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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宫杀阵四散蔓延,阴栎树上燃起赤焱之火,火光将彼岸花映得格外妖冶,江畔水浪连绵翻涌,整个地府充溢着滔天的杀气。
“一共有十七只饕餮,但是已经死了一只……”我往夙恒怀里缩了缩,呼吸仍然急促,心里却安定了许多,“莫竹长老原本也在,后来他跑掉了……”
微凉的手指抚弄着我的耳朵尖,惹得我忍不住蹭了蹭他,在他怀中贴得更紧,极轻声地撒娇道:“还好你来了……”
这句话方才说完,饕餮的怪叫声随风而至。
我侧过脸一看,只见刚才挡路的饕餮张嘴咬了过来,利爪扫过魔宫绝阵的威压,尾巴上的鳞片寒光刺眼。
夙恒身后的一位冥将抬脚行了一步,从袖中掏出一把雷剑,亮蓝色的剑光一闪而过,在快到看不清的瞬间,那只饕餮低吼一声,双膝跪地断了气。
我心道这位冥将好生厉害,倘若单论武学造诣,似乎比右司案大人还要高,想来定是冥将中的佼佼者。
然而就在这位冥将收剑回鞘的时候,倒地不久的饕餮又重新站了起来。
它的目色变得血红,心口和腹部的剑伤极快地愈合,喉咙里滚出凶悍的嘶吼声,张嘴时涎水流淌一地。
“怎么会这样……”我轻声问道。
夙恒没有看那饕餮一眼,掌中划过天道雷火,竖直劈向魔宫阵的阵心,威压伏击,一霎惊雷密布,又突然平静如初。
他放完雷火,低声同我道:“魔宫阵让它重生了。”
我抬头望向状若无事的魔宫阵,斟酌着问他:“你是不是把魔宫阵替换成了天地雷阵……而且饕餮都没有发现?”
他并未回答,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手心,碰到了方才指甲划出来的血痕,我的手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反被他牵着手腕拉了起来。
我又蹭了他两下,解释道:“花令的手和脚都被捆仙绳绑住了……刚才用力割断捆仙绳的时候,指甲不小心戳到了手……”
夙恒静了一阵,忽而问道:“莫竹长老同你说了什么?”
想起方才莫竹长老的那些话,我心里有些委屈,双眼水汪汪地望着他,“莫竹长老有一个外孙女,听说也很仰慕你……他说那个姑娘知书达理出身高门,比我这样的狐狸精好千百倍……”
他俯身挨近几分,修长的手指挑过我的下巴,沉声道:“我只喜欢挽挽。”
几步开外的地方,右司案蕴了法力砍断捆仙绳,花令重获自由的那一瞬,提了长鞭撸起袖子就往饕餮聚集的地方跑,跑了不到三步远,转过脸对着右司案大人道了一句:“那里很危险,别跟着我。”
右司案大人听话地站在原地,脊梁骨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一块立在悬崖上的望夫石,静静看着花令远去的方向。
他这样站了一小会,似乎还是放心不下她,跟着走向了花令奔去的地方。
地上有几处深浅不一的水洼,水滴从钟乳石上落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赤焱之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像是要在一夜之间烧光整个地府。
半空中盘旋着羽毛燃火的凤凰,无数魂魔紧跟在她的身后,魔气骀荡,凤鸣震天,夹杂着诡异至极的怪笑声。
远望奈何桥边,似是架起了守护结界。
三十六位冥将潜入地府的各个角落,刀剑交锋,道法决杀,身影快到看不清。在那些混战的人群中,唯独师父一身白衣,目光始终盯在受结界保护的奈何桥上。
我定定将师父望着,忽然想到方才那位入了魔道的蓝衣判官的话。
他说,奈何桥即将反转过来,六道轮回里的魂魄会跑向人界,所有的凡人都要变成死魂,凡间将会饿殍遍地生灵涂炭。
大长老手中拐杖跺地,抬脚上前一步,站在夙恒身边沉声道:“果真如君上料想的这般,她选择在今日动手。”
语毕,大长老又叹了一口气,一手抚着花白的长胡子,眸光深远道:“二十一个黑衣人,两万七千只魂魔,她这次也算是倾巢出动了。西北妖狼一族被灭以后,也没有别的宗族胆敢对她宣誓效忠……等到今日戌时一过,就能让她魂飞魄散……”
听见“魂飞魄散”这四个字,我怔了一瞬,拽着夙恒的衣袖反问道:“那只凤凰的生辰就是今天么?”
他抬手捏了一把我的脸,应声答道:“是今日,二月二十九。”
凤凰浴火即能涅槃重生,除非在生辰之日杀了他们,否则总有魂魄重生的机会。
远处那只盘旋于空的凤凰此前似乎已经死过一次,魂魄重生以后附在了芸姬身上,我猜不出她从前有多厉害,只知道她如今也能召唤狼妖和魂魔,甚至懂得如何解开饕餮凶兽的上古封印。
地府中熊熊火光冲天,江畔犹有惊涛骇浪,跌入江水中的魂魔和黑衣人,都被滚滚浪涛尽数吞噬。
赤焱之火烧在奈何桥边,桥上结界止不住地轻颤,魂魔受到雷阵伏击,接二连三的消散,唯独火光愈演愈烈。
火舌卷着黑光掠过,凤凰落地化成了人形,她穿一身锦缎黑的长裙,面容依旧是芸姬的模样,眉心一颗朱砂痣红得如若血染,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夙恒布了个结界,抬袖握上我的手腕,紫眸映着赤焱火的焰光,仍是一片幽深不见底,隔了约莫半晌,他语声低沉道:“在结界里等我。”
我心知他大概要去奈何桥边,又想戌时快要到了,他一定能很快解决芸姬,于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忽而僵硬一瞬,再看向我时,眼中似有流光划过。
几步外就是拄着拐杖的大长老,夙恒搂着我的腰瞬移到地府侧门边,我怔然将他望着,他捏了一个雷诀扔向远方,复又挑着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唇,少顷,嗓音低哑地唤道:“挽挽……”
我顿了一下,开口问道:“怎么了?”
带茧的指腹蹭着我的下巴,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瓣,没有出声回答,我被他勾得心跳加快,又听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别出结界,等我回来。”
江涛翻浪,地府中怒雷乍起,奈何桥岿然屹立原地,六道轮回前的青铜正门甫一打开,便被一阵强风重重掩上。
赤焱之火燃烧不休,芸姬的双眸中泛着冲天的火光,锦缎黑的衣袍上下翻飞,她的背后站着两个护法的黑衣人,皆用黑布蒙了半张脸,三人脚下各有交错的阵法,阵角上刻着斜体的古梵文,在火焰浸染中透出诡异的青烟。
其中一人摘下黑布的那一瞬,我着实有些吃惊,极轻地出声道:“尉迟谨……”
大长老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你认识那个黑衣人?”
“其实不认识……”我顿了顿,又解释道:“前段时间在冥洲王城的西南花园里遇到过他,那时他和花令在一起……只是看起来没有半分法力。”
大长老双手撑在拐杖上,遥望远处的奈何桥,静了一会儿,语声苍老且沉缓道:“这位尉迟公子,确实没有半分法力……”
我诧然看着发须皆白的大长老,“那他怎么可以站在奈何桥前布阵,而且还做了芸姬的手下?”
“没有法力却能为魔道所用,不惧轮回却能超脱命理……”大长老的话顿在了这里,转而开导我道:“你来冥洲王城一年多,应该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了。”
我仔细想了一阵,睁大双眼望着他,结结巴巴道:“他、他是死魂吗?”
大长老点了点头,“确切地说,是已经屈从于魔道的死魂。”
恍然间,我似是明白了死魂簿上那个模糊的名字是谁。
戌时将到,雷阵凝光,整个地府内的赤焱火仿佛遭了大难一般,毫无征兆地骤然熄灭。
含着水雾的微风拂过,江畔彼岸花艳如落霞,无数的魂魄停在往生路上,但余江边烛火飘零摇曳。
奈何桥前的芸姬立定半刻,眸中闪过一瞬慌乱,反手催强了阵法,试图加固脚下的逆天古阵。
然那古阵却被轻而易举地捏碎了。
夙恒拎了一把斩魂剑站在阵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独手里的剑泛着阴冷的寒光,剑刃仿佛凝了一层冰,集结强盛的仙气和魔气。
威压绝杀,隔了几十丈远的距离,透过一层守护结界,仍旧能感受到这样的绝杀有多可怕。
芸姬召唤了魔气凝成的黑盾,躲闪着避过这一劫,她的身形瞬移而过,却被威压和剑气砍断了一只手,身边的黑衣人也倒下一个,血溅奈何桥的瞬间,她不怒反笑道:“我好不容易重活一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你们除掉!”
言罢,铺在她脚下的阵法又重新架起。
尉迟谨仗着自己是死魂,毫无顾忌地挡在芸姬面前,似是准备为她受伤送命,眉目中自成一派坚定。
大长老眸色微动,低声道:“倘若芸姬用凤凰之力和死魂之力铸造守护结界,事情怕是要麻烦许多……”
话音才落,她果然扯了个守护结界出来。
师父的身影乍然出现在结界之后。
三十六位冥将已经解决了大半的魂魔,饕餮在右司案大人手中伤亡惨重,漫空密布天地雷阵的惊雷,战局似是倒向了一边。
然而就在此刻,师父突然低声一笑,他站在芸姬的不远处,提高嗓音开口道:“如何才能反转奈何桥?我愿祝你一臂之力。”
花令正在与一只饕餮殊死搏斗,听见师父的声音,她手里的长鞭狠狠抽地,远远骂了一声:“容瑜,你脑子进水了吗?!”
微风掠过往生江,血水染红了树下的凉荫,芸姬的笑声格外刺耳,漫不经心地接话道:“帮我拖延住夙恒,等我转过奈何桥……必定给你天大的赏赐!”
大长老重重跺了跺拐杖,嗓音沉沉道:“容瑜那小子,也算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花了许多心思栽培他,如今不会当真鬼迷心窍了吧……”
话音未落,师父拔剑劈向夙恒。
我睁大了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会向着芸姬。
大长老似是被气到了,极其沉重地咳嗽两声,忽而同我道:“凡人常说白驹过隙,岁月如梭,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他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子,目光飘得更远,沉声慨叹:“那时我们君上才刚从龙蛋里爬出来,头上两只龙角还沾着血,连路都走不稳,就被他父亲捉去修习法道……”
我定定看着远处的夙恒,安静了一小会,忍不住问道:“君上小时候,一直过得很辛苦吗?”
“君上还是个紫龙崽的时候,也曾在修习法道时偷过一次懒。”大长老瞧着远处的战况,话音顿了顿,继续专心同我道:“结果当日便被他父亲丢进了西魔山的魔窟。十日后我和几个长老去接他,发现那魔窟里的魔怪无一存活……他倒在魔窟门口,骨头被打断了几根,几乎快要咽气。”
我怔然望着奈何桥前混乱的阵法和结界,嗓音微涩道:“他那个时候一定很疼吧。”
大长老低叹一声,一手拄着拐杖,闷声咳嗽几下,续话道:“许是教养太严苛的缘故,他自小喜怒不形于色……几位首席长老虽看着他长大,却也无法琢磨他的心思。直到正月初一那一日,收到烫金的喜帖,才知道君上打定主意要娶你做冥后……”
我抬头看着发须皆白的大长老,又听他和蔼地缓声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原本都以为有生之年看不到君上立后……”
沉重的拐杖倚着地面,大长老忽然道了一句:“容瑜虽然是你的师父,你下个月要嫁的人到底是君上。无论待会发生了什么,莫要记挂在心上……”
我心想大长老大概是以为夙恒会杀了师父。
师父并不是夙恒的对手,他强撑了不到十招,便被夙恒的威压扫到了一边,唇边溢出殷红的血。
芸姬却已经另布好了一个阵,死魂之力仿佛用之不竭。
我双手捧着死魂簿,目光牢牢盯在那个模糊的名字上,隐约能辨认出尉迟谨三个字。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抬眸望着大长老,“为什么死魂簿上会有死魂的名字?”
“因为簿本上沾了死魂的魂力。”大长老答道:“和生死簿不一样,死魂簿不是一个简单的簿本……”
我脑中灵台一瞬清明,撕了死魂簿上记录尉迟谨的这一页纸,拔腿跑出了守护结界,一路奔向往生江边。
江边烛火摇曳,星星点点。
这些火都是引自上界的命理天火,记了尉迟谨名字的这页纸被烧掉的那一刻,我听见了芸姬痛苦至极的嘶喊声,原本还是女人的惊叫,转到后来却变成了凤凰的悲鸣,似要穿透地府,响彻沉碧凌霄。
一剑穿心捅死她的,并不是夙恒,而是我以为已经倒戈的师父。
奈何桥前,芸姬强留了一口气,脸色惨白地看向夙恒和师父,笑得格外凄然:“呵呵……你们故意布了这个局,诱使我今日动手……做出兄弟不和的假象……就是为了在今天让我魂飞魄散么……”
她趴在地上,胸口鲜血流了一地,伸出一只染血的手,仿佛地狱索命的厉鬼,“你们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在今天……”
“是我说的。”
最后一位黑衣人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我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这是前段时间才认出来的那只青蛇妖。
那日她撞破了华霆山行宫的结界,筋脉本就受损,今日又与冥将决战负伤,状况并不比此时的芸姬好多少。
芸姬的脸更白了几分,眉间朱砂痣退尽血色,痴痴笑道:“玉奴?我待你不好么……你竟然这样回报我!”
那唤作玉奴的青蛇妖走近了几步,声音也极轻道:“你是待我好,所以我为你卖命……可你害死了慕祁,我定要你偿命……”
往生江边,我心头一颤,扶着阴栎树……却有些站不稳。
慕祁,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魂魔斩杀殆尽,饕餮也已经死光了,师父手中长剑的剑峰挨着芸姬的脖颈,嗓音冷淡打断她们的对话:“其一,我和夙恒确然不和,这一点不是装的。其二,诱使你今日动手的局是他所布,我没有那个城府和心思。最后……”
他道:“倘若是夙恒杀你,必定连这身躯壳都不剩。但这副身体乃是蓬莱仙岛的岛主之女芸姬,我曾答应过她的父亲,要保她一条活路。”
芸姬闻言,喉咙哽了几哽,吐出最后一口血。
彼岸花的花瓣散了漫天,映着仍旧苍绿的阴栎树,仿佛十里霞红倚翠微,夙恒侧过脸看了师父一眼,淡淡道:“你说这番话,是想气她死得更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