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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卷 第五十六章 刑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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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商之交……

    故自五帝以来,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东方,惟周独崛起西土……

    欲观周之所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  周人制度之在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制度,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弟子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

    殷人之刑惟“寇攘奸宄”,而周人之刑,则并及“不孝不友……

    是殷周之兴亡,乃有德与无德之兴亡,故克殷之后,犹兢兢以德治为务……”

    宣武门内帘子胡同内的四合院里,油灯之下,擦拭过眼镜的王国维正在审阅自己的心血之作:——《殷商制度论》。这部原本在1917年才写就的著作,之所以早日出世,是因为甲骨文的大量出土,这其实是复兴会下面中国教育会做的好事。

    殷商制度论的立论依据,不是史书竹简锦帛,而是基于一片片甲骨所载之史料。照说教育会所有的甲骨文,礼部章太炎等人也能看到,可在教育会介入安阳之前,已经有几千甚至上万甲片流向民间,这些甲片,王国维托朝廷和罗振玉的福在他人藏处看到过,而章太炎那一帮人看到的只是教育会所藏,史料所缺。是以文章不就。

    不过,王国维已经把章太炎要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只是两人的方向是反的。章太炎研究殷商之变就是想贬周尚商。从根本上毁灭以周为始的礼教制度;而王国维研究殷商之变则是想给满清朝廷提个醒,劝他们要崇尚周礼,以道德复天下次序。只是讽刺的是,在他文章写成的时候,满清却在一天晚上完蛋了。满清完蛋,若后继有朝那还好,可现在上台的只是一个前明遗王。毫无势力,简直就是个招牌,一切权力还在复兴会。

    人间之事便是这么的一去不复返。书房中的王国维心中哀叹。他哀叹的时候,妻子潘正丽走进书房,‘咔哒’一声,把屋子里的电灯给拉亮了。

    和丈夫对于满清覆灭的郁郁寡欢。潘正丽却是高兴的。她唯一受到惊吓的就是光绪生辰那个晚上。但从天亮开始。家里的、胡同里的、京城里的情况都在变好,新朝礼部对于京城内做学问的学者都发月饷,王国维虽只是学部下面名称馆的协修,但在特殊人物的照顾下,他的月薪超过总理大臣,而且怕这些满清遗老不肯领薪,礼部还特地让几个降了的满清王爷来发。王国维之前是死也不领,但光绪出葬之后他便不再说什么不食明栗、以身许国了。

    “不要开灯。”王国维放下书稿。低低的说了一声,电灯只会让他想到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

    “天都黑了。油灯太暗,电灯方才亮一些……”潘正丽也是低低的道,不待丈夫回话就出了门。不过一会她又跑了过来,对着丈夫道:“静安,贝子爷还有雪堂先生来了。”

    “哦。”王国维道,出了书房忙来见客。这两个都是老熟人,前者是在新朝礼部负责发饷的庆王之子载振,后者是熟友罗振玉。

    他这边正要见礼,载振忙把他拦住了,而后宝贝般的从怀里掏出几片甲骨,凑上来低声说道,“静安,看看,看看,这真的假的,能值多少银子?”

    庆王家财逾千万,但被革命党抄家之后便一穷二白了,虽然革命党返还了一部分,可那只是先前家产的九牛一毛而已。现在载振想发财想疯了,四处捣腾古玩,假言说是自己府上未被革命党抄走的精品,其实都是四处淘来的杂货,他能赚钱,还是靠王国维帮其鉴定。

    不急不缓的接过甲片,在进到书房灯下细看上头的文字,在载振和罗振玉的期盼中,王国维摇头道,“这靠不住的。”

    “还靠不住啊!”载振激动,王国维看古玩的口头禅就是‘靠不住的’,他指着那几片甲骨道,“可其他几个名家都说这实打实是真的,说这骨头没几千年变不了这般模样。”

    “靠不住的。”王国维还是摇头,载振算是熟人了,他是以多说了几句,“这骨头是真的,但是上面的文字却不是真的……,这靠不住的。”

    “啊!”载振和罗振玉大惊,“居然有这种事情……那岂不是说,是章疯……章大人在造假?”

    几人都被罗振玉无心出口的这句话吓了一跳。现在礼部章太炎全面接管国内的一切古玩典籍,又大肆宣扬在河南开封某地发现殷商故址,出土大量甲片。现在琉璃厂一带大量甲骨文出现,想来就是他放出来的,可却不知这些甲片是假的。

    王国维见自己参破天机,不敢再多说,倒是罗振玉镇定道,“贝子爷,这事情可千万不要乱传啊,章大人如此,估计也是想哄骗洋人,好多赚些钱以为国用啊。真要是这消息传出去,那咱们几家可是杀头的祸事……”

    一说杀头载振红着的脸就变的煞白。复兴会进城之后没有乱杀无辜,却把庚子的祸首载漪从甘肃那边抓了过来,说是要凌迟处死,只把满城的王爷贝勒吓的半死,他机械的摆着手,“不说!不说!谁也不许说!”载振喃喃道,说罢便收了那几块甲片逃也似的走了。

    “这杨竟成倒是会敛财啊,伪造甲骨卖钱都被他想出来了。”载振跑了,罗振玉倒是留下来。“嗯。”王国维不声不响的答话然后点了一支烟,他就喜欢抽烟。

    “静安。你说这杨竟成他们下一步会干嘛?若是行爱国之民族主义的话……”罗振玉早就习惯了王国维的寡言冷语,但更佩服他的眼光,所以很多事情都喜欢和他商量。

    “杨竟成他们不全是民族主义。章太炎鼓吹的国粹主义,里面更多的是自由主义、自然主义,还有些像叔本华话的人本主义,而杨竟成……”说到这里王国维看了书桌上那一套熟读的西方的没落,道,“杨竟成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那套西方的没落。断不是他自己写的……”

    “什么!”罗振玉本想随便闲聊时事,不想又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你怎么能断定书不是杨竟成写的。人家毕竟是出过洋,欧美游学十数载。”

    “反正我感觉不想。”王国维吐着烟,“他是治国之枭雄,却不是治学之干才。鼎革以来。杨竟成那些讲演和书中的精神全然不合。我说的不合,是心境意境的不合,这就像小孩子说不出大人的话一般,阅历不够、心智不熟、修为未到,即便是复述,也是不成样子的……”

    王国维的断言把罗振玉惊着了,在嘱咐他不要胡言乱语之后,他忙得要了他一份殷商制度论的草稿。匆匆的去了。

    十月以来,京城的天气逾来越冷。城内树叶落尽的时候,秋雨停歇的一天忽然下起雪来。要是以往,大雪下后,次日出大太阳一晒,融雪之下道路将变的泥泞无比,可现在复兴会接管京城,对于卫生管的甚是得力,垃圾之类不消说,便是积雪也清理的极块。城市干净,商贩有序,还有那些官吏巡警们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客气,加上前段时间中日停战条约一签,全国欢庆之下,这北京也粘了不少喜庆。

    复兴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就在这个时候召开的,全国各地来的六百名代表齐聚北京,就在满清所建的国会大厦里面开会。不过因为人多,大厦前几个月已经改建,参议院众议院合为一处,只让整个会场变得极为宽阔,巨大而暗红的会旗之下,杨锐、章太炎、钟观光、王季同、徐华封、谢缵泰,还有刚才美国回来的虞自勋都将给代表作报告。

    这次大会和前面两次不一样,前两次是为了革命,而这一次是为了建设。杨锐花了不少篇幅来介绍复兴会以后的任务,诸如农业方面的、工业方面的、教育方面的等等,但这一次他的报告中,提的最多的却是‘系统思考’和‘学习型组织’这两个词,当然除此以外,还有‘自我超越’、‘心智模式’‘共同愿景’‘团体学习’这四个词也在他的报告里频频出现。

    复兴会不再是革命组织,之前单一的目标已经变成多元化目标,之前拼命能解决的问题,现在就是拼了命也未必能解决得了。为此,整个复兴会的刚性管理模式需变的更加软性,集中于委员会手中的权利要适当的下放,狂化的激情也要冷却,反正复兴会这一把巨大锋利的钢刀,要变成无数把小刀、小锯、小挫,如此,才能有针对性的解决各地各种各样的问题。

    但正如一个巨大的军团拆分成无数连队作战一样,其要解决的问题数不胜数。比如,基础组织领导能力如何提高?部队如此的分散怎么才能保证队伍的团结?如何制约监控这些小分队,使其在不违规的情况下完成目标?等等,为此,杨锐这次整肃的版本来自后世美国麻省理工管理学家彼得.圣吉写的《第五项修炼》。

    虽然是美国人写的,但书中所包含的思想却是八十年代美国工业败于日本工业,东西方文化差异导致的管理差异,所产生反思浪潮的集大成之作,比最早写《z理论》的威廉大内这个日裔美国人所触及层次和范围更见深远,西方的理性和东方的悟性也结合极为紧密,这其实是书名里有‘修炼’一词的原因。

    “……共同愿景是什么?我还是说一个故事,不,说两个故事吧。”国会大厦内,杨锐站在高台之上,看着下面倾耳倾听的数百双眼睛,娓娓而谈,“汉宣帝时期,此时西方是古罗马帝国,这是个奴隶制国家,奴隶们毫无自由,而且很多时候还要彼此格斗。互相残杀以讨贵族和上等人高兴。

    在此背景下,一个叫斯巴达克斯的奴隶带领众奴隶起义了,起义军虽然几度击败罗马大军。但最后还是被罗马大军包围俘虏,罗马将军克拉斯告诉剩下的那几千名奴隶说:‘你们曾经是奴隶,将来还是奴隶。但罗马军队慈悲为怀,只要你们把斯巴达克斯交给我,就不会受到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刑罚。’

    在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斯巴达克斯站起来说:‘我是斯巴达克斯。’不过马上他旁边的奴隶也站起来说:‘我才是斯巴达克斯。’下一个站起来的奴隶还是说,‘不。我才是真正的斯巴达克斯!’短短一盏茶时间,被俘虏的每一个奴隶都站起来说自己才是真正的斯巴达克斯。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它的关键在于。每一个站起来的人都选择受死,但这些士兵所忠于的,不是斯巴达克斯个人,而是由斯巴达克斯所激发的共同愿景。即有朝一日每一个奴隶都可成自由之身。这才是他们站起来的原因。因为这是他们每一个发自内心的期望。

    这是西方的故事,但在我们的革命过程里,也有同样的故事:杭州举义失败之后,几个同志被俘了,但当清兵问谁是秋瑾的时候,不光是秋瑾同志站了起来,另外一个同志也站了起来,她说。她才是秋瑾!”

    杨锐把秋瑾的故事说出之后,会场忽然爆发出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掌声。只把他下面的话打断了,正在会场中的秋瑾和伊维峻还有其他几个女同志都低声抽泣起来。杨锐几下双手举起,想把掌声压下去,但每当他的手放下之后,那掌声又是起死回生的响起。

    秋瑾的故事感人至深,可其他人的故事就不感人了吗?越来越多的代表想起了在历年革命中牺牲的那些可爱战友,他们情不自禁的鼓掌,又情不自禁的痛哭,到最后,即便是讲演台上的杨锐,双目也已经是湿了。革命能走到今天,那是无数同志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今天革命成功了,他们,却是不在了。

    良久良久之后,会场里终于安静了下来。杨锐背过身擦干眼角之后,又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同志奋不顾身、甘死如饴?是因为纪律吗?是因为忠诚吗?我说都不是!

    真正的原因在于每一个同志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景:那就是光复神州,复兴华夏!这种复兴,不光是物质上的复兴,更是文化上的复兴,我们希望每一个中国人以及他的子孙都将不再受饥寒之苦,不再受奴役之罪,不再因为别人大炮一响,就要低三下四、磕头赔款!

    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要富足的活者!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要自由的活着!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要尊严的活着!这就是我们的共同愿景!这就是全体复兴会员的共同愿景!!”

    排山倒海的掌声又爆发起来,这次伴随的不再是哭声,而是一声声喝彩。杨锐富足、自由、尊严之说当天就从国会大厦传了出去,他这一次关于共同愿景的讲演,第二日就有节录的上了中华时报的头版。民众在热议这些东西的时候,第二日的晚间,章太炎还有其他几个委员都聚郑亲王府,商议另外一件事情。

    见诸人都看完了王国维那篇殷商制度论和自己所写的复兴国粹论,章太炎道:“都看完了吧?说说意见吧,过几日便要我上台讲演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能说的可以说到什么程度,还是先确定一下吧。”

    王国维做的殷商制度论和章太炎的复兴国粹论全是古文,其他几个人一看就懂,唯独杨锐看的不太懂。这是他现在最头疼的事情,另外还有一个比较头疼的事情,就是他的话语里日造汉语太多,是以不光是礼部,就是严复也在报纸上撰文指者。

    其他几人都点头,但杨锐却皱眉,章太炎想笑杨锐却把文稿一放,“枚叔,你就不要欺负我不懂古文了,你就把这文章要紧的地方简述一遍,不要弄得我云里雾里的。”

    他如此说,众人都是大笑,杨锐这简直就是作茧自缚。章太炎笑道:“那我就简要的说一说吧。王静安之殷商制度论,当为天才之说。虽然他和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一样。但其书中所提的观点和说的史料,正是我们所要的。他和我一样,都认为商周之交。是中国文化最大剧变之时。不过他还有另外几个意思极为要紧。

    其一,他说‘故五帝以来,政治文物所自出之都邑,皆在东方,惟周独崛起西土。’这个‘独’字用的最好,也就是说,华夏的文化传承向来是在东方。而独有周朝却是从西方来的,由此可知,这周朝的文化并不是华夏真正之传承。那些个酸腐所编造的什么‘凤鸣岐山’。根本就是阿谀奉承之词。

    其二,‘欲观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在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

    也就是说,周人的礼教之制,其实是周文王所创,其关键立嫡立子制,是三纲五常的基础,也是家天下的由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之说。便从此开始,而姬旦之所以如此定制,是为了“纳上下于道德”,将整个天下编入一个伦理体系(道德之团体)之中。

    其三,‘自殷以前,天子诸侯君臣之分未定也。故当夏后之世,而殷之王亥,王恒,累世称王。汤末放桀之时,亦已称王。当商之末,有周之文武亦称王。盖诸侯之于天子,犹后世诸侯之于盟主,未有君臣之分也。周初亦然,于《牧誓》,《大诰》,皆称诸侯曰:‘友邦君’,是君臣之分未全定也。’

    在周文王建制之前,天子和诸侯之间不是君臣关系,即便是周朝开国之初,周朝的统治者也只是王,其他的诸侯被其呼为‘友邦君’,这个时候还不是宗法社会,没有伦理等级,各个诸侯之间都是平等的。

    其四,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四者之结体也。此之谓‘民彝’。其有不由此者,谓之‘非彝’” 。“非彝”者,礼之所去,刑之所加也。殷人之刑惟‘寇攘奸宄’,而周人之刑,则并及“不孝不友。

    这里说是法律,周朝的法律增加了‘不孝不友’之罪,但周朝以前的法律,只有‘寇攘奸宄’四条,这‘寇‘,就是劫取;‘攘‘,为窃取;‘奸‘,是外乱;‘宄‘,是内乱。也就是说,当时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十恶之罪。”

    章太炎不厌其烦的说完,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杨锐道,“竟成,我刚才说的要是传出去,那天下立马要大乱。人们读罢这些,只会想到,一,这儒家是西来之物,不是我中华所原有;二,三纲五常的根基不再有,道德之说也不再有;三,皇帝无非是‘友邦君’而已,并不比各地的诸侯高到哪里去;四,礼教派和法理派之争可以歇了,除了‘寇攘奸宄’这四种罪,十恶之罪可以取消。

    这些当中,和我们最有关联的是皇帝和法治问题,现在我们是用皇权稳定天下,一旦彻底的铲除儒家,三纲五常消失之后,我们对民众的控制力将会下降;再就是法治,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转换到我们身上,那就是刑不上会员,复兴会员是不是在法律的制裁之内,这个大家要讨论。”

    对于皇权的使用每一个人都是极为清楚的,这个早有定论,无可再议,但‘刑不上会员’这一条却是极为要紧的。现在革命成功,那么多人想入会,分杯羹除外,就是因为刑不上会员。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杨锐道,“我先说吧,皇权还是先用着,但这些资料可以先发下去,最少在我们复兴会内部,要肃清儒家思想;另外一个……”

    说道这里他停了下来,刑不上会员还真不好怎么说。不要说现在,就是一百年后的中国也是如此,要处置会员必先通知会组织,不是大罪一般做开除会籍处理,若是大罪,会员和非会员在量刑上也有极大不同。真他妈坑爹!杨锐暗骂道,他发现他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