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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长,成功了,我们终于成功了拉!这回进攻,可以写成戏本了……”一个迷糊的人影兴冲冲跑到另一个高大人影身边,兴高采烈的呼喊。<<
“隐——蔽!”高大的人影大喝一声,一把就把旁边的人推到,而后,一阵“砰砰砰砰”的马克沁机枪声响起……
“连长!连长!”倒地的人影窜起来扑了过去了,抱着一个流血不止的身躯使劲呼喊道,而后又是野兽般的嚎叫,“卫生员!卫生员!!”
……
“营长,走错了!走错了!我们要的不是这个方向!”轰隆隆的炮声中,一个声音大喊道,“团长是要我们迂回!迂回!”
“迂回个屁!我用鼻子都能闻到鞑子指挥部的味道……”另一个更大的声音坚持道……
“端了指挥部了不起是不是?!抓了大官不得了是不是?!二营牺牲的那些人,你要对他们负责!你要对他们负责!你要对他们负责……”一个声音在指责,言语里说不出的愤怒。
……
“啊”的一声,昏黑的军帐内,陆挽少校又从梦魇中醒来。明白又是一个梦,他无比紧张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而后动了动睡得发疼的膀子转了个身。被子拱起的当口,外面冰冷的空气吸了不少进来,只让他还有些昏沉脑袋清醒了许多。伸出手胡乱模了根烟,“哧”的一声擦亮火柴点烟的同时,他看了一下怀表。六点二十四分,难怪天变的这么暗。
如同随着呼吸明明灭灭烟火一般,陆挽的心也随着回忆昏昏暗暗。更可怕的是,这些不畅快的往事还经常徘徊在他的梦境里,让他挥之不去,永记心头。
“记住,战场最关键就是决断!不管是正确的决断,还是错误的决断,你都要快速的决断!”培训班里面一个身带残疾教官的这番话语让陆挽封为圭臬。而他的一切苦恼也源自于此。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一上战场,枪炮声、呐喊声、气味、风向、温度、地形、工事、敌我态势……。种种信息都会在一瞬间映射在他脑海里,让他对战场有一种独特的把握力,它们是那般的清晰,又是那般的不可言状。以致使他常常做出有悖于原定计划的决断。而这些决断,虽然在事后被证明是对的,但结果往往却是悲剧。
“真他娘的悲剧!”再次点了一根烟的陆挽自言自语,悲剧这个词是他从报纸上看来的,那上面是说中国正在摆脱悲剧命运,不过他只觉得自己就是悲剧命运。陆挽想到悲剧的时候,部队温婉的起床号便吹响了,一遍又一遍的。像母亲在呼喊着自己熟睡的孩子。
这个时候,勤务兵四喜提着马灯进来了。一见床上陆挽正在抽烟,他便嘿笑起来,“营长你醒了啊?”
陆挽没有答话,只是把剩一小半的烟掐灭了,而后利索的掀被子起床。不过,当他看见四喜拿进来的是常服而不是作训服的时候,他诧异问道,“这是……”
“营长,你忘记了啦?今天你回家啊!”四喜笑道,“我都帮你收拾好了,火车票昨天下午也让人买好了,是响午的车,你要是愿意,可以先去西湖逛一圈再走。再怎么说,也是上有天堂,下游苏杭啊……”
勤务兵四喜笑呵呵的话语里,只把陆挽从残梦里彻底的拉入到现实——在最后一次对清军的围歼中,因为陆挽当机立断,敌第五镇指挥部被其突袭,使得第五镇更早的放弃抵抗,围歼战役提前一天结束,而他这个害死友军的罪魁祸首,在事后也得到了晋升,他不再是少校,而是中校了。
梳洗毕,看着那多了一道粗杠的肩章,陆挽闭着眼睛把它穿上了,又在四喜的帮助下,把两枚双龙勋章还有四个纪念章别在左胸……等他一切收拾停,四喜用镜子给他照的时候,一个英武的校官出现在镜子里,严整、锐利,像是一柄刚出鞘寒光闪闪的剑。
“咱们的军装就是好看!”四喜再一次的唠叨,每一次他看见陆挽穿礼部或者常服的时候都会这样感慨。墨绿色的昵制大衣不同于软绵绵的棉衣,穿在年轻健壮的身体显得异常干练和笔挺,竖立紧缩的领口、五色夺目的勋表勋章、光亮整齐的铜扣及领章,以及那根无比精神的腰带和精美绝伦的佩剑,都不得不让人感叹军服设计者的独具匠心。
端端正正的把军帽戴好,陆挽道:“我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啊!营长,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的,我可要跟着你。”四喜一听陆挽要他回家,脸顿时苦了起来,正麻利收拾着的被子也放下了。
见他如此,陆挽笑道,“怎么,要跟我回山东过年啊?……好!跟着就跟着吧,反正你家里也没啥人了。”他说到此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情来,收敛笑容道,“不过,你可要记得把老连长的东西带着,这次正好把他那些东西给他捎回去。”
“是!营长。”四喜笑吟吟的立正,而后又开始麻利的收拾东西。
陆挽赶到杭州城站的时候,火车已经快开了,巨大的火车头只在站台上‘赫茲赫茲’的吐着白气,汽笛不时的拉响似乎在催促着未到的行人。因为是身着戎装,陆挽被一个苦瓜脸查票员恭敬的引进了站台,但当看到他俩的票是三等座时,又把他们两个细细打量了一眼,只待看到陆挽左胸挂着的双龙勋章,苦瓜脸苦笑道:“大…人,同…志,同志,这车已经满了,实在不能安排头等座,要不等明天再走吧……”
“不需要了,坐的就是三等。”陆挽不动声色的道。心里却把买票贪便宜的四喜骂了一遍。
“对,我们坐的就是三等座。”四喜吐着白气附和道,他背上和手上的行李。也乘此功夫挪了挪,好背的更加紧些。
“是!是!”苦瓜脸只当这两个革命军大人是没有出过门的乡巴佬,想帮忙也不领情,只好领着他们上车。
三等车厢是最下等的车厢,车座是硬板,空间也极为狭小,夏天的时候靠着火车头。坐不久全身都是煤灰,而冬天的时候又在火车尾,暖管里的水一点热气都没有。只能靠乘客自身取暖。陆挽一进车厢的时候,就被里面的人吓着了,当然,他也把里面的人吓着了。这三等车厢只是头等车价钱的四分之一。是以穷人坐的最多。临近年关的时候,火车站不但卖坐票,就会连站票也卖。
跟着一个卖茶水老头的,陆挽两个好不容易挤到座位上,已经出一身汗。火车此时就要开了,正当两人庆幸自己是最后一个上车时,闹哄哄的车厢里又是几个声音传过来,“秀。这次不会错了吧?”
“不会错了,这就是去北边的车……小猫。大猫,快跟着些,快跟着些!”一个女声传了过来,似乎是一个母亲在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过车厢太挤,一会一个孩子就大叫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被拉下了。
车厢里嘈闹无比、拥挤无比、杂乱无比,但陆挽却是毫不为意,这还是在火车里,便是冬天在下大雪的野地里,他都能呆的好好的。火车开了之后,他便摸出一本书看着,而旁边的四喜却一直侧头看着刚上车的一家子:一个六十多岁、神情敬畏、穿着土布衣裳的大妈;一个年轻标致,但肩膀却挂着显眼黑纱的小媳妇;最后是两个孩子,一个十二三岁,理着儿童团短发;另一个则只有五六岁,依然是浙西小孩传统装束,几个人也挂着黑纱,行色匆匆。
一身复兴军中校军装的陆挽坐在火车的后部,旁边的乘客都不敢大声的说话,甚至连看了也不敢看向这边。而这四个人挤过来看到他的时候,眼中猛然一紧,大妈和孩子是想转身的模样,但被小媳妇暗中扯住了,四个人不动声色的坐在陆挽的对面,却什么话也不敢说。
“你们是干啥的?”混着山东口音的四喜瞧不透对面这几个人,多管闲事的发问。他问的时候,陆挽只是暗笑,他八成上看那小媳妇好看,想搭上话。
“同…志,我们…是好人,我们支持……革命!”面对四喜的提问,对面四个人有三个人吓了一跳,到最后只有那个叫秀的女子张口结舌的回话,她说话的时候,手却放到了腰下,仿佛哪里有她的依仗。
“我当然知道你们是好人,”四喜笑着,“我是说你们这是上哪去?”
“我们,我们要去…要去京师……”女子的话只让看着书的陆挽也好奇起来。
北京占领之后就在清理满人院落,同时内城不戒严,很多满人犹自怕杀头,拖家带口的去了天津,只等东北停战,这些人又去了奉天,那里是张榕主事,他本身就是旗人。
在北京满人迁出的时候,南方根据地,特别是严州的军烈属在部队的安排下开始北上,明朝朱棣干过一次的事情,复兴会此时又再干一次。不过不同的是,朱棣北迁的主要是富商贵人之流,而复兴会北迁的全是军烈属。按照杨锐的说法,北京是首都,但历次破城让里面的人全变成了顺民,他要军烈属北上,就是要让这座城市多些英气。大半年的时间,军烈属早就北上了,对面这几个严州口音的人,大过年去京城做什么的呢?难道也是烈属?
“你们是军烈属?怎么部队上不安排你们走,还坐这种车厢?”陆挽放下书有些生气的道,他看到对面的一家子忽然想到了老连长的家属,他是朝阳那边人,杭州举义时从东北前来支援的士官,是和小日本俄毛子真刀真枪干过的英雄。
“我们……”陆挽的气愤明显把对面几个吓了一跳,火车上太拥挤不好避让,要不然这几人早跑了,女子好半天才说道,“我们昨日和…走散了…还是要上京师的……”
女子的话语无伦次,说了半天也让人摸不着头绪。烈属证也不见拿出来,陆挽只以为是自己误会了,他们估计是有亲戚在京城。昨日是和亲戚走散,只好自己独自上京了。
他不在意这几个人,这几个人害怕他,火车到海宁站的时候,这几个人赶忙挪到其他地方去了,不过四喜似乎还对那个叫秀的女子念念不忘,只是他的理由却是怪异的。“营长,我觉着这几个人有问题,他们怎么那么怕我们呢?”
“怕我们?是怕你吧!”陆挽没好气的道。他觉得自己的勤务兵还是傻了点,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坐这三等车厢。
杭州沪上只有两百多公里,上午从杭州出发,晚上六七点就能到沪上闸北火车站。陆挽本想静静的看书。但车厢里实在是太吵杂。特别是到站的时候,火车里的,站台上的,什么声音都有,特别是那些卖报的报童,把报纸上的新闻喊的镇天响:“卖报!卖报!公使团直斥我对美借款非法,杨总理痛批公使团干涉内政……卖报!卖报!明年恩科开考,直取六百县长!想做官者从速报名!从速报名!……卖报!卖报!康南海提倡尊孔。章疯子舌批群儒……卖报!卖报!康南海提倡尊孔,章疯子舌批群儒……”
“去。买一份报纸来,”陆挽听到章疯子心中就乐了,复兴会这些领袖当中,他尊敬的不少,但最喜欢的却是章太炎先生,现在听见他又闹出些花样拉,不由好奇的很,想知道他是怎么舌批群儒的。
“是!营长。”四喜领命起身,准备搏击一番,不过他还没有说让路,旁边的乘客就敬畏的让开了,他轻松的探出窗口,买了几分当下的报纸,另外还买了几个嘉兴粽子,这已经是到嘉兴了。
展开大幅的中华时报,掠过那些不太感兴趣的头条,陆挽在第二版便找到了刚才报童念的那则消息,只见上面写道:“……孔教会总理陈焕章等第四次上书临时国会,再次申述尊孔之必要,要求宪法明定礼教为国教。盖此次上书,乃因学部尚书蔡元培大人在上月之教育宗旨令上,以‘学孔与信仰自由相悖’为由,故将尊孔从国家教育宗旨中删除……
孔教会之提议使礼部尚书章太炎大人再发讥语,谓孔教欺世盗名之徒,妄以尊孔而保自身之权威,不但可恶,更为可耻,学部之规条乃我大中华国造材取材之良策,若实行之,则三十年之后,我国之面貌当焕然一新……”
陆挽只把这篇几百字的文章一口气读完,细品之下又读其他的文章,除临时内阁和公使团的纷争之外,再便是明年恩科开考之事最让他关心。前者是国与国纠葛,虽然他是个中校,但这种层面的事情不是他能影响的,唯有恩科开考,这事情影响着几百万读书人。
“新朝恩科开考指南,”粗大的黑体字极为端正,在这一行字的左边,则是罗列着诸如报名条件、考试时间、考试内容、考试地点、招收程序等一系列和考试有关的东西。
陆挽看这个是想到家里还有个哥哥,他也是读书的,就是文弱了些,不比自己这般果敢健壮,在家只读书怕是没什么出息的,现在全国开考,倒是可以让哥哥前去一试。
报考条件:1、国内外各类两年制中等学校得有毕业证书者;2、前清乡试得中童生及以上功名者;3、同等学力者,所谓同等学力,及未有毕业证及童生资格者,可参加各县举办的同等学力考试,通过者既有报名资格。4、考生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以民部发放户口本所登记年龄为准,还未登记之县,以县乡介绍信为准。)
考试时间:恩科开考时间为大中华二年五月初四,同等学力考生时间为大中华二年二月初三。考试内容:一为行测,即行政能力测试,为语言理解与表达、常识判断、数量关系、判断推理和资料分析;二为策论。
或许是明白新朝的科举和考试不同,报纸上居然还加印了一套模拟考题。本以为报纸是多此一举,但陆挽细看之下却发现这题目确实和以往不一样,比如行测的常识部分,全是选择题,何为选择题?便是说试卷上原就有甲乙丙丁四个答案,应试者在这四者中选其一便可。
正要以为这考试太简单的时候,陆挽却又被上头的题目吓了一跳,这考的东西可不再是儒家经义之类,而是包罗万象,什么东西都有。即便是最简单的常识题,居然也有一道中药题:关于中药,下列归类正确的是:甲,辛味药:连翘、杏任;乙,甘味药:当归、人参;丙,酸味药:陈皮、黄连;丁,苦味药:黄伯、乌梅。
常识题就这么生僻,那么除了语言和表达外,另外的数量关系、判断推理、资料分析那就更难了,这题目不但全面,而且每一段都有时间安排。粗粗的把行测的试题都看了一遍,陆挽觉得自己去考,也未必能有一定过的把握,若是兄长前去,也未必能考中。
他点烟思考间,又去看下面的策论部分,此考试和行测不同,不再是选择题,而是和早前考科举的策论题一样,都是给一句话或一个问题,然后由应试者以此为据,做一篇对策文章。和行测一样,报纸上也例举了题目,其论为:宰相必起于州郡;其策为:问区田防旱,汉至清皆有成效,今尚可行否?
区田防旱,一看就知道这是农业上实际性的知识,没有真正实践过的考生是万难写出文章来的,但是这个‘宰相必起于州郡’,陆挽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听过。他这边苦思冥想间,车厢另一头一个老学究的声音在回荡,“晓得哇,这次朝廷的恩科和以往历朝的科举可是不同了,不说考的东西不同,就是考中那也和以前不同,这可是马上就能做官的。虽有如此之好事,可汝等不能博览群书,怕是连题目都看不懂哦!行测里面甲乙丙丁任选一个还可以瞎蒙,这策论便不是这般了,看看这题,啊!看看这题,‘宰相必起于州郡’,只读圣贤书的人哪听过这句,哪听过这句?啊?不晓得了吧?哈哈……”
解说之人理直气壮,虽然身居三等车厢,倒有着头等车厢上等人的气势,他的话语只把旁边人劲头吊起的时候,接着解释道:“这宰相必起于州郡出自韩非子的显学篇,其文曰:故明主之吏,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晓得哇?你们这些文盲晓得哇?”
老学究卖弄着学识,只惹得半个车厢里的人发笑,车厢里充满着快活的空气,不过众人笑过之后,有认识这个老学究的人喊道,“孔老夫子,你怎么不去考?”
此人一出声,其他人也呼应着,一个最大的声音喊道,“是啊,孔老夫子,你怎么不去考?你要是去考了,一旦高中那便是县令大人了,也不要在这三等车厢上卖茶水辱斯文了。”
那人一说,其他人也是大笑。这老学究只说后面的策论,可前面那行测题目,他可是一题也没有说,想来怕是有一大半看不懂。众人起哄,叫老夫子的茶水工只对众人的问话不答,诸人立刻明白他懂的其实就那么一题而已,便又放声大笑起来,整个车厢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一个卖茶水的都懂得这么多,看来这考试难考咯。”陆挽放下报纸,不由感慨一句。
陆挽感慨,四喜正拿着一张报纸在挠头弄眼,他不看新闻,看的是小说说部之类,只是他文化不高,虽然上过短期识字班,但还是有些字不认识,是以故事只能是跳着看,上面的情节往往是猜的,这样看到后面就不知所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