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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笔顿了一顿,余光看见屏风后走过了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将笔一搁,紫竹的笔杆轻轻碰在青花白瓷的笔搁上,发生了脆生生的响声,张妈妈身形一顿,下一刻便转过屏风,露出一张含了抹笑意的脸,见行昭在写字,心里安稳了些,开口便道:“四姑娘这里倒安静,前些日子市集里有一种长不大的卷毛小狗儿,四姑娘若是心里觉得闷,就让司房去买几只来玩可好?”
生母将去,哪家的子女还有心思逗猫惹狗?
行昭垂了眼睑,心里哂笑,合上书页,忙让人莲蓉给张妈妈安坐,又让荷叶去上热茶上点心,弱声弱气地回道:“怀善苑里一向不拘着人,妈妈也知道阿妩近来的心事,想要求个心静。也亏祖母晌午的时候派了人过来管教了一番,大有成效,如今七八岁外头做杂役的小丫鬟都守规矩极了。”
张妈妈一愣,有些讪讪的样子,不一会儿便掩盖过去了,束手束脚地坐在凳子上,又笑着道:“老奴不会说话,只能安慰四姑娘节哀顺变。平日里写写字,画个画,再不济读个佛经也是顶好的,静心凝神,府里都是至亲血缘,太夫人总不能害您吧?要老奴说,往前儿静一师太给算命,景哥儿的命数都才六斤,您却足足有七斤八两。”
说着话儿,张妈妈好像放开了些,恢复了往日的机敏,又道:“闵夫人将下了帖子说明儿个要过来,太夫人便遣了老奴来问您,您的身子撑不撑得住明儿个的应酬?”
闵夫人过来?
是了,方祈的妹妹都死于非命,信中侯的夫人又怎么可能不会急。
撑不撑得住明天的应酬,是在问她想没想好,要不要在外人面前粉饰太平吧!
“今儿个三姐姐过来陪着阿妩说了一大番话儿,心里好受多了。闵夫人既是母亲的手帕交,闵家又是贺家的通家之好,阿妩不去见礼,岂不是失了礼数?”行昭的语气很平和,略带了些小娘子的忐忑与不安。
张妈妈笑着点点头,放松下来,便拿眼打量了一下侍立在其旁的莲玉莲蓉,微微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两个丫头从荣寿堂就开始服侍您,如今算起来有十五六了吧?”
行昭身子一僵,没答话。
“老奴记得莲玉还比莲蓉要大些...”话到一半,顿了顿,张妈妈笑了笑又说:“四姑娘本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娘子,本不该与您开这个腔,所以太夫人便插手管了管,可总是您屋里的人,总要和您说一声”
“咱们家通州庄子上有个管事,年岁也不算老,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发妻死了留了个儿子,虽然腿脚有些不灵便,但是脑子好使啊,咱们通州的院子上的农务都是他在管着。”张妈妈眼望着莲玉,虽是笑着的,眼里却没有一点欢欣,“这桩亲事是太夫人年前就看好的,大夫人前些日子才去,铁定不能这个时候定下来,可两家人通个气儿还是要的吧?”
张妈**语气不容商量,明说太夫人已经看好了婚事,再不容行昭插嘴。
行昭垂眼安静听完,全身都僵直了。
太夫人还是不打算放过莲玉!
前世因为她的行差踏错,连累莲玉像被惩罚一般嫁给那个又老又瘸的鳏夫,难道这一世的悲剧又要重现!
莲玉也僵在后头,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埋着头死死盯着地上光可鉴人的青砖板。
莲蓉面色发急,正要出来开腔,却被莲玉一下拉住了衣角。
“嫡娘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嫁个管事不算亏。”行昭低着头细声说着,形容十分可怜,再抬头时便已是眼泪巴巴了,“好歹莲玉也在阿妩身边服侍了这么些年,阿妩年弱没想到安置身边人的亲事,莲玉的嫁妆压箱什么都没准备好。如今阿妩又要守三年的孝,等莲玉回去再同她寡母商量一下可好?终究是终身大事,三日后阿妩给回音,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是吧?”
张妈妈也觉得正院可怜,行昭又是她自小看到大的,小娘子的眼睛泪汪汪的,心里又不敢怪太夫人防得太过了,心一软,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莲玉还能顺顺利利嫁出去已经是极好的造化了,您去瞧瞧五松山别院里头的仆从,疯的疯,哑的哑,还有多少一铺草席就算是了结一生的....”凑近身子,声音更低了,“太夫人大发慈悲,莲玉没遭灌药了事,都算是万幸的!”
莲玉知道的秘密太多,放在行昭身边放在贺府,是一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的火药。
行昭眨眨眼,轻轻点了点头,又招呼张妈妈吃白玉酥,张妈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而告辞。
行昭嘴里说着胸口闷,让荷心去送。
行昭眼直勾勾地看着张妈妈湮没在夜色茫茫中,容色一敛,再不见悲戚。
莲蓉憋得久了,待张妈妈一走,便跳出来,总算是知道压低声音哀哀说着:“通州的庄子是咱们家最辛劳的地方了!三十岁出头,腿脚又不灵便,还是个鳏夫,莲玉嫁给那种人,根本就是太夫人在糟践人啊!”
行昭没吭声,仰头看了看莲玉,眼眶红红的,却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又看荷叶束着手立在博物柜前面,眼观鼻鼻观心。
“荷叶,你的意思?”行昭心里头有了主意,便对铺下后路起了心。
荷叶被点到名,有些惊诧,她是这间屋子里知道得最少的人,可府里近日来的紧张气氛,怀善苑与荣寿堂微不可见的疏离,还有今早的那条突如其来的禁令,都让她感到惶恐不安。
“莲玉姐姐终究要出嫁,可嫁到这么远...”荷叶试探性地开了口,见行昭面色如常,便继续说道,“说什么做什么也不方便,莲玉姐姐是第一个,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您身边什么也剩不下了。”
话说得糙,道理却不糙。
行昭舒了口气点点头,莲玉没作声代表她认下了这个结果,可也代表了她愿意为怀善苑牺牲。
“莲玉,莲蓉,荷叶,我都会护住的。”行昭望了望月明星稀的天际,轻轻说道:“来不及了,闵夫人明天来,天却在今天下午放了晴,能看见星星,代表明天即使不会接着放晴却也不会阴雨绵绵....”
几个丫鬟没作声,又听行昭后面轻轻地问话:“满儿放回去没有?”
莲玉摆了头,答:“没有,管事处的人也没来问,正院如今是黄妈妈管着,少了个二等丫鬟不打紧,她被关在柴房里呢。”
行昭缓缓起了身,将盖在身上的毡毯搁在了炕上,缓声吩咐了一句:“都去歇下吧。”
几个丫头应声而去。
一夜辗转反侧,临到寅时才浅浅睡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太阳将刚刚从东边儿露了头,怀善苑就开始进进出出,行昭一会儿吩咐小厨房说今儿个要吃姜汁芦笋粥,素三菇锅子,还有烤口蘑和清炖翡翠白玉豆腐煲。一会儿又去向司房要五大块松香,说一块要用来松软琴弦,一块要用来琢磨着能不能制香,三块要用来自己试一试能不能做出澄心堂纸来,司房管事的妈妈为难说一向没有一下子拿这么多的,莲蓉在司房里很是撒泼将闹了一阵。
事情传到荣寿堂,太夫人听后笑着点点头,能提要求便意味着在妥协,手一挥派了荣寿堂的厨子去怀善苑帮忙,再多加了三捆柴火,又让人带话去怀善苑,“松香造纸是件风雅事儿,若是四姑娘造出来了,分一刀到荣寿堂来。”
只将行昭的反常当做小娘子压抑在心头许久后,突然爆发出来的任性与反抗,而太夫人乐意容忍小孙女这样的小任性与小报复。
几样菜炖的时间都要长,才够味,自然柴火就需要得多。
等厨子挑着柴火到了怀善苑时,行昭便又板着一张脸变了主意:“...天天吃素菜,今儿个要换成素鸡和烩三鲜,尽力做成肉的口味,否则有你受的。”
那厨子只好将柴火放在墙角里,大把大把地擦开汗,然后开灶架势。
行昭在服孝期,不能吃荤腥。太夫人的身子却是要将养着,吃不得油腻,更断不了补,日日都要拿鸡汤涮青菜吃。算是有客来,行昭也只有避在怀善苑里用完饭,才好过荣寿堂去候着客人。
用完午膳,张妈妈来请,行昭满心不乐意,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昨儿个夜里没睡好,翻来覆去都没睡着觉,心里想着事儿,又怕又急。闵夫人不也还没来吗.怎么就等不了阿妩一时半刻地歇一歇了?叫闵夫人看到阿妩一脸铁青,还以为阿妩是怎么了呢。”
张妈妈瞧着小娘子明亮眼眸下乌青一片,心里不落忍,便只好这样说:“双福大街传来信儿,说是闵夫人都要到九井胡同口了,抵多还有一刻的功夫就到家了,这是大夫人去后,咱们家头一次有客来,总要好好招待吧。”
行昭连连点头,直说道:“准误不了,准误不了时辰!”
闵夫人的马车“咕辘辘”进了九井胡同里,婆子备了青帏小车在二门候着,没了当家夫人,总不能叫客去东跨院吧?
闵夫人便一路到了荣寿堂,先和太夫人见了礼儿,还没在猩猩红垫子上坐稳,正想开口切入正题,就听见外头叫叫嚷嚷的声响:“怀善苑走水了!怀善苑走水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