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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唤作李秉淳,乃是全真教的内门弟子,只为获取门中善功,领受了外务职司,常年在龙蜈寨中收购用以炼丹的草药。
这一日他是受了龙蜈寨寨主之请,来与那桃林寨的人比斗论胜负。此事正合他心意,能够借机卖出个人情去,日后在这寨子里也好得些便利。原本他已准备好要与人交手,一心博个头彩,可有忽有寨丁带来消息,那寨主听过之后便叫停了比试,说是或有高手前来帮忙,等人到了再比不迟。
李秉淳只觉是被那所谓的高手抢了风头,心生不快便从大厅走了出来,欲要抢先见识一下来的是何方高人。等到发现寨主手下带过来的竟是个少年人,来路又似乎是全真教的下院,面色阴沉得当真快要滴出水来。
聂冲这时进了院落,也已瞧见那李秉淳的神情,心道:“全真教一向将杀生观视做下院,动辄颐指气使。眼前这道士该是从佩剑上认出了我的来历,这才黑着一张脸等我上前行礼?嘿!全真教的狗东西还真是自尊自大惯了。”
他故意视若不见,只跟紧苏来旺行路,与那李秉淳错肩而过。
“站下!”李秉含怒喊了一声,却只看到寨主手下的老苗人止步回身,而那绿袍少年虽也停下了脚步,却没连头都不曾回转一下。
如此举动已是令他大怒,更别说一旁还有个人在看着笑话。李秉淳心头真火一生便再难遏制,探手拔出剑来就要给这不知尊卑礼数的小道士一个教训。
聂冲听到身后声响,就知是全真教的道士出剑刺了过来。他本也是个不容人欺的性子,这时猛地拔剑转身,口中骂道:“还真是犯贱!”就见红光一闪,朱漆木剑已格住了道士的铁剑,同时一压一送,身剑合一往那道士喉间撞去。
这一剑他虽留了手,可一旦刺中,对方也定会落个喉骨开裂的下场,少说也要修养上三五个月才能顺畅进食。
“以攻代守,攻守相合——这是舍身剑的路数?”
李秉淳连退两步躲避过去,心中惊疑不定,“舍身剑是本门祖师亲传弟子丘青人毕生剑术所得,只流传于祖庭和外支龙门一脉,非剑术种子难以练成。先前便觉这小子是来自杀生观,如今看来是错不了了。可他才多大年纪,竟有如此天分?想我自幼修行,只论剑术却还不如这小子么?”
这般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李秉淳盛怒之外又添了一丝嫉妒,真正动了杀心,当头一剑又劈向聂冲。
他对这一剑极为自信,心中发狠:“练剑不练功,终是一场空!全真教之所以是道门正宗,凭的是丹道真传,并非是什么剑术!我自幼修习丹术,养炼一口真气,贯通大小周天,奋力一剑重如千钧,任你诸多花巧又如何能破!”
全真教的丹道功法,传自真仙吕喦,乃是直指长生的仙道根本法。这功法的筑基功课,需要搬运周身气血,以贯通奇经八脉,最终在丹田中养炼出一丝真气。这时虽还不能使动道术,却已能使人脱胎换骨,力胜常人数倍;若在对敌时将真气调动起来,还可将周身气力化入一击之中,当真猛如龙虎。
在外人看来,这一剑仅仅是够快而已,再就难见高明之处。然而聂冲却知晓全真教的根底,此刻又是直面剑锋,气机感应之下顿知此剑不可力敌,哪怕沾个边都会受到重创。
危急关头,他使了个铁板桥的把式向后躺倒,不等后背着地,双腿又奋力一蹬,整个人顿时倒飞丈外。
“砰”的一声响,去势用尽的聂冲重重躺倒在地,随即又向后接连翻滚出数丈,一路尘土飞扬,身影很是狼狈。
这两人交手各用绝学,一来一去只用了数息光景,那带路的老苗子苏来旺到这时才回过神来,慌忙对李秉淳说道:“都是自己人!这位小道长也是我们家的帮手。”
那李秉淳见到对方狼狈逃开,自觉是已给了这小道士一个教训,加上有苏来旺开口,更不好当面打杀,于是拿出名门风度,收剑回应道:“因这下院弟子不知天高地厚,学……”话没说完,就见那绿袍少年捏了个剑诀,就那么盘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朝着自家望来。
一见这姿势,李秉淳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他这是……舍神剑?不可能!这兔崽子一定是在装模作样!舍神剑已迈入了道术的门槛,据说下院杀生观里也只有白字辈的庄白茅与鹤字辈的李鹤清初步练成……”虽然不信对方由此能耐,可受激之下,却不由地将入鞘过半的宝剑猛又抽了出来。
这时屋舍里的人也都听到了外边的动静,纷纷出来看个究竟。这些人中既有龙蜈寨找来的帮手,又有桃林寨少主金九代领来的勇士。
眼见院落中的两个道士一坐一立对峙着,桃林寨那边的一个苗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口中嘀咕几句,想来不是好话。
循声,聂冲冷冷看了那苗人一眼,便又转头望向李秉淳,“出手就是杀招,全真道士可真够毒辣,我便也回敬一手,叫你知晓杀生观也不是没有绝学!”他的怒火早就酿成了杀心,话说完将眼一闭,随即发髻炸散,头顶囟门“呜”地刮起一团阴风,一路裹挟着烟尘朝那李秉淳扑去。
在场众人不明道术,陡见此景,皆感到背脊生寒。
“当真是舍神剑!他怎么会?他怎么敢?”亡魂大冒的李秉淳匆忙挥剑前斩,可剑到半途,那阴风就已扑在了身上。他只觉是有一块寒冰塞进了胸膛,原本如意使唤的气血陡然一滞,筋骨随即发僵。就在思维也渐渐变得昏沉时,他又恍惚感到有剑光自天外飞来,猛地刺入头颅,带来无边剧痛,跟着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而在旁人眼中,这全真道士先是被那邪风吹得一阵乱晃,随即额迸青筋、五官溢血,最后翻了个白眼便倒地挺尸了。
离那李秉淳最近的,是最初就站在院落中的锦衣公子。此人名唤乔俊,师承于有着“滇南第一剑侠”之称的点苍剑派驼老人,自负剑术高明、出身不凡,一向傲气凌人。此时亲眼见了李秉淳的死法,他那从不离身的傲气却都消散无踪,全无风度地尖叫着,一跤跌出老远。
其余人等的表现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他们并非没听说过道术手段,譬如御剑凌空百步斩人之类的,早就被茶楼里的说书人讲得烂了;再如滇南当地的巫蛊之术,也知是有道者驱使蛊虫伤人。
可眼前这绿袍少年坐地不动,只是咬牙闭眼刮阵风,就把一个有道之士给弄死了……这手段也忒邪异!众人自忖无法抵挡,怎能不生畏惧?
瞬息后神魂归窍,聂冲转看向众人,目光所至,无不后退闪避。见这情形,他暗自松了口气,“舍神剑果然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门,杀这自以为是的道士费力不小。也亏是手段将众人都吓住了,否则若再有哪个上来纠缠,我便要露了底。”
正想着,忽见有个身材高大的苗人身影来到身前不远,说道:“小道长当是我那汉家兄弟的同门晚辈吧?若没看错,方才你施展的该就是舍神剑?”这人半是讶异,半是担忧,“我当初听兄弟说,杀生观只是下院,而全真教却是祖庭。死的这个道士本事不小,我原还想引荐你与他相处,不成想这就被你给杀了。唉……托大叫你一声贤侄,全真教门人众多,高手也是不少,日后你要多加小心。”
从这话里听出此人就是这龙蜈寨的寨主,聂冲强忍虚弱站了起来,甩手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一边笑说道:“小侄聂冲,原是来探望前辈的,却不想被这道士撩出了火气来。他既已动了杀心,我自也没有留手的道理,还怕哪个来寻仇怎的?”
趁着气势未衰,他又往人群里寻梭了一眼,注意到一伙打着赤膊的壮汉与寨中苗人扮装有异,神情陡然转戾,“你们不走,是等着和我打么?”
那一伙正是桃林寨的人手。领头的金九道本也是个孔武有力的苗家汉子,可是吃聂冲一瞪之后,他实在提不起胆气对抗,当下也顾不上脸面,转身就向大门疾走。他所带来的那些手下,见状也都连忙跟上,转眼走了个干净。
这时倒也没人去笑他们。易地而处,在场的众人怕也会是这般做法。毕竟性命更比脸面重要,有得选,谁愿与会邪法的狠辣之辈为敌?
也只有龙蜈寨主哈哈笑了几声,而后开口夸赞道:“贤侄一言就吓退了这帮狼崽子,实在威风得紧。我当年去中原游历时,可是被人撵得到处跑,和你相比就差远了。”说着,伸手虚引,相请入内。
“不敢当前辈谬赞,只因这些人无胆罢了。”聂冲应了一句,暗道:“这人情算是卖足了。回头托请寨主照顾好伙计们,我就能放心地遁去山中修行个一年半载。至于全真教,”扫了那死去的道士一眼,“天大地大,能找到我再说。”随即便不多想,披头散发地跟着那龙蜈寨主往堂中走去。
另有几个受邀来帮忙的武人,却因忌惮聂冲的手段而犹豫了起来,迟疑着不想入内。最终还是那在人前出了丑的乔俊为众人做出了表率,先自含恨离开了这处伤心地;其他人有样学样,亦是不再停留。
相比之下,苏来旺与府上做事的奴仆们便没那么自由,不但要处置好全真道士的尸身,还得分出人手去听寨主使唤;一想到要进去面对绿袍妖道,这些人觉着头皮发麻。
另一厢,聂冲已在客堂中坐定。
几个使女或许是没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这时没有显露出丝毫畏惧之色,反而因这少年清秀,纷纷借着送茶点的机会凑近了细细打量。
聂冲刚施展过舍神剑,神魂尚有损伤未复。有这些苗女在身周晃来晃去,令他实难清净,脑子一阵发昏,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情形被坐在主位上的寨主看在了眼里,只当中原少年是不喜这些苗家女子,摆手就要挥退。可这时忽有一个矮小的身影从一侧的角门跑了出来,甫一现身就很开心地问道:“阿爸,红头说桃林寨来的人都输了,我要被一个中原人抢走做老婆啦,是不是真的?”
“寨主家的阿幼朵?”聂冲提起精神望去,却发现跑出来的是个至多六七岁的小丫头,手里竟还攥着一条尺许长的大红蜈蚣,面皮顿时一阵抽搐。
那寨主显然对这丫头十分宠溺,听到她满口胡话也未动气,只是笑眯眯地朝着聂冲指了指。
小姑娘循着指点跑到聂冲身边,好奇地仔细打量了一阵,忽而暴怒转身,冲着寨主跺脚喊叫道:“他就要魂飞魄散了!阿爸你快拿天龙香给他,阿朵不要做寡|妇啊!”
许多太过紧张,她力道一大,就将手中的蜈蚣给扯断了。那蜈蚣却也奇异,生着脑袋的半截倒卷过来,叼住了断开的下半身,而后一个翻身就挣脱了小姑娘的把持,落地后百足齐动,转眼窜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