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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清,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是,师傅。”程尧清从僵尸背上一跃而下,他身后不断起伏的一长线土包跟着他也停止鼓突。那是躲在地下进行的僵尸群,现在是白日,烈阳在天,僵尸们不能受到阳光曝晒,师徒俩便用土策之法将尸群驱入地下,破土前进。
树林里很安静。虽值日暮,阳光却依然炽烈,师徒俩身边的一条土道被晒得干裂,上面已经盖着厚厚一层浮尘,连道边的灌木野草都被染成一片土黄。
“师傅,等等。老家伙机敏的很,我得慢慢靠近他。”程尧清说,盘膝坐在地上,双手垂在膝上结了个印。
在师徒俩身后六十余里,是正在赶路的胡不为一行人。三匹马并驾而驱,秦苏低着头微笑,听胡不为和范同酉的争辩。骗子跟酒鬼正舌战方酣,心无旁骛,谁都无从发觉周遭的异常。
“……胡兄弟,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一个人执善念或执恶念,岂有时时改变之理?……”风里是范同酉断断续续的声音。
“……有人可能为形势所逼,不得不作些无伤大雅的小坏事……如果……也算坏人……范老哥……”
“……大丈夫身可灭,志不可夺,万不可随风转舵,与败类们同流合污……”
在三人身后十余丈。一株大木上,茂密地树叶丛里突然传来“唰!”的一声微响。粗壮的树干开始轻微的上下颤动。只是,明光下看来,看不见有物,那里只是一片空隙。
胡不为三人跑得远了。适才抖动过的那根枝条,忽然又大幅晃动起来。枝条上遮盖着的叶片,倏然被从中分披,亮出一个破隙。随着重物划破空气地声响,前方八九丈处,另一株树木又传来‘哒!’的一声微响。
仍旧看不见有形状之物,一切无异。只除了袅袅旋落的几片黄叶。和微微起伏的枝条,证明上面确然蹲着什么东西。
“师傅,他们在说善恶。”前方,正在盘膝的程尧清睁开了眼睛。
“善恶?”坐在树杈上吃肉的施足孝怔了一下,停止进食:“说什么善恶?”
“离地太远,没听真切。嗯……那姓胡的和老不死在争辩好人坏人……想讨论出好人坏人的区别。”
“好人……坏人……”施足孝面色古怪的听弟子汇报,蓦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老家伙脑筋被人抽了,好人……坏人……又开始……讨论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程尧清奇怪的看着师傅,想不明白什么事让他这么好笑,笑得直打跌。
“六年前……姓范的跟人……赌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的……好人……坏人……老家伙输了……让人灌了……半桶牛尿……哈哈哈哈……”
江湖败类笑得喘不过气来,趴在树枝上。四肢都笑软了,抬不起来。
“尧清,你说说,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又笑又咳的,好半天,施足孝才忍住笑声,眯着眼晴问徒弟。
“我不知道。师傅。”程尧清茫然的看着坐在头顶乐不可支地老家伙。师傅从小把他收养,又教他技艺法术,按说应当是个好人。可是他经常杀人,喜怒无常,为了抢宝贝法器,杀人放火,一点忌惮也没有……这么看来,他又是个坏人。
“傻小子。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对你好不好?”
“好啊。”程尧清说,低头想了想,答道:“师傅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坏人。”
“胡说八道,那我是什么人?”
程尧清大挠脑袋。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了,一个人只作好事,那就是个好人,如果只做坏事,当然就是个坏人。可是要是他既作好事,又作坏事呢?那算好人还是坏人?是不好不坏人,还是既好又坏人?
见徒弟蹲在地上挠头苦思。施足孝又是一阵大笑。“傻小子,我跟你说。天下没有好人和坏人的区别,只有死人跟活人。”
“是,师傅。”
“从降生到老死,没有一个人可以只做好事,也不会有人一辈子只做坏事。天下人对善恶的分辨,其实非常自私。如果我们对一个人好,哪管我们在外面怎样使坏,他也会觉得我们是好人。相反,若是我们得罪了一个人,你在别人面前再怎么善良作好事,在那个人眼里,仍然会觉得你是个坏人。”
“噢,明白了。”程尧清说。这好人坏人如此复杂……不对,师傅都说了,没有好人跟坏人,自己也没什么必要去作个好人。只要作个活人就好了,让其他的什么好人坏人都变成死人。
“行了别想了。咱们不用讨论这些无聊地东西,要不也跟老家伙一样着了魔。”施足孝跳下树杈,拍了拍身上尘土。
树林里很阴凉。斜射地日光,只有几线能够穿破茂密的树叶照落到地上。这一片地方树木显然比他处生长得更茂盛。粗壮的大木间隙,数十丛山棘叶片犹绿,排成一道天然屏风,将师徒两人包裹在荫影中间。
施足孝看了看四周,道:“这里地势倒不错。树木茂盛,癸水必旺,在这里布个阵法,威力一定差不了。”
程尧清道:“在这里布阵?来不及吧,老家伙他们离得很近,六十多里路,用半个时辰就赶到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还差一个时辰才进酉时呢。现在阳气太盛,布阵的话,咱们的尸受损就大了。”
“嗯,说的对。”施足孝点头,“若能想个法子,把老家伙他们绊住一下就好了。”
“师傅,要不咱们到路上摆个九宫阵,让他绕一绕。他们不就绊住了么?”
“不行,那样做就打草惊蛇了。再说老东西一天到晚,套路比我都熟练,咱们可没把握困得住他。”
正说话间,道路上传来了人声。嘈杂地吵闹声和哭叫声传进了师徒二人的耳朵。
那是一群逃难的贫民,正沿着道路从西往东慢行。吵架的是其中一对夫妻,听二人拌嘴地内容,似乎是丈夫昨天肚子饿,竟然把讨来喂哺婴儿的细面食全都给吃掉了。妻子在不断的数落他,说人人都吃野菜,他却吃不得苦,让女儿没有东西吃饿得直哭。
一行人越走越近,那小女童的哭声变得尖利起来。小婴儿受不得饿,若没有东西下肚。不哭到疲劳是不会停地。可此处前不靠村后不着店,却该上哪里去寻找食粮?
那女子啼啼哭哭的,大骂丈夫混蛋。那偷嘴的汉子想是感觉理屈了,此时辩驳的声音却渐渐低下去。
“有人来了,师傅。”
“嗯。”施足孝站在暗影里,动也不动。他眼珠子快速转动几下,忽然跳过灌木丛,道:“尧清,来,跟上。”师徒二人拨开树叶,径直走到大路中去。
一行逃难之人,有老有少,约有十数人。人人面上都显出菜色,衣衫褴褛。他们都看见了那两个从路边蹿出来的不速之客,一时全停下了脚步。
“哭得这么厉害……大嫂,你的孩子是不是饿了?”施足孝面上堆起和善的笑容,向难民们走去。
那年轻的妇人面上还有愤怒之色。听见问话,眼中不由得微露戒备,不自觉的抱紧了怀中的女婴。她仔细地盯着施足孝的脸,没有答话。
阳光下,施足孝的脸温和,友善,看起来和平常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眼晴和笑容,看不出有丝毫恶意。妇人打量片刻,慢慢消除了戒备,她实在找不到防备这个和善老人地理由。
“唉!可怜地孩子,看来是饿得过了。”听到女婴哭得声嘶力竭的,施足孝叹息全说。“尧清,你去把咱们的干粮袋拿来。”
程尧清应了,回到树林里,从僵尸臂上拿起了布袋子,跑回来交给师傅。
“看大家的模样,定是赶了不少路,一定都饿了吧?”施足孝打开布袋,取出了食物。
雪白的馒头,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牛肉,金黄色地玉米……这些东西很快就成了饥民们注目的焦点。几个汉子省悟得快,急跑过来,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大爷赏口吃的吧,行行好!我们已经好些天没吃着东西了。”
“慢来,慢来,人人都有份,别着急。”施足孝笑着说,把干粮一一分发给众人。他特意给了那个年轻妇人两个白慢头,温言说:“给小娃娃先喂上吧,你也吃一个。从这里到前面镇子还有一百多里地呢,不吃东西你可受不了。”妇人千恩万谢接过了,走到路边,先把粮食掰碎,喂给女儿。
细面香肉,这些东西在久吃野菜的难民眼里,何异于天宫仙食?食物到手,人人狼吞虎咽,唯恐比别人吃得慢些。然后,嘴里满含着食物,再把手伸到施足孝面前。
“大家都吃,别剩着,我这里还有。”施足孝满面笑容劝食。让徒弟再取来第二个干粮袋。饥民们的热情被彻底点燃了,原本珍惜食物想留下来慢慢享用的几人也迅速改变主意,飞快地将手中食物一扫而光,然后蜂拥到施足孝跟前,摊开手掌。
“老爷其是活菩萨,苍天保佑,一定让老爷长命百岁。”
“老爷是菩萨心肠,一定善人得善报。”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老爷真是大大的好人!愿老爷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得了食物的饥民,毫不吝惜赞美之词,连夸带颂,一时间把施足孝比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古往今来第一慈悲菩萨。
“大家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到前面镇子还有好一段路程呢!”
“多谢老爷!咱们走了这么长路,从没有见过象老爷这样乐善好施地。”
“哈哈!好说,好说,你们都吃!吃下去。剩下了我可不高兴!”施足孝散空了三个干粮袋,看着所有人把食物一点不剩的都吃进肚里,然后微笑着跟众人告别。一行人千恩万谢,重又拉起轮车,向前方赶路。
“尧清,你看,做个好人就这么简单。”施足孝负手而立,看着渐渐隐没在黄尘里的人群,微笑着说道。“他们不会在意我过去曾经作过什么。也不会打听我是不是杀过人。只要投其所好,偿其所望,我就成了他们眼中的大好人。”
“噢,师傅。”程尧清说。师傅的这个现身说法鲜明之极,原来好人跟坏人,就这样只隔一线,做个好人其实真的很简单。
“天下人人自私,你要记住。只要自己得了好处。保了平安,他们才没心思去管别人的死活。以后你要看人做事,想在什么人面前是好人,你就待他特别好些,顺他地心说话,照他的意办事。那么,他就会觉得你是个大大的好人。不管你在别人那里犯过什么错,他都可以一概不见。”
“师傅在很多人眼里,是个大大的坏人吧?可是你看刚才那些人,他们怎么夸我地?菩萨心肠!天下第一大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施足孝要是有菩萨心肠。天下的恶人都该立地成佛,往生西方,成为救苦救难观世音了。哈哈哈哈哈!”
笑毕,施足孝问弟子:“尧清,现在你再来说说,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跟坏人,都是假的。”这次程尧清想了想,才回答说。“师傅在别人眼里是坏人,但在刚才那些人眼里却是好人。”
“嗯,这次答对了。”施足孝笑道。他看着在暮日照射下变得金黄一片的尘烟,脸上的微笑慢慢凝固了。“我在他们眼里是好人么?……嘿!那也未必……用不了太久的,他们就该觉得我是个大大的坏人了。”
“啊?为什么?”程尧清吃惊的抬起头,看着师傅,却看见了师傅唇边浓浓的讥诮。
施足孝没有答他,抬头看了看了天色,大踏步回到了树林中。
“太阳快要落山了,尧清,点起敝日烟,我们该摆阵待客了!”
夕阳的金光从云层中照落,洒在红黄间杂在秋林之上,明黄色的叶片更显通透了,片片如金叶一般,边缘闪着微光。
贯穿树林的黄土道上,尘埃早已落定。此时天快入晚,往来赶路的人越来越少了。
万般寂静里,忽然响起一声野禽的惊鸣。
随着急促在拍翅之声远入天空,道路尽头忽然传来了鼓点般地马蹄声。
“咱们跑得太慢了,照这速度,明日天亮前都赶不到平川镇。”是个老人的声音。
马蹄声骤促,一男一女叱喝座骑的声音传了过来。
道路上一阵风平地卷起,滚滚涌动的黄尘里,三匹马先后钻破出来,跑在当先的是匹白马,马上坐着个面目清癯的中年汉子,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符,他正是胡不为。此时骗子不知正思索着什么难题,眉头微皱起,两个眼晴定定地直视着道路前方。
范同酉和秦苏一左一右跟在他后面。
“来,胡兄弟,我再跟你说说。善与恶的差别,就如同水与火,酒与肉。泾渭分明,绝不相容。嘿嘿!胡兄弟,你经历的事情毕竞没有老头子多,就不用跟我辨了,天下人懵懂无知的多的是,你在这上面勘不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对,我可不认为是这样。”胡不为摇头说,“照你这么说,干过坏事的好人就不算好人了?做过好事的坏人呢?”
“唉!你怎么又拐到这上面来了?如此纠缠不清,岂能使善恶的真义浮上水面?作好事地坏人和作坏事的好人,都是个例,那算不得善恶的大流。单论一时好坏,也只是流于表象,接触不到实质。判断一人是善还是恶,还是要看他行事的取意。若一个人心存正义,心存公理,那便是个好人。反之,若是你时时想着骗人钱财,拿人好处,就算偶尔做得一两件好事,那又怎能说是一个好人?”
胡不为听得老大没趣。这死老头每次总把骗钱之人说成坏人。一而再的撩拨胡不为的痛处,由不得骗子不咬牙。可是他又知道范老儿说这话也是无意之言,并非专门针对他胡某人。
“……心存公理正义的才是好人,没有的就不是了?”胡不为在心里嘀咕说。“我没对谁起过坏心眼,难道不是个好人?”虽然以前迫于生计,不得不小小地施展一下骗人手段,可是胡不为从不曾兴过害人之念。就算在骗钱时,也时时考虑到苦主的承更能力,不让人破财到伤筋动骨……这样善良的人,难道不是个好人?
“……其实好人跟坏人。跟好酒劣酒的差别一样……”老酒鬼意犹未尽,还在大放厥词,“一坛上好地花雕,就算兑过一点水,但酒的本质仍在,香味不改,醇厚不变,这就是酒中藏有天道真理。相反,一坛粗酿的破酒,淡得跟水一样,喝下去又酸又涩。这又怎算是好酒?源头上就不行,哪怕你往里面掺杂一两斤的极品女儿红,照样调不出香味来……”范同酉把自己说馋了,喉中酒虫泛滥,忍不住咽口唾沫,伸手入怀摸出一瓶酒来。
“唉!公理正义……我心里有么?”胡不为没再接话,在心中询问自己。
显然没有。
“心里没有公理正义……还骗人钱财……照范老哥的说法,我不是个好人?”这个答案实在太让人灰心了。胡不为有些懊恼,自己明明是个好人,可是让范同酉这么一说,自己己经确凿无疑,当之无愧的成了个坏人。
偏偏老家伙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骗子还反驳不得。
好人跟坏人的分别,真的就是这样么?胡不为迷茫了。他隐约觉得,范同酉的推论似乎还有模糊之处。好人与坏人,不应该这么简单划分……可是该当怎么分,他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渐渐暗了。身后,远端天际上,灰蓝的浓云慢慢遮没上来。夕阳已经只剩下小半片红颜,再有小半个时辰,该入酉时了。
隐隐约约地声息,在风里若有若无。似乎有人在大喊哭叫,范同酉从嘴上拿下了酒瓶,秦苏也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张望。
前方道上,有一群人。
胡不为眼睛尖,远远的就分辨出那是一群逃难的流民,衣衫褴褛的,也不知跋涉过多少山路水路才来到这里。不知何故,这一群人立定在道路中间,竟然没再走动。
马匹渐奔渐近,那一群人地形貌变得清晰起来。
有人平躺,有人跪倒,有人四肢着地在爬动,还有人来回翻滚。他们在哭,凄厉地大哭。
对未知危险的警觉,让胡不为的心在刹那间抽紧了。他忙不迭的急收缰绳,快速奔跑的马匹被勒得人立起来,父子俩险些摔个倒栽葱。
“怎……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胡不为结结巴巴的问,脸上已是苍白一片。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年来遇险,几遭灭顶之灾,让他对这些奇怪地事情畏惧之极。
“不知道,我上前去看看,你们在这里呆着。”范同酉说,翻身下马,一只手伸到腰间,捏住了封魄瓶。
有人死去了,躺在地上再不动弹,有人还在挣扎,可是他们的舌头再发不出丝毫声音,徒劳的张着嘴,如同被抛落到尘土中的鱼。每个人的眼晴里,都有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也许他们都没想到,这样的厄运竟会发生在自已身上吧。
范同酉默不作声看着,十余个难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多数人新毙不久,少数几个青壮也奄奄一息。是什么事情让他们同时遭遇不幸呢?这些人的身上都看不见伤口,道路上没有血迹,显然也不是跟人争斗被害。中毒?似乎不太可能,十几个人,进食总有先后,若有中毒地征兆,后面的人会发觉的,不会十几个人毫无防备的全被毒倒。
左近没感觉到妖气,胡兄弟的钉子没响,这也不是妖怪作的孽。
可能性一一被排除,剩下的最大嫌疑,便是瘟疫了。只有急性瘟疫才能如此突然地夺走众多人的生命。可是,究竞是什么瘟疫呢?丛林中瘴气可没这么大的威力。
“他们好像中了瘟疫……”范同酉向身后两人喊道。
“哦,原来是瘟疫。”胡不为暗中松了一口气,把调向来路准备逃离的马头再调转回来。瘟疫虽然也可怕,毕竟还好对付,只要不是有人故意想加害自己,什么妖怪疾病,胡不为都不怕。
“是什么瘟疫?”胡不为从马背上跳下来,捂住鼻子,慢慢走到范同酉身边,看着眼前这一幕人间惨剧,他眼中不由露出恻然之色。
范同酉摇摇头,没有回答。
道路边上,一个粗纺布重重包裹地襁褓,不时发出微弱的哭声。那是个婴儿,她的母亲就躺在身边,只是身体已经僵硬。可怜的妇人似乎在临死前还想把襁褓抱回怀中,一只手臂弯着,作出虚抱的姿势。可是灾难来得太突然,她伸出去的手没能够到亲爱的孩子。
尘土里,有一个雪白的,圆的东西,就掉落在母亲和女儿中间。那是个馒头。胡不为和范同酉都没注意到这个不合时宜的干粮,两人地心思都被女婴若断若续的哭声引乱了。
“她还活着,我得救她。”范同酉说,刚一迈步,却看见身边站的胡不为几乎也同时动作,两人一起迈上前去。瘟疫纵然可怕,可是看着一个活生生的小生命,在无助的哭喊,有良心地人谁又能忍受得住?胡不为抚养着幼子,由己及人,尤其不能听到这样摧人肝肠地啼哭。
两人迅速的靠近襁褓。范同酉一抄手,将女婴抱在怀里,可是才往里看了一眼,他便黯然的掉过头去。
胡不为在馒头那里停下了脚步。他“咦!”的叫了一声。
“啊?啊?!范老哥!你来看!”
听见胡不为惊慌的叫喊,范同酉把视线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个馒头。
馒头是让人吃地,本是死物。可地上那个馒头,此时竟然象活了一般,慢慢旋转着,竟然在动。
被这诡异的情景震慑住了,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死死的盯着那个圆形之物。馒头毫不在意二人的目光,还在一点一点的辗转,雪白而光滑的表皮下面,似乎藏着万千针头,一丛一丛的鼓突着,慢慢的耸起,伏平。
便在两人错愕相顾地瞬间,那个馒头突然分裂开来,数十条缠结在一起的褐色蠕虫抱成团滚落出来,扑入尘土中。
“***!是尸虫!施足孝!我们快跑!”范同酉脸上变色,拼尽全力大喊道,他躬身放下了面色已经发灰的女婴,向着马匹狂跑过去。胡不为让他的一声叫喊吓得心脏几乎要停跳,身子大震一下,也连滚带爬向着儿子急跑过去,只恨自己腿生得太短。他并不知道施足孝的名头,可是听范同酉叫得那么恐怖,可知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
“驾!”“驾!”“驾!”
三匹马快速圈转,向着后方仓皇逃离。三个人都顾不上向背后看上一眼,此时那一片倒伏着十余具尸体的幢幢暗影,已经成了等待吞噬行人的巨兽,藏着叵测的危险。
“该死!该死!他们怎么向后跑了?”前方一里半,施足孝从树丛后面跳跃出来,向着三人逃离的方向破口大骂。“老东西不是总吹嘘什么心存正道么?怎么看到这么多重伤之人也不下来救治?”
“师傅,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害怕,是不是他们发现什么了?”
“我怎么知道?”施足孝没好气的回答,“这老不死比狐狸都精明,闻着风都能察觉到不对,***!”他重重的一脚,踏在身前的半段枯枝上,枯枝应声碎裂。“算了算了,咱们先别说了,赶紧起出我们的僵尸,全速追!”
师徒二人咒语不绝,将道路两旁布成阵法的僵尸喝出土层,一一列定,然后咒颂疾行术,向胡不为三人逃去的方向追踪。
天色完全暗下。
大队的尸群疯狂跳跃,很快来到死尽的难民堆中,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倒伏的人体,程尧清默不作声。师傅在刚才分发的食物里洒下了虫卵,这些平民身上没有法力,被尸虫侵食后死得更快。
施足孝喝止住了尸群前进的步伐,漠无表情看着地上的死尸,想要寻找出令范同酉惊慌逃离的答案。很快,他便发现了那个馒头。
分成两半的雪白馒头,在沉暗的天色中愈加显眼,施足孝面色阴沉坐在僵尸肩上,看着地上打结翻滚的尸虫,不发一言。
就是这个馒头,这堆尸虫,让他完美的计划尽成泡影,范同酉跟他打过半年多交道,一见尸虫便知来源,自无怪老家伙竟然惊慌逃离。
可是,馒头究竟从哪里来?刚才他明明看着所有人把食物都吃下去了啊?怎会突然冒出这个东西?
施足孝思索着。他的目光看向了馒头的两侧,一边躺着母亲,一边是幼小的婴儿。只在刹那间,他忽然便明白了答案,他愤恨的跳下座骑,一脚将那僵伏的母亲踢飞出去。“贱女人!为了心疼你女儿,却坏了我的大事!贱人!贱人!”
尸身被大力牵引,重重撞到树木之上,砰然巨响,翻滚着落到灌木丛中,尖利的棘刺立时扎破泛灰的肌肤,深深刺入她的脸颊。那张脸,早就僵硬了,而且已被黄土厚覆。只是,她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变,还维持着临死前的情状。那未暝的双目之中,是深深的不舍和绝望。
这个母亲,在众人争抢食物的时候,她躲到一边,先喂哺啼哭的女儿,在众人放怀大吃的时候,她悄悄为女儿藏起了自己那个馒头。
因为,前路漫漫,粮食难找,可怜的母亲宁肯自己忍受着饥谨的折磨,也要为女儿先作下前路的打算。
这便是母亲啊。
蜣螂育子,功成身死,林禽哺幼,洞嗉空肠。
善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