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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那个时候独在异乡为异客,除了寄情山水,便是将满腔心事尽付瑶琴。我是个有些痴病的,喜欢一样物事时,便恨不得将所有与它相关之物,全都一一找来,是以那时除了每日读书抚琴之外,便是四处寻访各种名琴、丝弦、琴谱、斫琴法式、甚至上好的桐木、杉木和梓木。
我遍游闽地山水,有一日,到一个名叫松山的小镇时,听当地人言,此处曾有一个樵夫,虽然大字不识,却因与琴之一道有缘,曾得一位琴学高人亲授了他三首曲子,又传了他一卷记在竹筒上的琴谱,据说那位高人穷其一生照着琴谱琢磨出了十几种弹法,却都觉得不得其意。
“于是那樵夫终其一生便只会弹那三首琴曲,兴之所致时,也不管田间地头,林下泉边,便盘膝而坐,抚琴而弹。每当他抚琴之时,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连正在骂自家男人的婆娘也住了嘴,一众乡邻皆放下手中活计只顾着听他的曲子。即使他只会三首曲子,但众人仍是百听不厌,只觉每次听时都有不一样的滋味。
据说有一回他在月下林间弹琴,竟有一只老虎从树后走了出来,在离他三丈的地方,卧倒在地,乖乖听他弹琴。一曲听完,那老虎冲他晃晃脑袋、摇摇尾巴,重又钻入树丛之中,自始至终,竟没伤他。”
裴嫊听得悠然神往,见弘昌帝忽然停下不讲了,便问道,“然后呢,圣上可曾见到那个樵夫,听他弹了那三首曲子?”
“自然没有,因为当我知道山野间竟有这样一位琴人时,他已经去世三年了。”
裴嫊只觉得惋惜,再一想那卷记在竹筒上的琴谱,“难道这帛书所记的琴谱……”
弘昌帝点点头,“我打听那位樵夫葬在何处,得知他无儿无女,后事是一众乡邻操办,不过薄棺一具,我便选了一处风水上佳之地,另具棺木殓衣为他重行迁葬。起坟之时将那薄棺打开,见到那卷竹书琴谱,我便抄录了下来,原件仍是放入他的棺木中陪葬。只可惜那卷竹书琴谱因为年代久远,丢失了开头的一部分,所以既不知此曲其名为何,也不知其题解若何。”
“你若是能照着这谱子弹出其上所载的这首古曲,朕便把你昨日选中的那张琴送给你。”
“圣上此话当真?”裴嫊有些兴奋,虽然听弘昌帝所说那位琴学高人穷其一生都觉得自己没能弹出这首曲子来,那定是极难的,不过,不试一试又如何知道这曲子她便弹不出来。
“君无戏言,你想要的这张琴朕可以先借给你,不过只能在这间屋子里弹,朕会吩咐下去,以后许你每日午后可到这里来打谱练琴。”
裴嫊虽然不明白为何弘昌帝不把琴借给她拿到静室去练,却硬要她呆在自己的寝阁里练,反正弘昌帝一般不到晚上是不会回寝阁的,倒也不怕又和他共处一室。
尽管裴嫊之前已经知道这几百年前的古谱定然不会轻轻松松的就让她打好谱子,弹出曲子来,但她也没想到这谱子竟然如此之难。快一个月过去了,她才弹了一半出来。要知道之前《神仙秘谱》里所记的那些琴谱,最难,也是最长的一首曲子她也不过用了十天就打好谱子弹了出来。
这日,她又在弘昌帝的寝阁里钻研那卷琴谱,不时的在琴上试着弹几下,她如今已经明白了这里面的符号大致对应的指法,然而中段有一句却总是感觉不对,来来回回试了几次,始终想不出来这一句若照着琴谱所载,到底要怎么弹。
眼见屋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这一句却始终弹不出来,裴嫊心里也有些烦躁,这一心急,手上的力道就不免大了些,只听“铮”一声,羽弦应声而断。
裴嫊觉得食指痛的厉害,正想检视一番,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右手拉了过去,捧在掌中,细细检视。
裴嫊抬眼一看,不是弘昌帝又是谁?她脸上一红,下意识的就想把手抽出来,哪知却被握得更紧了,还被弘昌帝斥了一句,“别动,这口子怎么这样深。长喜,还不快传周太医。”
然后,让裴嫊目瞪口呆的是,他直接就把她的那根手指给含到了嘴里。
裴嫊被弘昌帝这突如其来的亲呢举动吓得全身都僵掉了,好容易等她反应过来,想再抽回手时,却觉得指尖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直传到心里,半条手臂都软绵绵的,竟然有心无力。一时觉得这样好不羞人,想赶紧把手抽出来,一时又隐约觉得有些舒适之感,倒想再多体验一会那种酥麻的感觉。
弘昌帝又含了片刻,才将她的手指取出来,又细细看了一回,神色缓了缓,“血已经止住了,朕小时候有一回手上破了道口子,母亲就是这样帮我止血的,这个法子最是管用。”
裴嫊见他仍是握着自己的手不放,说话的语气里又透着种别样的亲近,脸上越发跟天边的晚霞一样,红彤彤的烧成一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在此时周太医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替她救了场。可是等老太医一看十万火急把他喊过来只是为了治一个被琴弦划破丁点大的小伤口,腮邦子都气得有些鼓起来了,“老臣还以为是少使的心悸之症又发作了,原来不过是这么点小伤,未免也太——。”言下之意就是这两个人也太大惊小怪,小提大做了。
弘昌帝一脸严肃,“如何能说是小伤,朕可也见过因为一点小伤最后闹成大病的,医者仁心,难道只管重病便不理轻伤吗?”
亲眼瞧着周太医给裴嫊上了最好的伤药,用细棉纱细心包好,又问了一堆要注意的地方,才放了老头子回太医院。
周太医一走,弘昌帝转过头来又开始数落裴嫊,“怎么弹个琴就能把手划破,手上的伤好之前,这几日再不许你碰琴一下。”
裴嫊不明白他哪来那么大的火气,便有些赌气道:“既然妾手受了伤,晚上也不便再侍候圣上就寝,还请圣上许妾休息几日,也好早日养好这伤口。”
“不过一点小伤,就想偷懒躲清闲,侍候朕就寝又不用你的手干重活,哪里劳动到你了。你先回去歇着,晚上照常过来。”
裴嫊心中自然是有些别扭的,觉得弘昌帝实在是变幻无常,前一秒还说小伤也会变重病,后一刻就成了如此小伤,别想躲懒。再加上手指被弘昌帝含在口中时那奇异的感觉,让她更是不想在今天再见到弘昌帝。
可等到她晚上不情不愿的去了弘昌帝的寝宫,没聊几句就一点也不后悔晚上又过来当值。
弘昌帝问了几句她的轻伤之后,状似不经意地随口问她那琴谱现在弹到哪里了,她照实说了。弘昌帝拿出本册子来,翻到一页,指着其中一行问道:“你可是弹到这一句时,怎么也弹不过去,反把手给弄伤了?”
这等上百年前的琴谱,裴嫊倒不奇怪弘昌帝会另有备份,只是,他能一下子就指出来自己弹不出来的是哪一句,可见这谱子他定然也是弹过的,难道这曲子他弹了出来?
“圣上可是已经把这谱子弹出来了?”裴嫊急急问道,眼睛亮闪闪地好像那夜空中的点点星光。
“朕是试着把它弹出来了,但是却总觉得哪里不大对,总有一种似是而非,缺了些什么的感觉。”
裴嫊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难道这谱子当真如此之难,再没人能把它弹出来吗?
“不过此处的指法,朕倒是知道要如何弹的,这也是从宫中书库里收藏的珍本《手用指法仿佛》中受到的启发。”
智辨大师的《手用指法仿佛》,裴嫊的眼神瞬间又亮了亮,这本书她是只见其名,却是如何搜寻都找不到一页纸头,这回她也不害怕再直视弘昌帝了,甚至有些热切的看着他道:“不知圣上能否将那本《手用指法仿佛》借妾身一观?”
弘昌帝轻笑道,“少使怎么总是喜欢舍近求远,与其你现在去翻书,倒不如朕指点你一二。”说完,也不用裴嫊去求他,取过他常用的那张琴,便弹了起来。
裴嫊既留心看他的指法,也用心听着他指下的琴音。等他一曲终了,微微皱眉道,“果然感觉不大对,似乎有的地方多弹了一段,有的地方又像是少了一段似的,真是奇怪。”
弘昌帝听她这样一说,觉得心头似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时没能抓住。
两人这一聊起琴谱来,便都入了迷,裴嫊也不觉得和弘昌帝共处一室有多么难熬了,要不是最后弘昌帝合上册子,赶她去睡觉,她还要再和他商榷几个地方。
有了弘昌帝给她开的小灶,等过了几天,她的手全好了,在弘昌帝的首肯下也终于可以再摸琴了,那琴谱此时再读起来比起之前快了数倍不止。不过十天功夫,她就把剩下的一半谱子给弹了出来。
可惜,她每弹一次,总觉得感觉不大对,无论她怎么再行修改,可弹出来的感觉就是不对味,和她听弘昌帝弹时是一样的感觉,有的地方明显多余,有的地方却缺了一段,是以听起来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自来同一个琴谱不同的人来打谱,因为个人对谱子的理解不一样,弹出的曲子总会有些不一样。只要自已操琴之时,深觉曲与意合,琴与心合,一曲弹罢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全无滞涩,那便可称为曲成,但若是自己都觉得弹起来全无手感,一点都不流畅连贯,那这曲子便是尚未打谱成功,还需再继续揣摩。
裴嫊现在就是陷在这样的瓶颈之中,明明谱子上所有的符号都找到了对应的指法,一整首曲子都弹了出来,可是试了三天下来,却仍是找不到一点对的感觉。
这日她又试了一下午,却仍是没一点进展,实是弹得累了,觉得头都有些痛了,看看天色已晚,便将琴收好,准备回静室去用晚膳。
一踏入静室的院子,便听见几声清脆悦耳的鸟鸣声,抬眼一望,原来院中的桂树上正停着一只黄鹂鸟。裴嫊见那鸟儿生得可爱,叫声又好听,便多站了一会儿,却见又有一只黄鹂鸟飞了过来,冲着先前枝头上那只鸟儿啾啾而鸣。两只鸟儿你叫一声,我叫一声,不时再一起叫上几声,听上去倒像是一唱一和般,不觉吵闹,反觉得更为动听。
裴嫊忽然心中一动,再不看树上的两只黄鹂,自顾自低头琢磨起来。等到晚上她去侍奉弘昌帝的时候,她呈上弘昌帝今晚要看的书,见他正要打开,忍不住道:“圣上,妾有一个不请之请,还请圣上恕妾僭越了。”
弘昌帝合上本已打开的书,温言道:“你说便是。”
裴嫊见他似乎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道:“妾是想,想请圣上再弹一遍您打谱而成的那首曲子,妾虽然已经能把全曲弹出来,但也是始终感觉不对,便想若是两个人一起弹奏,互为参照,兴许能有所领悟也不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最早的古琴谱是文字谱,因为太繁琐,后来发明了减字谱,就是红楼里林妹妹给宝玉讲的那个东东,但素传下来的减字谱都素没有节拍的,就素它只告诉你这个音左手放哪里,右手弹哪根弦,但是不会告诉你节拍,所以同一个谱子不同的人来打谱弹出来的旋律是不一样的,像酒狂就有很多个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