也不大会回避自己的已有的错误。他充李泰民发完脾气后,就算仍然认为李泰民做的不对,郑智雍也会折返回去,为自己的做法向李泰民道歉。
郑智雍这样的性格,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车祸带来的身体上的伤害与精神上的打击,都太大了。
这就是真相,那时种种负面情绪占据了绝对的优势,郑智雍根本没有想到他的消失会在后来造成什么影响,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而那时精神仍然没有恢复的郑智雍用“为时已晚”作为借口安慰自己,继续埋头做鸵鸟。
可是,在时间流逝以后,即使对于当年戏剧性的变故仍然不能完全释怀,也没有影响郑智雍对自己和他人所做的评判:
他的沉默是错误的。
李泰民对他的现状没有责任。
在这一点上,还真是一点也没变呢。
郑智雍并没有变坏,只是情况太特殊,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感情用事,只是……
造化弄人罢了。
这些想法在李泰民的脑中似乎盘旋了很久,又似乎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
“智雍哥。”他说。
主动权被郑智雍塞到了他手里,而李泰民觉得自己需要谨慎地使用他。不仅仅是为了郑智雍,也是为了自己。在有一点上,李泰民发现他和郑智雍是很相似的——对于自己的要求,比对别人的要求要高,尤其是,那个“别人”是自己亲近、或者曾经亲近的人的时候。
李泰民一度对郑智雍的消失耿耿于怀,但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以后,那些事都已经无足轻重。郑智雍告别了舞蹈,有了大学文凭,学会了说rap和写歌,李泰民在待了近七年,韩国日本都站稳了脚跟,流言也早已在岁月中消散,他们当年失去的东西,是永远地失去了,再也不能挽回什么。让自己和郑智雍不再继续地被过去所影响,竟成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想到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