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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土文庙返回的先生,果真带了礼圣一起赶来宝瓶洲。
陈平安他们几个都立即起身,曹晴朗与先生一起作揖行礼,裴钱看到了师娘抱拳致礼,就有样学样,不然给人作揖,挺别扭。
唯独客栈少女有点尴尬,只得跟着起身,左看右看,最后选择跟宁师父一起抱拳,都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嘛。
方才她正纳闷着呢,这都什么武林门派啊,说话没声的,难道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传音入密?
少女再顺藤摸瓜那么一琢磨,莫非宁师父的这个帮派,其实是一窝的绝顶高手?
不曾想这会儿又跑出个读书人,她一下子就又心里没谱了,宁师父到底是不是出身某个躲在犄角旮旯的江湖门派,悬乎了。
宁姚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笑道:“你先回客栈,保证不会偷你家的长凳。”
少女嗯了一声,留这儿也没啥意思,她独自跨过门槛,进了客栈就趴在柜台那边,与爹小声说道:“爹,外边新来了个不认识的读书人,个儿蛮高,瞧着还挺有书卷气,说不得就是个当大官的进士老爷呢。”
老掌柜正在小菜就酒翻书看,都懒得转头看一眼门外,笑道:“意迟巷那边的读书人还少了?”
客栈门外那边,礼圣对曹晴朗笑道:“难得。”
曹晴朗再次作揖。
老秀才与关门弟子,都只当没有听出礼圣的言外之意。
除了曹晴朗是难得的读书种子之外。
文圣一脉难得出了位不像文圣一脉的读书人。
礼圣转头望向裴钱,说道:“看一看无妨。”
裴钱摇摇头。
她哪敢随便看礼圣的心境气象。
礼圣最后对宁姚说道:“只要你还是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那么有些不成文的规矩,至少在浩然天下这边,你就必须遵守,等你回了五彩天下,哪怕天塌下来,我都不管,因为我和文庙,一样需要遵守某些规矩。宁姚,切记任何一位山巅强者的任何一次随心所欲,不管出发点是好是坏,对我们所处的这个世道,都存在着一种巨大的冲击,很多无形中的影响,可能会持续千百年。”
没有语重心长,没有疾言厉色,甚至没有敲打的意思,礼圣就只是以平常语气,说个平常道理。
宁姚默不作声。
老秀才轻轻咳嗽一声,陈平安立即开口问道:“礼圣先生,不如去我师兄宅子那边坐会儿?”
礼圣点头道:“好的。”
一行人去往那条小巷,礼圣一路打量着大骊京城的街道,确实是多年不曾踏足宝瓶洲了。
陈平安问道:“礼圣先生,能不能不送我和宁姚去往蛮荒天下,只帮我和宁姚从某地返回浩然天下即可。”
同样是只让礼圣出手一次。
“某地?不就是托月山吗?”
礼圣笑道:“靠那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亏你想得出来,伤势本就没有完全痊愈,如此作为,只会雪上加霜,是打算在托月山先睡几天,让宁姚跟托月山看守山门的大妖打个商量,等你休息好了,再由着你和宁姚一起拆人家的祖师堂?真有这样的好事,我自己去托月山就行了,都不用让他们等个两三天,给我半炷香功夫就成。”
陈平安点点头,毫不犹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明白了。”
其实关于此事,陈平安之前在宁姚提议走一趟剑气长城的时候,就已经在心中迅速有过一场大致估算,看来误差极大,问题还是出在自己对凭借三山符跨越两座天下的后遗症,以及低估了托月山禁制,既然礼圣给出了这个最终结果,陈平安就可以倒推回去,反过来验证三山符的效果,甚至可以粗略计算两座天下如今通过那道大门、以及四处归墟通道的衔接程度。
礼圣在街上缓缓而行,继续说道:“不要病急乱投医,退一万步说,就算托月山真被你打烂了,阿良所处战场,还是该如何就如何,你不要小觑了蛮荒天下那拨山巅大妖的心智才略。”
“我不是否认你担任隐官的功劳,只不过就事论事,当年你住持避暑行宫一切事务,隐官一脉的发号施令,能够那么畅通无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你得了老大剑仙无处不在的庇护,老大剑仙将他万年以来的道理,都给了你这位末代隐官。换成是山下朝堂,哪怕是在文庙,不管谁为你撑腰,你都绝对无法复刻此事。”
“除此之外,你有没有想过,托月山说不定真正在等的人,除了阿良,也是你,甚至还会是宁姚?”
陈平安只是一字不漏听着。
老秀才抚须而笑。
虽说礼圣从来不是那种吝啬言辞的人,事实上只要礼圣与人说理,话不少的,但是咱们礼圣一般不轻易开口啊。
老秀才与宁姚心声说道:“宁丫头,别生气,犯不着,礼圣为人处世,一直如此,死板得很。用某人的话说,何谓自由,就是我们下雨天出门,手里边有把伞,唯一的不自由,就是得撑着伞,别走出伞之外。”
宁姚嗯了一声。
礼圣说道:“停水境一事,我们到了宅子里边再说。”
到了小巷口,老修士刘袈和少年赵端明,这对师徒立即现身。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和曹晴朗,解释道:“我的弟子学生,都不是外人。”
刘袈横移两步,挡在小巷中间,指了指那个中年儒士,与陈平安问道:“等会儿,这位呢?”
你小子跟我装蒜,想捣浆糊?想要蒙混过关,没门。
陈平安有些尴尬,师兄真是可以,找了这么个铁面无私的看门人,当真半点官场规矩、人情世故都不懂吗?
自己带头先行领路,先生陪着礼圣并排走在后边,再后边才是宁姚跟裴钱和曹晴朗。
都这架势了,你刘袈还是看不出个轻重深浅?
礼圣倒是毫不介意,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余客,来自中土文庙。”
刘袈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过。不管你是谁,别怪我不近人情,要是觉得我狗眼看人低,随你,反正我这边规矩摆着,除了崔先生这条文脉的读书人,或是大骊朝廷里边办正事儿的人,两者之外,谁都别想进这条巷子。”
中土文庙了不起啊,没几只好鸟。
早年崔国师黯然返乡,重归家乡宝瓶洲,最终担任大骊国师,归根结底,不就是给你们文庙逼的?
陈平安倍感无力,其实是故意给这位刘老仙师一个与礼圣攀近乎的机会,随便问个话,客套几句,刘袈倒好,拦人拦上瘾了?
少年赵端明靠着墙壁,嗑花生看热闹。
结果发现自己的陈大哥,在那边朝自己使劲使眼色,偷偷伸手指了指那个儒衫男子,再指了指文生老先生。
赵端明不愧是天水赵氏子弟,立即回过神,牙齿打颤,与自己师父心声道:“师父,他好像是……礼圣。文庙礼圣!”
要是没有文圣老先生在场,再有陈大哥的暗示,少年打死都认不出来。谁敢相信,礼圣真的会走到自己眼前?自己要是这就跑回自家府上,信誓旦旦说自己见着了礼圣,爷爷还不得笑呵呵来一句,傻小子又给雷劈啦?
作为一位上柱国姓氏子弟,尤其是男子,大小文庙,都没少敬香,认不出文圣老爷很正常,实在是真人容貌与挂像差得有点远了,再者文圣的神位、挂像还被撤掉了百余年,但是礼圣不一样啊,一年又一年的,挂在各个文庙里边,就那么陪着至圣先师。
老修士绷着脸,大手一挥,横移数步,让出道路。
等到一行人步入小巷,都快走到宅子门口那边了,少年才舍得转头收回视线,发现自己师父一直面朝街道,眼神呆滞,那叫一个汗如雨下。
最后师徒二人一起蹲在巷口,老修士甚至破例主动给了少年一壶酒,然后一起默默喝酒。
“师父。”
“干啥?”
“真别说,你老人家真是一条汉子,以前总觉得你吹牛,不是年少英俊,仰慕你的女侠仙子无数,就是为人硬气,能让国师都要高看一眼,这会儿我看八成都是真的了,以后你再唠叨那些老黄历,我肯定不会当做耳旁风了。”
“闭嘴,喝你的酒。”
“师父,我觉得吧,照目前这个情形发展下去,下次咱俩拦的人,得是至圣先师了吧?”
“滚一边去!”
“师父你跟我急眼做啥啊,亏得我提醒他是礼圣。”
“来点盐花生。”
人云亦云楼外边的庭院,小院幽静,寻常材质的青石板,院子两边角落,分别栽有几丛翠绿欲滴的芭蕉,一棵孤零零的老瘦梅树,不曲不欹,直而无姿。
四人围坐石桌,辈分最小的曹晴朗和裴钱就站着。
曹晴朗站在自己先生身后,裴钱则站在师娘身边。
陈平安取出了一坛百花酿和四只花神杯。
礼圣笑道:“竟然是百花酿,好多年没喝上了。”
老秀才起身道:“平安,你坐着,坐着就好了,我来为礼圣倒酒。”
“先生,这种事情我来做就行了。”
“不用不用,你好不容易回了家乡,还是每天殚精竭虑,半点没个闲,不是替太平山看守山门,跟人起了冲突,连仙人都招惹了,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还要帮着正阳山清理门户,换一换风气,一趟文庙之行,都不说别的,只是打了个照面,就入了郦老夫子的法眼,那老古董是怎么个眼高于顶,怎么个说话带刺,说实话,连我都怵他,如今你又来这大骊京城,帮忙梳理脉络,力所能及地查漏补缺,结果倒好,给恩将仇报了不是,就没个片刻省心的时候,先生瞧着心疼,要是再不为你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先生心里边,不得劲!”
礼圣看着争执不下的两位,微笑道:“不如我来倒酒?”
至于老秀才的阴阳怪气和含沙射影,习惯就好。早年文庙议事,老秀才可没少说,反正一条文脉就他一人在场,随便喷唾沫,都没个误伤的顾虑。
老秀才悻悻然坐回位置,由着关门弟子倒酒,依次是客人礼圣,自家先生,宁丫头,陈平安自己。
喝酒之前,礼圣说道:“稍等片刻,回去两趟。”
老秀才急匆匆道:“礼圣何必如此。”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老秀才就只有一声叹息,再不言语什么。
阻拦个屁啊,就只是这么个眨眼功夫,礼圣其实“回去”皆已做成,最终回到了“当下”。
逆流光阴长河,推本追源,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是谓“回”。
沿着光阴长河,同一方向,顺水远游,快过流水,是为“去”。
礼圣微笑道:“并无遗患,你很小心。”
既然说的是那个粹然神性的陈平安,当然就是说眼前这个陈平安了,其实并无两样。
陈平安起身作揖致谢道:“辛苦礼圣先生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礼圣,方才去了多远?”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礼圣说道:“不用担心,不算远。”
老秀才开始施展一门连关门弟子都未学走的成名绝学,耍无赖,“别跟我整这些虚的,说,到底走了多远!”
礼圣转头望向陈平安,眼神询问,好像答案就在陈平安那边。
陈平安又无法装傻,只得硬着头皮给出心中答案:“禅宗有言,说似一物即不中。”
就像陈平安家乡那边有句老话,与菩萨许愿不能与外人说,说了就会不灵验,心诚则灵,有求必应。
老秀才双手举起酒杯,满脸笑意,“那我先提一个,礼圣,一个人喝酒没啥意思,不如咱哥俩先走一个,你随意,我连走三个都没事。”
好好一顿原本谁都不会劝酒的酒,愣是给老秀才折腾出了一股子江湖草莽气。
礼圣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抿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长脖子,等了等,算了算了,礼圣酒量不行,自己就别瞎客气了,跟着抿了口酒,这可是自己关门弟子好不容易挣来的酒,悠着点喝,回头自己那几壶百花酿,得送出手才行。
陈平安问了一个天大的问题:“我先前在客栈那边,他是不是已经见过礼圣了?”
礼圣点了点头。
陈平安彻底无语。
这种事情,还怎么算那先后顺序?
按照那位许夫子的说文解字,上下四方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佛家则有那十方无量无边世界的说法。
道祖曾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可描述,强字之曰道。陆沉那家伙就直接说道在蝼蚁、杂草、屎溺中。
礼圣喝了口酒后,冷不丁说道:“如果想要跻身十五境,就需要彻底超脱一切因文字而起的大禁锢。”
老秀才一口酒水喷出来。
陈平安愈发怔怔无言。
宁姚若有所思。
曹晴朗和裴钱对视一眼,一个满脸忧虑,一个神色自豪,前者轻轻摇头,后者瞪了他一眼。
礼圣准备起身离开宝瓶洲,顺便护送陈平安和宁姚去往剑气长城遗址。
蛮荒大祖的那场“兵解”散道,后遗症太大,需要他一点一点抽丝剥茧。
老秀才赶紧擦嘴,拉住对方的胳膊,“才喝了一杯酒就走,不给面儿?再聊聊,只是多聊几句,耽误不了什么,再说了,我的嫡传再传都在呢,多少给我留点面子。”
陈平安立即给礼圣倒了一杯酒,因为还有不少心中疑惑,想要借机问一问礼圣。
宁姚,裴钱和曹晴朗,都默然。
一般人真要面子,都不会这么开口吧。
礼圣只得重新落座。
陈平安心声问道:“先生,礼圣的真名,姓余,恪守的恪?还是客人的客?”
关于礼圣的名字,书上是没有任何记载的,陈平安之前也从没有听人提起过。
礼圣说道:“是后者。”
陈平安有些赧颜。在礼圣这边,心声不心声的,确实意义不大。
礼圣笑道:“恪守规矩?其实不算,我只是负责制定礼仪。”
陈平安喝了口酒。
类似言语,大概就像阿良说我吹牛?宁姚说剑需要练吗?火龙真人说自己道法一事,略懂一二。老大剑仙说自己在剑气长城,说什么都不作数的。
给先生倒过了一杯酒水,陈平安问道:“那头飞升境鬼物在海中打造的墓穴,是不是古书上记载的‘悬冢’?”
这种陵墓往往独属于远古帝王,里边机关重重,既不羽化飞升,又不入黄泉幽冥,就像一种另类的“不死”,既得到了长生不朽,又不受任何大道约束。只是在浩然天下,历来只见文字记载,已经数千年不曾出现过实物,以至于连山上修士都当做了一种神怪志异的无稽之谈。
礼圣点头道:“确是如此。”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幕。
那个文海周密,就是这般阴魂不散。
被宁姚寻出踪迹的这头飞升境鬼物,肯定是蛮荒天下一颗埋藏极深的棋子了,比如在浩然天下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之际,蓦然打碎某条归墟航道,修士、渡船和兵马折损之外,这对于浩然天下的人心,本身就是一个近乎致命的重创,换成任何一位练气士,都会内心惴惴。
到了蛮荒天下战场的,山上修士和各大王朝的山下将士,都会担心退路,尚未赶赴战场的,更要忧心安危,能不能活着见着蛮荒天下的风貌,好像都说不准了。
只是最可怕的,还是周密“万一”早就算到了这个结果,比最可怕更可怕的,自然就是文海周密的故意为之,不惜挥霍掉一头飞升境鬼物的性命,也要让浩然天下去蛮荒天下,走得更加安全、安稳、安心,觉得再无半点顾忌和隐忧。
陈平安在宁姚这边,一向有话说话,所以这份忧虑,是直白无误,与宁姚直说了的。
宁姚的答案再简单不过,我只负责对不顺眼的人事出剑,后边的事,我管不着,你愿意想就多想想,不愿意想,就跟文庙打声招呼,让他们想去。
陈平安当时笑着答应下来,说力所能及想一想,再多,也就不想了。
大概也是因为只有这样的宁姚,才会让陈平安说起心思,心事,从无忌讳。
天底下所有的心思,不能只收不放,不然每个人间多思多虑、思虑周全之人,可能都是一张张苦瓜脸。
陈平安问道:“文庙有类似的安排吗?”
礼圣笑道:“当然,来而不往非礼也。”
最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深藏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剑气长城那场十三之争,中土阴阳家陆氏,到底有没有包藏祸心?”
那场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各自派出十三位,捉对厮杀。
萧愻,陆芝,宁姚父母,岳青,米祜,张禄,姚冲道,李退密……
双方名单都是固定且挑明的,双方的纸面实力,大致相当,关键就看次序。
在位次安排一事上,最后证明,极其不利于剑气长城的剑修,简直就是步步落入蛮荒天下的圈套。
比如宁姚父母和出阵,还有大剑仙张禄输给绶臣,如果不是阿良垫底出战,剑斩一头飞升大妖,剑气长城就会满盘皆输。
陆氏一位老祖,曾经专门推演天机,为此赔上了一身大道修为,而且他甚至不是对外宣称的仙人境,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飞升境大修士。
礼圣摇头道:“是对方技高一筹。文庙事后才知道,是隐匿天外的蛮荒初升,也就是上次议事,与萧愻一起现身托月山的那位老者,初升曾经联手数位远古神灵,暗中一同施展移星换斗的手段,算计了阴阳家陆氏。如果没有意外,初升如此作为,是得了周密的暗中授意,凭此一举数得。”
让浩然天下失去一位飞升境的阴阳家大修士。
折损剑气长城的一部分顶尖战力。
在浩然不在山巅的寻常修士眼中,一城剑修,就可以赢得战争,这样的蛮荒天下,就算打到了浩然天下,又能折腾出什么风浪。
既然不谙兵略阵法,只会蛮力厮杀,顶尖战力还如此不济事,到了浩然,也只是落个被关门打狗的下场。
礼圣问道:“如果不是这个答案,你会怎么做?”
一直站着的曹晴朗屏气凝神,双手握拳。
裴钱细眯起眼。
老秀才反而老神在在。
陈平安如实回答:“阴阳家陆氏,就会是下一个正阳山,可能更惨。”
礼圣笑道:“山上恩怨我还是见过一些的。”
老秀才帮忙补了一句,“不也没管。”
陈平安欲言又止。
礼圣举了个例子,“人和蚂蚱。”
一个都没问什么,一个就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答案。
陈平安却点点头,懂了。
宁姚是懒得多想,终于开始举杯喝酒。曹晴朗是百思不得其解,裴钱是一脸茫然,满头雾水。
蚂蚱断了条腿,还能活蹦乱跳。
而作为有灵众生之长的人,撇开修道之人不谈的话,反而无法拥有这种强大的生命力。
陈平安一听到这个比喻,就立即联想到了仙家渡船,在早先陈平安的想象中,一条穿梭云海的渡船,照理来说,是环环相扣、极其精密的存在,但是事实上,一艘仙家渡船的构建组成,除了那些秘不示人的关键阵法中枢,此外一切,其实要远远比陈平安想象中……粗糙。
那么同理,整个人间和世道,是需要一定程度上的间隙和距离的,自己先生提出的天地君亲师,一样皆是如此,并不是一味亲近,就是好事。
礼圣如果对浩然天下处处事事管束严苛,那么浩然天下就一定不会是今天的浩然天下,至于是可能会更好,还是可能会更糟糕,除了礼圣自己,谁都不知道那个结果。最终的事实,就是礼圣还是对很多事情,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是有意一样米养百样人?是对某些错误宽容对待,还是本身就觉得犯错本身,就是一种人性,是在与神性保持距离,人之所以为人,恰恰在此?
崔东山曾经抛出一个极其古怪的论点,有人成为功德圆满的儒家圣人,或是成佛,或是成为白玉京的无垢真人,其实都是天大好事,那么假设若是有朝一日,人人果真皆是无错无过的圣人了?假设人人是文圣,是亚圣,又是如何场景?千万亿万人如一?到底是天大的幸事,还是会让我们这些修心不够的凡俗夫子,在今天就稍稍觉得有点心有余悸?
陈平安越想越远,自己浑然不觉,等到拿起了酒杯,喝过了一口酒水,这才回过神,立即收敛那些神游万里的繁杂念头。
礼圣说道:“想好了要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剑气长城。”
老秀才鬼鬼祟祟,朝一旁礼圣开始挤眉弄眼。
礼圣摇摇头,毫无意义的事情,已经证明你这个关门弟子,再无半点塑造出阴神和阳神身外身的可能了。
老秀才犹不死心,再试试看。
礼圣还是摇头。
老秀才抬起下巴,朝那仿白玉京那个方向撇了撇,我好歹吵架一场,还吵赢了那位死活看不顺眼文庙的老夫子。
礼圣没理睬,站起身,老秀才已经提前屁颠屁颠,来到礼圣身边,伸出双手。
礼圣无可奈何,只得对陈平安说道:“此行远游剑气长城,你的情形,会跟文庙那边差不多,类似阴神出窍远游。”
陈平安点头,然后伸出一手,将那把长剑夜游握在手中。
如此正好,京城刚好有件可大可小的事情,让陈平安比较留心,如果真能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可以验证某个心中所想,说不定就能回答学生崔东山当年提出的那个问题,可能最后答案还是不对,但好歹是作为先生对学生的一个答复。
下一刻,就像只有宁姚凭空消失,而留下来的陈平安,唯独手中少了那把夜游剑。
礼圣走向院门,老秀才和陈平安都跟上。
陈平安转头对两位学生弟子笑道:“你们可以去书楼里边找书,有相中的就自己拿,不用客气。”
曹晴朗和裴钱进了书楼,裴钱没打算借书,却看到曹晴朗跟个匪寇差不多,都不是什么贼不贼的了,眨眼功夫,就拿了好几本。
裴钱没好气道:“你差不多就得了。”
曹晴朗没理睬她,很快就从手里拿书变成了怀捧一堆书籍,看架势,是有借无还的那种。
裴钱拿他没辙,觉得要还是小时候的自己,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曹晴朗没来由说道:“你是不是有本册子,专门记录先生的板栗?”
裴钱怒道:“你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可是暖树姐姐跟小米粒都不知道的。
她确实秘密珍藏有一本册子,比所有账簿都要深藏不露,被她偷偷命名为《板栗集》……
师父每次敲过的板栗,时间地点,具体缘由,都有详细记载。
曹晴朗转头,一脸讶异道:“还真有啊?不行,我得告诉先生去。”
真是随便猜的。
裴钱呵呵一笑,十指交错,你这家伙要告状是吧,那就别怪我不念同门之谊了。
曹晴朗笑道:“开玩笑的。对了,你知不知道,其实先生如今很担心你走江湖,太像他。”
裴钱愣了一下,皱眉道:“我学师父走江湖,但是总也学不像啊,再说了,如果哪天学得像了,也是我自己走的路。”
沉默片刻,裴钱好像喃喃自语,“师父不用担心这件事的。”
曹晴朗问道:“这些话,你自己对师父说去。”
裴钱坐在门槛那边,背对着那么多的书籍,闷闷道:“我不敢。”
曹晴朗面朝书架,背对着门口那边,自顾自说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你要是一直不说,师父就会一直担心你,只有你说了,师父才会真的放心,因为会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
裴钱久久没有说话。
曹晴朗一直在找书和拿书,然后说道:“那我也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小时候的那个裴钱,我是一直不会原谅的,可能以后都不会原谅,之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是为了让先生和小师兄宽心,所以我撒谎了。但是现在的大师姐,我觉得很好。”
背对着曹晴朗的裴钱,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因为她其实知道,那一次曹晴朗根本没有撒谎,真正撒谎的,是今天这一次。
裴钱坐在门槛上,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
曹晴朗转头问道:“裴钱,书拿得太多了,借我一件方寸物?”
裴钱闷声道:“滚。”
曹晴朗笑道:“算利息的。”
看裴钱始终没反应,曹晴朗只得作罢。
临近宅子大门那边,陈平安就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人云亦云楼那边。
当年自己撑伞与曹晴朗走出雨巷,有个黑炭小丫头,孤孤单单一个人,久久站在门口。
礼圣和老秀才继续前行,一直走到了门口那边才停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快步前行走向门口。
文庙,或者说就是这位礼圣,很多时候,其实与师兄崔瀺是一样的困顿处境。
当年崔瀺造访落魄山,与陈平安曾经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我说了,就有人信吗?即便有些人信了,就一定有好事发生吗?
说不定早早知道真相了,反而有更多的人选择主动开门迎客,蛮荒天下的推进,反而变得更加顺利,彻底打烂扶摇洲和桐叶洲,以最快速度拿下宝瓶洲,之后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三洲不少势力,直接不战而降,最后只有北俱芦洲和南婆娑洲,会陪着中土神洲负隅顽抗,然后相继失守……
在陈平安看来,人间万年以来,最辛苦的三个人,是合道浩然天地规矩的礼圣,是合道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是药铺后院那个常年吞云吐雾的老人。
三人就像都在画地为牢,而且是整整一万年。
在陈平安眼里,杨爷爷不管对自己有无长远的算计,哪怕之后知道了老人的身份,反正在他眼中,杨爷爷一直是人,不是什么管着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
礼圣说道:“与宁姚说一声,她还是需要走一趟文庙的。”
陈平安答应下来。
不是礼圣和文庙在摆架子,而是文庙对宁姚身份的认可。
陈平安作揖,久久没有起身。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胳膊,陈平安这才起身。
看着年轻人的那双清澈眼睛,礼圣笑道:“没什么。”
很多好道理为何会空,因为说理之人,其实未曾感同身受,与听理之人并未悲欢相通,无法真的将心比心。
就像早年在彩衣国胭脂郡内,小女孩赵鸾,遭受劫难之时,唯独会对陌生人的陈平安,天然心生亲近。
因为一样苦过。
人之灵秀,皆在双眸。某一刻的不言不语,反而胜过千言万语。
陈平安不过是合道剑气长城那么些年而已,就差点疯了,所以才会更清楚老大剑仙和礼圣的付出。一样的道理,所以礼圣才会回答一句没什么。
礼圣离去之前,微笑道:“只说传道授业解惑一事,与你先生一样,很不错。”
老秀才一跺脚,埋怨道:“礼圣,这种诚心言语,留着在文庙议事的时候再说,不是更好吗?!”
礼圣斜瞥一眼老秀才。
老秀才立即一个圆转如意的见风使舵,爽朗笑道:“现在说来那也是极好的,好话不用太多耳朵听。”
礼圣跨出门槛后,就瞬间重返中土。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走在巷子里,“好好珍惜宁丫头,除了你,就没人能都能让她这么拗着心性。”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何先生会这么说。
老秀才难得在这个关门弟子这边,想要生气一遭,下意识抬起手,就立即收回手,差点当成左右和傻大个了,最后只是气笑道:“臭小子,这次竟然不是装傻,是真傻!该傻的时候偏偏不去装傻扮痴,不该傻的时候偏偏不开窍,你就没发现,宁丫头这趟浩然之行,她在你这边,是不是经常主动挑起话头,只是为了让你多说几句?”
陈平安挠挠头,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老秀才抚须而笑,男女情爱一道,自己这个当先生的,果然还是有点学问可以传授弟子。
陈平安说道:“先生,先后顺序不能乱,不然后边某些再好的学问,没有前边的基础,都是空中阁楼。”
老秀才想了想,既无奈又欣慰,抚须点头道:“是也是也。”
突然哎呦喂一声,老秀才说道:“有点想念白也老弟了,听礼圣的意思,他已经有第一把本命飞剑了,就是不晓得我早先帮忙取的那几十个名字,选了哪个。”
陈平安震惊道:“白先生已经是剑修了?”
老秀才点点头,“可不是。”
老秀才摸了摸自己脑袋,“真是绝配。”
陈平安疑惑道:“先生,有啥说法?”
老秀才哦了一声,“白也老弟不是变成个孩子了嘛,他就非要给自己找了顶虎头帽戴,先生我是怎么劝都拦不住啊。”
陈平安想了想,附和道:“那跟我拦不住刘景龙喝酒差不多。”
陋巷之中,这俩先生学生,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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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马车停在一座道观门口,小沙弥说道:“周姑娘,我们到了。”
周海镜下了马车,看着那门脸儿,够小的,跟瓜子脸的女子差不多,啧啧道:“葛道录,难道你们那位道正大人,就在这么小的道观里边修习长生法?还是说入门后,是一处别有洞天的仙家府邸,占地奇大无比,仙禽走兽一大堆?”
葛岭笑着解释道:“没有周姑娘说得那么玄妙,里边也不大,就只是个寻常的四进院落,常年住在此地的道士,道院六司,一司分摊三四人,拢共才二十来号道士,半数都住不上单间。”
周海镜笑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周海镜转头与那个小光头问道:“你一个小和尚来道观,不会犯忌讳?”
小沙弥双手合十,摇头道:“十方世界,皆是净土,去得来得。”
周海镜觉得这个小光头说话挺有意思的,“我在江湖上晃荡的时候,亲眼见到一些被誉为佛门龙象的僧人,竟然有胆子呵佛骂祖,你敢吗?”
小沙弥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小沙弥如今对佛法是七窍通了六窍,哪敢对佛祖不敬。”
周海镜随口问道:“那我所见的僧人,算不算那啥……谤佛?”
小沙弥耐心解释道:“佛法高低,又不看打架本事好坏的喽,与他们是不是练气士,关系不大。那些得道高僧,自称超佛越祖,是大有禅机所在的,并非胡说八道。只是他们可以这么说,小沙弥如今却不可这么学,不然就会如坠魔窟……”
唉,还是与陈先生聊天好,省心省力。
听着小和尚没完没了的念叨,周海镜都后悔提这一茬了。
所幸道观就这么点大,葛岭已经带着他们来到一处偏屋,算是他这位道录大人的谱牒司衙署所在了,一条椅子,一条待客的长凳,葛岭将椅子搬给了周海镜,小沙弥坐在长凳上边,葛岭再给周海镜和小沙弥倒了两碗水,周海镜摆摆手,笑眯眯道:“我怕你偷偷下了蒙汗药,出门在外,尤其是女子,还是小心为妙。”
葛岭只得自己留下那碗水,不曾想周海镜伸出手,笑道:“葛道录也太开不起玩笑了。”
小沙弥不着急喝水,低头看了眼碗中水,细细打量起来。
佛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
周海镜眼角余光瞧见小光头这一幕,顿时愣住,他娘的,难不成这个瞧着挺正派的葛道录,真做得出那种下作勾当?
葛岭真不知道这位武评大宗师,到底走了一条什么样的江湖路。
宋续很快赶来,周海镜故意等到脚步声邻近屋门,才抬头望去。
呦,正主儿来了。
宋续跨过门槛,看没有落座的地儿了,示意葛岭和小沙弥都不用让出座位,与周海镜抱拳,开门见山道:“我叫姓宋名续,断断续续的续,出身滑县韦乡宋氏,如今是一名剑修,正式邀请周宗师加入我们地支一脉。”
周海镜当场一口水喷出来。
她再出身偏隅之地,再孤陋寡闻,好歹还是知道大骊宋氏皇族的龙兴之地,到底在哪里。
怎么,老娘这张嘴巴开过光啊,就算没有被皇帝陛下看中民女姿色,也给一位皇族子弟瞧上眼了,真准备金屋藏娇啊?
宋续不明就里,转头望向葛岭。
葛岭笑道:“来的路上,周姑娘开玩笑说,会不会被陛下看中,选入宫中。”
宋续一笑置之,“周宗师多虑了,不用担心此事。陛下不会如此作为,我亦无如此不敬念头。”
周海镜一本正经道:“别啊,怎就不敬了,葛真人,能不能给我个单独屋子,容我先化个妆。”
宋续跟葛岭面面相觑,小沙弥单手持碗,低头面朝一碗水,默念阿弥陀佛。
葛岭详细介绍道:“宋续是我们大骊王朝的二皇子殿下。”
周海镜叹了口气,可惜是位剑修。
宋续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寒暄,与周海镜大致解释了地支一脉的渊源,以及成为其中一员之后的利弊。
其实所谓的弊端坏处,还真没有什么,至多就是不可依仗身份,滥杀无辜,只要不与人挑明身份,礼部和刑部甚至都不会管任何的私人恩怨,不过前提是不能过多损害大骊王朝的利益。然后就是需要他们出手厮杀的机会,不会太多,极有可能在整个百年之内,说不定一场都没有,可只要轮到他们出马,针对的对手,肯定都是仙人境起步了,宋续说得百无禁忌,极有诚意,直接报出了一连串的假想敌,一洲五岳山君魏檗、晋青之流,神诰宗祁真,云林姜氏家主……可能在百年光阴之后,地支一脉的修士,各自破境,届时他们需要面对的敌人,袁化境最终负责出剑斩杀之人,就会是某位不守规矩的本洲、或是路过宝瓶洲的外乡飞升境大修士。
周海镜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等到宋续说完,她才笑着摇头道:“我不信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所以我拒绝。”
宋续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口气喝完后,点头说道:“还真有这样的好事。”
周海镜笑问道:“我不答应的话,你们会不会强买强卖?”
宋续点头道:“会。”
周海镜翻了个白眼,好嘛,一个不小心,误入贼窝了,那老娘就更不能误上贼船了。
宋续说道:“我们既然选中了你,你就无法拒绝。”
武学大宗师,哪怕是放眼宝瓶洲一洲山河,依然凤毛麟角,早先的名单之上,就那么几个人,鱼虹受限于武学资质,又上了年纪,已经注定无望止境。而北俱芦洲那个同样是山巅境女子武夫的绣娘,大骊刑部这边其实已经有过接触,给出的建议,是放弃。
至于更合适的那个裴钱……就算了,如今谁都不愿意跟那位隐官打交道。
周海镜摇晃水碗,“如果我一定要拒绝呢?是不是就走不出京城了?”
宋续点头道:“运气不好,是这样的。如果运气好的话,能够凭本事逃离京城,那就此生不许踏入大骊版图一步,一经发现斩立决。”
周海镜啧啧道:“呦,这话说的,我终于相信你是大骊宋氏的二皇子殿下了。”
宋续笑道:“我就说这么多。”
周海镜将那水碗随便丢到桌上,伸出大拇指,抹过嘴唇,缓缓道:“对了,什么叫过多损害大骊利益?谁帮忙解释一下。”
葛岭主动说道:“比如身负大骊武运之人,或者是大骊境内某位上五境修士,野修除外。”
周海镜哦了一声,沉默片刻,试探性问道:“就不能痛快些,毫无约束,无法无天,想杀谁就杀谁?你们大骊边军,不是都有战功一说吗,拿来换人头?”
宋续摇头道:“不行。”
葛岭补充了一句,“如果我们真与这两种人结仇,可以事先报备,只要刑、礼部两位侍郎都通过了,还是可以出手的,而且保证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周海镜笑道:“我一个渔民村姑出身的娘们,只敢在山下走一走江湖,可没本事去招惹飘来飘去的山上神仙。”
无人搭话,她只得继续说道:“听你们的口气,就算是礼部和刑部的官老爷,也使唤不动你们,那么还在乎那点规矩做什么?这算不算群龙无首?既然如此,你们干嘛不自己选出个带头大哥,我看二皇子殿下就很不错啊,相貌堂堂,为人和气,耐心好境界高,比那个喜欢臭着张脸的袁剑仙强多了。”
葛岭说道:“国师订立过几条雷打不动的规矩,必须遵守。”
周海镜撇撇嘴,“可是亲手创建地支一脉的国师大人,都已经不在了嘛。”
宋续摇头道:“真正规矩,在无人处。”
周海镜皱了皱眉头,好像她不觉得这种话,会从一位大骊皇子嘴里说出口。
葛岭笑道:“周姑娘,这种话,在这里说是没关系的,只是千万千万,别被先前那位陈先生听了去。”
小沙弥伸手挡在嘴边,小声道:“说不定已经听见啦。”
葛岭点点头,深以为然,瞥了眼门外,不觉得自家道观的那点山水禁制,拦得住陈平安的飞剑潜入,这位隐官大人陈剑仙,做事情多……老道。
总之他们是切身领教过的,还不止一次,代价一次比一次惨痛。
宋续揉了揉眉心,看着那个好像还不信邪的女子武评大宗师,其实宋续并不担心她会拒绝此事,反而开始担心她成加入地支一脉后,会不会牵连其余十一人了。
周海镜起身说道:“那辆马车,是我租来的,你们能不能帮我归还?”
宋续笑着点头:“当然没问题。”
周海镜愤懑不已,“你们是不是不但知道哪座铺子,连我具体花了多少钱,都查得一清二楚?”
宋续说道:“只要周宗师答应成为我们地支一脉成员,这些隐私,刑部那边就都不会查探了,这点好处,即刻生效。”
周海镜笑道:“我再想想,这么大的事,得考虑周全了再给你们答复。对了,能不能先借我一块无事牌耍耍?你们嘴上说得天花乱坠,万一都是骗子呢。唯独无事牌这玩意儿,做不得假,谁也不敢作伪。”
宋续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早已备好的头等无事牌,轻轻丢给周海镜。
周海镜走向门口那边,“都别送啊,我又不会跑。”
结果还真没人送她出门了,把她气了个半死。
在周海镜离开道观大门后,覆了张面皮,立即变成一副寻常女子姿容,她然后一路闲逛,步行返回京城住处。
与苏琅所说的随缘而走,选中地方,不算假话,刚到京城那会儿,逛庙会的时候,虽说一样覆了张面皮,可是她那身段,藏不住啊,胸脯鼓鼓腰肢细细的,哪个男人见了不眼馋几分?
很快给俩少年岁数的小蟊贼盯上了,胆大包天,一个毛手毛脚要揩油,另外一个更过分,竟然想偷钱。
想揩油的那个,瞧着还挺眉清目秀,就给她捏住脸颊,一个拧转,疼得少年满脸泪水,好像半张脸皮都给那婆娘一把扯掉了。
至于那个竟敢偷钱的小王八蛋,直接双手脱臼不说,还被她一脚踹翻在地,疼得满地打滚,只觉得一颗苦胆都快碎了,再被她踩中侧脸,用一只绣花鞋反复碾动。
之后她就让俩少年带路,说帮忙找个地儿落脚,就一个条件,不用她花钱。
然后就找到了当下的那个住处,除了确实不花钱,之外到底是怎么个好法,那位青竹剑仙是最清楚不过了。
大骊京城之内,既有意迟巷篪儿街这样的豪门林立,也有井底之蛙的江湖恩怨,更有一些遍地鸡鸣狗盗、马瘦毛长之地。
走过一处路边猪圈,周海镜朝里边瞥了眼,还是有点瘦啊,就算大半夜偷跑到自己家,好像也没几斤肉可炖的。
年关难过,最难熬过年关的是什么?
是没钱的穷人吗?哈哈,错,其实是猪。
周海镜自顾自大笑起来,有趣有趣,自己确实很风趣。以后谁祖坟冒青烟,有幸娶了自己,肯定每天都不会闷的,床上床下都是嘛。
她走在一条阴暗巷弄中,突然停下脚步,冷笑道:“陈剑仙,身为一宗之主,如此鬼祟行事,是不是不够厚道?”
片刻之后,周海镜松了口气,要么是自己多想了,要么是没诈出来。
其实这一路走来,她都在小心翼翼查探周围气机,只是始终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周海镜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这些个仙气缥缈人模狗样的修道之人,相较于山下的凡夫俗子,就是名副其实的山上神仙,气力之大,超乎寻常,做事情又比江湖人更不讲规矩,更见不得光,那么除了只会以武犯禁,还能做什么。
一路上,路过那些劣质脂粉香味的几条巷子,与一些早已熟悉的姐姐妹妹们,闲聊调侃几句,就有妇人劝她,拉她入伙,说挣钱容易,周海镜就回一句,是不是挣钱还快哩。好几位妇人一同笑得花枝招展,就是愈发难掩她们眼角的皱纹了。
周海镜回了住处,是个僻静寒酸的小院子,门口蹲着俩少年。
周海镜一脚踢开一个,笑着说了句,像你们这样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出门得小心,说不定哪天屁股就要疼了。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也懒得关门,就去晾衣杆那边收衣服,她踮起脚尖,停滞腰肢,伸长双臂,门外坐着的俩少年,就一起歪着脖子使劲看那个身姿婀娜的……泼妇。
周海镜头也不转,继续收取竹竿上边的衣服,笑骂道:“小心老娘一个屁蹦死你们。”
离着院子不远的小巷处,有人咳嗽一声。
周海镜恼羞成怒,“好个陈剑仙,真有脸来啊,你咋个不直接坐竹竿上边等我啊?!”
陈平安走到门口这边,停步后抱拳歉意道:“不请自来,多有得罪。有事……”
周海镜直接丢出一件衣物,“赔罪是吧,那就死去!”
陈平安如临大敌,瞬间侧身躲过,“那我下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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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长城遗址的城头上,凭空出现两道身影,刚好就在崖畔。
陈平安望向对面,之前多年,是站在对面崖畔,看这边的那一袭灰袍,至多加上个离真。
收回视线,陈平安带着宁姚去找魏晋和曹峻,一掠而去,最后站在两位剑修之间的城头地带。
魏晋说道:“左先生已经南下了。”
陈平安点点头,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是等到听到这个答案,还是揪心。
坐在城头边缘,眺望远方。
宁姚站在一旁。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心声询问两人:“我师兄有没有跟你们帮忙捎话给谁?”
魏晋淡然道:“不曾。”
曹峻嬉皮笑脸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脸色逐渐阴沉起来的家伙,吃错药了?不能够吧,一场正阳山问礼,何等剑仙风流,人比人气死人,想自己在宝瓶洲和桐叶洲打生打死,出剑无数,也没捞着啥名气。
结果曹峻被宁姚瞥了一眼。
曹峻只得说道:“在这边,除了传授剑术,左先生一向懒得跟我废话半个字。”
陈平安好说话,这娘们可不一样。
只是说到这里,曹峻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陈平安!是谁说左先生请我来这边练剑的?”
陈平安笑眯眯反问道:“是我,咋的?”
只要师兄没有让人帮忙捎话,哪怕此行南下,依旧风险极大,可至少好歹不是陈平安先前那个最坏的设想了。
曹峻瞥了眼宁姚,忍了。
陈平安沉默不言,只是望向远方。
宁姚坐在一旁。
曹峻想起一事,说道:“陈大剑仙,如今有不少来这儿游玩的神仙老爷,大大小小的,一个个每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做,就去捡取城墙碎石带回去,反正也没个人管,估摸着这会儿就有。”
不曾想陈平安就跟个聋子一样。
曹峻就不再多说什么。
过了半天,陈平安才回过神,转头问道:“方才说了什么?”
曹峻哭笑不得,懒洋洋抬手抱住后脑勺,道:“没事。”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望向远方,而是视线低敛,就看着脚下边的广袤大地。
万年以来,多少剑修,家乡异乡,就在这里,来如风雨,去似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