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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的没落,并非万丈高楼轰然倒塌,而是一步步从高贵跌落到式微,外壳仍然撑着庞大的支架,依稀可见当年雄风,内部却在不断衰败,逐渐中空。
角落里的杂草,看似有时日顾不上打扫了。
顾平川出身二房,父亲去年病逝,家中只有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
晏云之和桑祈拜访顾母的时候,他还在国子监没回来,顾母一头雾水地替儿子接待了他俩,命人备上点心说话。
厅堂里绝称不上简陋,但装饰简单,风格素雅,也没什么看头,桑祈的视线便专注在顾母身上。发现顾母乃是典型的洛京式美人,面若梨花,眼含春水,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柔若无骨,而且……似乎若得有点过分,衣衫下瘦的仿佛只剩下了枯骨。一咳嗽起来,整个人随时都要散架似的。
正想着,只见顾母紧紧攥着手帕,掩嘴又是一通咳,咳得桑祈离她不近都能听到胸腔空洞的轰鸣声。身边的丫鬟又是给她捶背,又是给她递水,半晌才帮她缓过来。
顾母无力地朝客人笑笑,满怀歉意道:“抱恙多时,实在失礼。”
晏云之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来时便备了些药品当做见面礼,这会儿派人送上,却遭到了顾母的婉拒。
“公子好意,妾身感激不尽,却是万万不敢再收。”顾母无奈地笑笑,“上次您送的山参,妾身私自受了,被川儿知道后,又发了好大脾气……您别介意,倒不是怪您,您自然一片好心,只是他那个孩子啊,性子太要强,也太倔。”
说起自己的长子,做母亲的眼中含满又怜又爱的水光,同时好奇地看了一眼没见过的桑祈。她今日是女装,与晏云之同行,在别人看来可能确实诡异。顾母想来十分疑惑,却一直出于礼貌没好意思问。
桑祈忙自我介绍,解释道只是做为同窗,见顾平川最近情绪不太好,来府上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门口凑巧碰到司业而已。
顾母闻言点了点头,感激道:“能有同窗关心他,川儿一定很高兴。”说着说着竟然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时激动,便不由得多啰嗦了几句。感慨儿子最近压力很大,每日要操劳学业,回来后要亲自服侍她,还得帮她出面解决许多难题……
但桑祈再问什么样的难题,她又只是摇头叹气,不肯细说了。
想来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问,桑祈便识趣地闭了嘴。
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院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桑祈暗暗蹙眉,想着这都是哪里找来的家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主人在会客还这般大吵大嚷。然而再看顾母和她身边的大丫鬟,竟似一点不意外,早习以为常一般,只是面色尴尬地蹙了眉。
“你去看看,他们说什么,便应了吧。”顾母惨白着脸色,喝了口茶道。
“这……”丫鬟一听,立刻犯了愁,想说劝几句,却被主人摇摇头打断,摆手轻叹:“去吧,在贵客面前,莫要闹得不好看。”
“是。”丫鬟这才抿着唇应下,退了出去。
桑祈多了个心眼,格外留意外面的动静,隐隐约约听到了几个词,猜测着许是别的房欺负二房孤儿寡母,便向顾母施压,克扣了什么本该属于二房的东西,二房的小丫鬟气不过才跟人家顶嘴的,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外因为家族丑闻不受待见,在家还要遭遇同族欺凌。来之前桑祈万万没有想到,顾平川的处境竟是这般艰难。
顾母那边又在满怀歉意地说着见笑,晏云之大约觉得桑祈也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不想再教顾母尴尬,便礼貌地起身告辞,临行前嘱咐了顾母要多休息,有事能帮上忙的话尽管开口。
而后二人往外走的路上,桑祈感慨良多,皱着眉头一通叹气,见晏云之却是表情平静,没什么反应,不由疑惑道:“你就不觉得顾母很可怜么?”
晏云之转过头来,步伐从容,清清冷冷的视线看着她,声线极其平静道:“人间事,多如此。”
桑祈语塞,看他刚才的好意,再看这时的表情,真不知道该说他是看透沧桑,还是冷血无情,又太息一声。
晏云之淡笑,理了理衣袖道:“桑祈,为师今日教你一课,你且记着,无论是顾母还是平川,他们最不需要的便是同情。”
桑祈品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出了顾府,今日的探秘顾平川之旅算是告一段落,桑祈以为晏云之会总结说教,孰料他只是缓步上了马车,来了句:“去路不同,晏某就不送了。”
真是……不讲究又没风度,半路撂挑子。
桑祈勾勾唇角,嘲讽道:“怎么,怕收荷包么?”
晏云之笑而不语。
她正想说什么,忽然视线一扫,留意到了巷口刚刚拐过的一个人。
那人只是普通的家丁装束,长相也平平,可桑祈那百步穿杨之箭术可不是白练的,眼力极好,一眼就看到了他脖颈上一道细而长的伤痕——是剑伤,与她当日打斗之时在一个黑衣人身上留下的部位一模一样的剑伤。
于是目光一凛,二话没说,悄然向那人靠近。
晏云之将她那小鹰盯准了猎物一般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稍加思忖,也跟着下了车。
上次的教训在先,桑祈不想打草惊蛇,免得竹篮打水不说,还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可这大白天的,跟踪起来不被人发现可不太容易,尤其是她还穿着那么显眼的服饰。她拐了几个弯就意识到不好,许是被那人发现了,对方脚步明显加快,带着她绕了个圈,朝闹市大街方向走去,混入人群后,很快便难以寻见。
桑祈巴巴地探头看着,好不容易发现一个疑似他的背影,刚想跑过去,便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了下来。
晏云之在她耳边轻声道:“穷寇莫追。”
桑祈回眸,哀怨地瞪他一眼,只能长叹一口气,悻悻转身回去。
“至少,我们知道了他跟那巷子里的人有往来。”晏云之见她情绪低落,出言提点道。
“这我也知道,可朝闻巷大户人家那么多,谁知道是哪个。”桑祈还是忍不住抱怨,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机会,又这么错失了。
晏云之却淡然一笑,看得很开,“不管是谁,在酝酿什么阴谋,必筹备已久,心机颇深,怎是能让你一下子就抓住把柄的?莫要急躁,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个中道理,她本懂得,只是不甘心而已。桑祈又轻叹一声,点了点头。
做为黑衣人事件的两个目击者,他们共同接近了一份为洛京中大多数人所不知的黑暗,并在这黑暗中为彼此保守秘密,殊途同行,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得上是战友。二人并肩同行了一段路,桑祈隐约感觉,自己同这位传言中清冷疏离的男子,关系又亲近了不少。
而与此同时,在宋家大宅里,也有一对战友,在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
宋佳音最近也是心烦,虽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应该在父母身边多受几年宠爱,不急着嫁人,可事实上岁月不饶人,夏日里都已经及笄了。
婚嫁之事,自然也就被提上了议程,早年她嫌弃这个看不上那个,不愿挑选,如今也是被家里逼得烦不胜烦,迫切需要做点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儿高兴高兴。
这不,今儿就听兄长宋落天说到了顾平川在追求桑祈一事。
对洛京的各大家族知根知底的她,可比桑祈了解顾平川多了,一听说便乐不可支,连连追问兄长:“那这俩人成了没,成了没?”
宋落天拿起一颗花生,高高抛起,用嘴接住,玩味道:“当然没,桑氏那种飞扬跋扈的性子,能看上谁?我听说啊,可是把顾平川欺负得够呛。”
兄妹俩感情好,宋佳音亲自给他剥了个花生,嘟嘴道:“那可不好玩,要我说,他们俩挺合适的。一个不受欢迎的刁蛮小姐,一个不被待见的落魄公子,哈哈哈……想想就有意思。”
宋落天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对顾平川,除了听说长得十分英俊,年少时就是个神童外,根本没什么具体印象。
宋佳音喝着热茶,眯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计上心来,推了推兄长,娇笑道:“要我看,那顾平川许是没什么打动姑娘芳心的伎俩,而在这方面,你又恰好是个中高手……不如,你去帮他一帮?”
宋落天有点不明白,懒懒地晒着太阳疑道:“为何?”
宋佳音一副嫌弃自家兄长没脑子的表情,嗔道:“你想呀,若是他能讨得桑祈欢心,娶了那泼妇,桑氏岂不是成了洛京的大笑话?若是俩人没成,我们也可放出话去称她嫌弃顾家家世不好,从前说什么婚事自己做主,不图对方家业,只求为人称心之类的言论,不就成了自个儿打脸?”
宋落天细细琢磨着,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再加上是亲妹子的要求,别说让他帮顾平川追求桑祈了,就是让他帮忙追嫦娥也得去啊。于是大手一挥,痛快道:“好,我明天就去。”
就这样,第二天,宋落天便又难得一见地出现在国子监里,暗暗在教室中寻觅一番,留意到了顾平川。
昨天回家得知大伯那房的人又欺负上门的顾平川,此时此刻显得十分气闷。自己夜里要上门去说理,却被母亲哭着拦住,说什么君子志不在此,不可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长辈顶撞,否则传出去的话,他未来的仕途就完了。
那该如何?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幼弟受苦,自己却有口不能言么?
他本该撑起这个家,也只能是他。
反正本来也没什么仕途可言了,何不干脆完得彻底!他越想越恨,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险些把无辜的书页揉成一团。
宋落天瞅准时机,摇着扇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
顾平川察觉到,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他,表情说不出得厌恶。
宋落天自觉高贵,看不上他家境“清贫”;他也自觉高贵,看不上宋落天的纨绔。互相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两个人相对而坐,气氛很是微妙。
宋落天虽然不太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但答应了妹子的事儿可不能怠慢,皱着眉头轻咳一声,率先打破僵局,道:“顾兄……近来可好?”
没话找话,来者不善,顾平川冷冷看他一眼,敷衍道:“尚可,宋兄也别来无恙。”
俩人兄来兄去的,一看就都是虚假的客套话。
宋落天皱皱眉头,不想绕弯子,迅速切入正题。嘿嘿一笑,趁四下无人注意,凑近了些,神神秘秘道:“宋某听闻,顾兄为女子之事所扰,实在叹惋。以顾兄的才学仪表,如何不是洛京万千少女春闺梦里人的典范?”
“可是女人啊就是这样,矜持,假正经。你弱她就强,你强她才弱。想让女人为一个男子倾倒,最好的办法不是让她知道你对她有多么多么好,而是要她明白你对她有多强烈的*。尤其是对付桑祈这种性子刚强的,更是如此。她表面越是倔,内心就越渴望被强势的男子征服。”他说着,偷偷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放到了顾平川桌上,压低声音道,“愚弟不才,但愿此物,能助顾兄一臂之力。”
说完若无其事地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走的速度还挺快,好像跟顾平川说话这种有损身价的事做多了,整个人都会不好似的。
顾平川清正优雅的长眉此刻紧蹙,看了一眼桌上的东西。
他虽从不参与贵族中的玩乐,对于当中玄机也知晓一二,从纸包中露出来的一点点暧昧的粉色细末,便不难判断出此物用途。漆黑的深眸凝视着它,暗暗握紧拳,眼底起了一阵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