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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凤栖梧(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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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一刻,天色淡若烟水,定京城内的早钟声敲破黎明,长安街上已经有商铺开门迎客。

    傅铮言抱着丹华坐在马背上,那马的四蹄稍微踏得快一点,丹华就喊腰酸,傅铮言听了便觉得心疼,拉着缰绳又慢下来。

    丹华心满意足道:“你再抱得紧一点。”

    傅铮言十分乖巧地将她抱得更紧。

    丹华微抬下巴,又命令道:“手再往上挪一点,摸到胸为止。”

    傅铮言没有照做,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声音微哑道:“街上有人。”

    丹华看也不看街边的一两个路人,桃夭生色的眼角一挑,轻轻细细地低声道:“有什么好害羞的,你昨天晚上不是挺喜欢摸的吗,不仅喜欢摸,还……”

    傅铮言抬起手,隔着衣服放肆地捏了她两把。

    丹华红着脸噤了声。

    昨日忽然不愿意动蹄子的那匹马,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丹华回过头看了它一眼,神采飞扬地夸奖一声:“真乖,继续跟着。”

    “这匹马是父王送我的,据说是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丹华道:“那时我还小,母后还在。父王常常来看我,他和母后一起教我念诗写字,拉弓骑马。”

    她搭上他的手背,郑重道:“等以后我们生了孩子,也一起教他们好不好?”

    傅铮言不假思索地立刻答了一声好。

    丹华公主更加开心,嗓音也跟着软了几分:“不过我觉得孩子不能多生,多生容易闹腾。”

    傅铮言点了点头,显然很是赞同,并且添了一句:“而且生孩子很疼。”

    “所以我们生三四个就够了。”丹华转过脸亲了傅铮言一下,娇艳的红唇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我回去就向父王请旨……明年三月开春时,你娶我为妻吧。”

    开春娶妻,是东俞特有的风俗。

    因为惊喜实在来得太快,傅铮言有些难以回神,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偶尔还有一两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街道两边杂声渐起,傅铮言将丹华公主按进怀里,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此时早钟声过,漫天铺开了绮灿的朝霞,整条长安街都染着清亮的晨色,远处的东俞王宫岿然而立,浸沐于一片春色盎然的浓光淡影。

    傅铮言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特别想尽快赶回东俞王宫。

    然而殿宇深重的王宫之内,等待他们的却是国君病重的消息。

    丹华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也即当今王后膝下的独子,出生不久便被封为东俞太子,国君倾尽心力教导他,任命学识渊博的大臣作为太子太傅,却不想无论他们怎么教怎么导,这位太子都只对吃喝玩乐有兴趣。

    也许是因为自小被娇惯着长大,太子殿下不仅毫无帝王之才,性格也颇为跋扈嚣张,国君教训他一两声,他常常要顶回七八句……

    国君老来得子,不忍责罚过重,就这样被气出一些心病。

    昨日丹华公主一夜未归,阖宫上下竟然无人知晓。

    东俞王宫内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们齐聚国君的宫殿,历经三轮把脉施针,也不见国君从昏迷中转醒。

    旭日东升,辰时将近,大殿内一片沉如永夜的死寂。

    丹华双手冰凉地伏在她父亲的床前,身后跪着她那瑟瑟发抖的废柴弟弟,傅铮言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很想走过去抱一抱丹华,他知道她现在一定很害怕。

    但是傅铮言不能去,他只是丹华的侍卫,而非王族中人,国君近前并没有他的位置。

    当下正值东俞的朝凤节,依照东俞王宫的习俗,王后娘娘去了东俞宗庙上香祈福,因此尚未赶回来。

    正午时分,仲春的太阳高过了红漆的墙头,太医们的心尖都提到嗓子眼时,国君终于悠悠转醒。

    他费力地咳嗽几声,像是要把心肺一并咳出来,然而最后咳出口的,却是一滩浓重的污血。

    “陛下!”一位老太医惊呼出声。

    丹华的脸色煞白一片,她的双眼紧紧盯在父亲的身上,蔻丹染红的指甲勾破了床边的纱帐。

    她的弟弟却连表面的镇静也维持不住,两眼一翻直接被吓晕了过去。

    “都退下……”国君无力地摆摆手,一双眼皮透着骇人的青黑色,整个人仿佛疲倦极了。

    他接连咳嗽数次,唇边带血继续道:“丹华……你留下。”

    无人知道国君对丹华公主说了什么。

    傅铮言在大殿外站了一整天,从日上三竿站到明月清朗,颀长笔直的身体刻进夜色里,仿佛变成了纹丝不动的梁柱。

    子时三刻,丹华终于从殿内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手上提着的圣旨尚且沾着她父亲的咳血。

    她的父王在儿子渐渐长大以后,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女儿的存在,却在行将就木的最后一刻,恍然发觉自己的女儿比儿子聪慧明理得多。

    七日后,国君驾崩,举国惊恸。

    太子成了新君,王后成了太后。

    按照国君遗留的圣旨,丹华公主被封为监国长公主,赐蟒袍绶带,统领东俞朝堂的内阁重臣及六部丞相。

    这一年,丹华长公主刚满十八岁。

    她的父亲刚刚去世,她的弟弟软弱无能,她那身为太后的继母一心想要帮扶娘家,在东俞朝堂上费尽心思地栽培外戚势力。

    两朝元老并不臣服于她,向来高洁傲岸的清流一派死忠于年轻的陛下。

    东俞南部的郡县爆发洪涝之灾时,丹华长公主甚至无法从国库里拨出灾款。

    夜幕暗沉得看不见边际,偌大的宫殿内,只点了一盏色泽莹透的水晶宫灯,丹华坐在那熠熠生光的灯下,面前的卷轴画纸铺满了桌面。

    她一手执笔,将东俞朝堂上所有官员的名字一一列下。

    字写到一半,丹华忽然开口,问向站在她身后的傅铮言。

    她问:“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丹华一连数月都吃得很少,傅铮言早已心疼到不行,眼下丹华问了这个问题以后,他立刻抱住她的腰,想也不想便脱口答道:“你就是要我的心,我也会剖给你的。”

    “谁要你的心!”丹华有些生气,字也不写就扔了笔。

    傅铮言静默无声地跟在她身后,这一跟就跟去了她的寝殿,再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跟上了床。

    床榻上鸳鸯交颈缠.绵一夜,次日黎明破晓时,丹华倚在他肩头,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能不能帮我……”

    她欲言又止。

    傅铮言想起了她昨晚勾勾画画的官员名册,目光依旧沉静如水,他伸手搂过她的楚楚纤腰,再一次重申道:“丹华,你便是要我的心,我也能给你。”

    丹华长公主在朝野内的支持者只是小众,她无法感化那些冥顽不灵的大臣们,也无法与太后扶持的外戚斗争,安定百年的东俞边境已经燃起了不小的战火,南部诸郡又开始新一番的洪涝之灾。

    她没有时间等,便决定快刀斩乱麻,而整个东俞王宫内,她信任的人只有傅铮言一个。

    傅铮言从那日起,不仅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卫,还是服从于长公主的暗杀队首领,甚至是长公主钦点的兵部侍郎。

    定京城内的禁卫军统领只认虎符,丹华的父亲去世前将虎符传给了她,调动一城的禁卫军定会引发轩然大波,但是偶尔抽出几十个精兵,却绝不会惹人注意。

    丹华长公主蛰伏了五年,同她弟弟一般鲜少参与国事,她常常出入各种贵族豪门的盛宴,位列上座谈笑风生,四处搜罗娈童美妾,毫无顾忌地转送给当朝高官。

    太后对她愈加警觉,却难以捉到蛛丝马迹。

    傅铮言带领的暗杀者独行于夜,下手极其干净利落,常常是事发几天后,街坊邻居才会发现这家人安静得不像话。

    高官重臣家里一般会养一些武功高强的死士,傅铮言常与这些死士以命相搏,他的身上落下了不少伤。

    所有强烈反对丹华长公主当政的朝臣,一批又一批地死于不明就里的暗杀。

    在太后终于反应过来时,整个朝堂上近半数的大臣都尽忠于丹华长公主,龙椅上坐着的年方十七岁的国君,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傀儡。

    但是这个傀儡,却无比醉心于美酒佳人,乐的有个姐姐忙前忙后,帮他翻阅奏折,代他劳心劳力,替他平定一切纷扰战乱天灾*。

    然而太后却仿佛吃了苍蝇般恶心。

    她出身于东俞的名门望族,而丹华的母亲只是寒门之女,凭着异乎寻常的美貌被已故国君看上,怀了丹华才登上了后位。

    她想,就是这样一个贱货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如今代替了她的儿子掌管整个国家。

    太后记起她刚成亲时,她的夫君时常在她的面前夸奖丹华,夸这个女儿年纪虽小,却聪颖好学通政明史,她那时便觉得,定要生个儿子出来抢了这个女儿的风头。

    太后的肚子很争气,她的儿子却没将这口气争下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满心满意怨恨着丹华,怒急攻心之下,调遣集结了一大批侍卫,竟是打算在王宫之内结果了丹华长公主。

    那夜恰巧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有轻薄的凉意。

    丹华站在窗边看窗外雨打芭蕉,傅铮言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温声道:“你穿的少,别着凉了。”

    “我不冷。”丹华伸手扯掉衣服,却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傅铮言揽她入怀,“还在想漠北的战乱?”

    “不想漠北了……想的都是你。”丹华道:“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普通人家的男子到了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一打了。”

    她低下头,过了很久,忽然说了一声:“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傅铮言抱她抱得更用力,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不怎么会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是怎样的喜欢她。

    下一刻他突然放开了她,寒光乍现提剑出鞘。

    太后派来的侍卫到了。

    据傅铮言所知,丹华的宫殿里守卫只有十余人,然而太后派来的侍卫却不下百个。

    他已经准备好以死相搏,却不料丹华早有后招,偏殿里一早便驻扎了上百个禁卫军。

    这一晚,太后原本打算血洗长公主的宫殿,然而到了后半夜,却是丹华带着士兵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后的殿中。

    明灯高照,雨声惊破长夜,华服浓妆的太后端坐在主位之上,眼见气势汹汹的长公主,强作镇定道:“即便你是监国长公主,把持了整个东俞的朝堂,也动不得本宫一分。”

    她陡然站起来,挥袖拂落桌上的整套茶具,精致的瓷器落地即碎,声音刺耳。

    她道:“本宫是东俞的太后,你若敢伤本宫一分,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言官会以死相谏,史官会以你为耻。”

    “这就是你把东俞地图传信给沉姜国君的理由?”丹华应声道:“你不愿死在我的手上,却愿意死在沉姜国的铁蹄之下。太后娘娘心胸豁达,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殿内的明灯依然清亮,丹华一步步向前走,她穿着二十四织锦的繁复宫装,袖口刺着明艳的国色牡丹,本人却比那牡丹还要美上三分。

    傅铮言立在离她不远处,看着一众侍卫用长绳勒死了当今太后。

    太后自知大事不妙时,立刻派人去正宫找国君,然而国君沉溺于美人乡中不愿爬起,懒懒散散地赶来太后宫殿时,却被丹华的人马拦在了国外。

    他到底是东俞的国君,怒气上来非进不可。

    丹华的侍卫不能拔剑伤他,只好尽力拖延时间,最后却是丹华抬步踏出了宫门,凉声道:“你想进,便进去吧。”

    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服,她就站在这里等国君出来。

    这位弟弟出来的脚步很慢很慢,待他走得离丹华近一些,目中露出了骇人的凶光。

    傅铮言唯一担心的便是国君会伤害丹华,但是这位素来草包的弟弟并没有伤姐姐的胆子,他昂着头直接往墙上撞了过去。

    丹华伸手去拉他,狠狠骂了一声混账。

    国君没事,丹华却摔倒了。

    傅铮言的腿曾经受过重伤,到了雨夜膝盖便会隐隐作痛,因而反应比起平常会慢上许多,他便没有来得及去扶丹华。

    有触目惊心的鲜血沾湿丹华的裙摆,傅铮言急忙打横抱起她,飞一般地奔回公主的宫殿。

    丹华长公主流了产,她失去的那个孩子,自然也是傅铮言的孩子。

    那是傅铮言第一次看见丹华慌张成那个样子,她的泪水沾满了整张脸,娇艳的红唇褪尽了血色,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傅铮言看得心如刀绞,他紧紧抱着她安抚道:“往后还会有的。”

    又立刻跟了一句:“没有也没关系。”

    傅铮言觉得大部分的错都在他身上,那一晚是他没有看好丹华,让她摔倒流了孩子。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算起,丹华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

    太后薨,以厚礼葬入王陵。

    国君年纪轻轻,却愈加放纵无礼,他整夜与美人喧闹嬉戏,常因此而罢朝。

    东俞朝堂的重担几乎全部扛在丹华长公主的肩上。

    东俞国内最大的一块封地,属于东俞唯一的一位外姓王爷,这位封号为端的端王殿下,二十多年前来过一次定京城,最近不知道因为什么,再一次带着人马踏入了东俞的国都。

    傅铮言不曾见过端王,他只知道那位王爷进驻王宫以后,时常被长公主殿下宣见。

    丹华再也没让他做过与暗杀有关的事,甚至不用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然他一日不见她,就会觉得满心焦躁,三日不见,心中便如有火烧。

    在丹华二十四岁生辰的那一日,东俞王宫举行了盛大的欢宴盛典。

    傅铮言捧着自己雕的小野猪,站在她的宫殿外等她。

    蝉鸣声阵阵,仲夏的风迎面袭人,丹华踏着一地星辉走过来,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依旧是美如牡丹的佳人。

    他将手中木头刻的小野猪递到她手里,宽大的袖口掩住了手上的伤痕。

    “这是什么?”丹华问。

    “野猪。”他答道。

    丹华双手握着这只拙劣的木雕,又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傅铮言愣了一下,看着她的双眼道:“从前去城郊打猎时,常常会抓野猪。”

    一起去城郊打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丹华将木雕收入袖中,夏风清凉,夜色浓稠,他看不清她的面色。

    她侧身路过他,身后仍旧跟着宫女和侍卫,他恍然发现她现在有了很多侍卫,他们强壮又年轻,每一个都经过了王宫内外几道精挑细选。

    丹华长公主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背对着他,声音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轻软,却冷得让他只觉陌生。

    她对他轻声道:“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