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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垂云,风也变得更冷。
我拉起吊桶用的绳子,从井里打上冰凉的水,长绳摇摆,将那破旧的木桶扯得微晃。
彻寒的井水蓦地溅在手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好像快要下雪了……”我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抬头望向日渐暗淡的苍穹。
话音才落,井水倒映出一闪而过的凌厉寒芒。
我听见了雪令拔剑出鞘的声音。
云层翻涌,朝日敛光,暮色将山林吞没了大半,强烈至极的魔气扑面袭来,快到寻不出任何征兆。
我扔下木桶,一手拽过阮悠悠的衣袖,侧身避开的那一瞬,淬毒的狼牙贴着锦纱的裙摆哗然飞过。
“怎么了……”阮悠悠呼吸急促,两颊蕴着不自然的红,微抬了嗓音问我道:“发生了什么事?”
木桶斜着歪倒在了地上,寒凉的井水缓慢流淌一地。
林中鸟雀惊飞,黑云映着墙垣倾颓。
我没有出声回答她。
狼怪……
四面八方都是狼怪……
青面獠牙,口中流涎,蓬乱的杂发遮挡着污浊的双眼。
雪令的剑上已经沾满了血,他的脚边匍匐着两个狼怪的尸首,那血的颜色极深极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区区狼怪也敢来人界撒野?”雪令一手提着剑,祭出法诀召来冥杀剑阵,云淡风轻笑了一声,缓缓道:“你们一个也不用走了。”
他凌空而起,剑芒疏狂如雷火乍现,“……都会在这里丧命。”
雪令的剑道造诣极高,我在初次遇见他时就知道这一点,听说他自幼在冥洲王城长大,因着机缘巧合,有幸得了天冥二界剑术高手的真传,从此在剑道方面日益精进,连带着在法力修习上也有了令人惊叹的突破。
雪令方才那番话固然说的很威武霸气,但是也直接反映出了与我们对峙的乃是凶猛的狼怪,间接反映出了雪令一个人可以单挑它们一群。
阮悠悠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剑气来势汹汹,须臾撕破雾霭云暝。
我将冥后之戒掏了出来,戴在食指上召唤守护结界,趁着这个空档,有只狼怪飞驰着冲过来扑咬,被我手起刀落削掉了脑袋。
血光漫天,染红了傲立枝头的白梅,庭中森冷,满是一片肃寒的萧瑟。
腥味盖过了梅花香,阮悠悠的话音轻的像呢喃呓语,她问:“你们到底是谁……”
我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回答,雪令已经在遥遥几丈外的地方面不改色地应道:“姑娘莫怕,我们只是寻常的江湖术士。”
我立刻点头,跟着添了一句:“也略懂一些斩妖除魔之道。”
天边落雪纷飞,鲜血红,轻雪白,二者交错在一起犹如泾渭般分明。
血月剑被我放在了守护结界之外,沾了血的剑身一分为十,迎面劈上几个狼怪的命门。我道法武学的根基浅,一时劈得不标准,竟是让它们的脑浆全部崩溅了出来。
我心中一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阮悠悠伸手来扶我,她发间的竹簪松散,浓密的长发落下几缕,更衬得脸颊细滑,肤白如雪。
“你怎么样?”她的手很凉,语声有些微的发颤。
我侧过脸想和阮悠悠说话,却是目光一滞,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件只有男孩子才会穿的小衣裳。
耳根倏尔滚烫,我把心一横,定定望着阮悠悠,咬字极轻:“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
用这种事骗人真的非常不好,我羞愧地低下头,软着声音继续道:“求你别告诉哥哥,哥哥知道了一定不会认我了……”
长剑铮鸣,无边风起,阮悠悠忽然握上了我的手,她两颊微红,似一朵美极清韵的芙蕖,一双翦水妙目徒然映着我的倒影。
“孩子的爹在哪里?”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要自己硬撑……”
我只字不言,静心听她的往昔。
这一次的记忆颇为纷乱,带着崩坏的杂音,隐约能辨明暮雪黄昏,潇潇风寒。
梅香沁骨的院子里,薛淮山正在劈柴。
“我、我……”阮悠悠站在他身边,良久吐不出下一句话,手心灼烫出涔然的汗意,紧紧攥着麻衣粗布的袖摆。
她惶然不知所措。
“悠悠,”劈柴声停了下来,薛淮山修长的手指拔过她的鬓发,微微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安静地倚进他的怀中。
薛淮山愣了一愣,轻笑道:“悠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他的手搂着她的楚楚纤腰,嗓音低缓地问道:“悠悠,你想说什么?”
风声呼啸,苍穹撒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沾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化开的清凉水意直达心底。
“我好像……”她顿了一下,紧张地连话也说不清,最后攥着衣角,言简意赅道:“有了。”
“有了?”
薛淮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两个月前的柴房里,月挂柳梢头的时辰,鸳鸯交颈缠绵了一夜。
“真的有了?”他问,话虽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意思,手掌将她搂得更紧,印在她额上的吻也十分的滚热。
阮悠悠没有告诉他,这两个月没来月信她有多害怕,也没有提及这段时间以来的呕吐和眩晕。
她只是说:“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薛淮山再次吻上她的脸颊,话中带着难以克制的喜悦:“悠悠……”
他仿佛在这一刻变得胸无点墨,再不是北郡薛家学富五车的大公子,也不是嘉南国内赫赫有名的少年英才。
他吻着她娇嫩的脸,寻不到其它的话,只一个劲地念着:“悠悠……”
“生个女儿吧,”他缓声道:“像我家悠悠一样讨人喜欢。”
阮悠悠的心底仿佛融了一块蜜糖,甜的令人叹息,她的唇角含着笑,轻轻地应道:“儿子女儿都好……都是一样的好。”
短暂的甜蜜过后,阮悠悠有些话如鲠在喉。
雪下得有些大,薛淮山脱下外衣撑在她头上,一边领着她走回里屋。
锦缎华服的衣料擦过她的额头,她出了片刻的神,忽而道:“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我赶出家门?”
“岳父大人若是怒不可遏,悠悠便跟着我回家好了。”薛淮山揽着她的肩膀,沉声在她耳边道:“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再抱来给岳父看,纵然岳父有天大的怒气,瞧见外孙也合该是气消了。”
他接着笑了一声,又亲亲她的手,“我已经差人传信回家,不日将迎娶名士阮秸的女儿为妻,聘礼单都准备好了,只差岳父过目。”
风雪飘摇,天边层云翻滚。
我抬头看着天幕,却听不清她余下的回忆,那里甚至夹着阮秸怒到极致说不出话的一声叹息,更兼带着锣鼓喧天的喜乐声,以及纷冗嘈杂的人言人语。
再侧耳细听时,已是来年春晓。
北郡被喻为塞上江南,清风杨柳拂岸,碧绦千丝绊,十里浓翠浅荫,燕飞莺啼,繁花绕绿。
当然这些阮悠悠都看不见,可是薛淮山会尽数描绘给她听。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阮悠悠是真的出嫁了,她嫁给了北郡薛家的公子淮山。
过门的那一天,丝竹和鸣,花轿红妆,她一定打扮得很美,大概像是踏着云霞的桃花仙。
薛家的正厅松堂上,阮悠悠给她未来的婆婆奉茶,那茶盏温热,她屏着呼吸去听声音,谨小慎微地将茶端到婆婆面前。
婆婆接过茶,往她的手里递了厚厚一包的喜钱。
因着没有出错,她心下有些欢喜,却听到婆婆轻不可闻道:“可惜了这幅好模样。”
可惜了……
这幅好模样。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是在嫌弃阮悠悠目不能视,还是暗指了别的什么?
雪令带来的名册上,独能看见嘉南国的人迄今三年内的命格,我查不到薛淮山的过去,只知道他身为国君最器重的臣子——
将要再娶当朝公主。
剑光破阵,耳畔传来最后一声凄厉的狼嚎。
我回头去瞧雪令,他已经收了剑,衣服上沾着深浅不一的血迹,脸色微有苍白。
“毛球?”他唤了一声。
我即刻应道:“我在这里,阮姑娘和我都没事。”
阮悠悠呆了一呆,随即问我:“你叫毛球吗?”
“姑娘有所不知……”雪令走了过来,信口胡扯道:“因为祖上姓毛,而家妹小时候看起来正像是一个球,于是起名叫毛球。”
阮悠悠诧然应道:“……原来如此。”
雪令轻咳一声,侧眸看着我:“方才你与阮姑娘交头接耳,都讲了什么?”
我登时涨红了脸,“什、什么?”
我做贼心虚地自问自答道:“其实没有说什么……”
雪令微妙地瞥了一眼阮悠悠,又道:“这些狼妖不知从何而来,姑娘继续住在这里,怕是会有危险。”
她没吭声,只弯腰抱起了木盆。
夜晚雪地风寒,雪令召来了成群的食尸蚁,将院子里的狼怪吃得很是干净。
那些蚂蚁走了以后,我打了几桶井水,冲扫整个院子,积了一日的冬雪渐次化开,我拿着笤帚有些惆怅道:“阮悠悠嫁到了北郡薛家,她上花轿的时候,肚子里还有薛淮山的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雪令问。
我想了想,答道:“阮悠悠十七岁那年出嫁,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应该就是六年前。”
我握着笤帚的竹柄,心里颇有些感慨,“她将六年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可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却模糊的像是搅不开的浆糊。”
雪令提过木桶,若有所思:“照这样看来,阮姑娘应该是当了娘。”
他道:“北郡薛家的人,该不会是留下了她的孩子,独吞了她父亲的心血著作,最后将阮姑娘本人撵了回来……”
心中倏地一颤,我呆然望着他。
雪令轻蹙眉头,与我对视着道:“薛淮山这么做,就是为了成为嘉南国的国师,迎娶公主光宗耀祖吗?”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也猜不出那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闻雪令总结道:“薛淮山其人,未免太薄情寡幸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