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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君与臣之间,这段为时不多,却实在算不上愉快的交谈,在天黑之前便传到了凤仪殿来。
蒋明英拘手垂眉:“...小荣子寻摸了个犄角旮旯堵的林公公,带了话儿,说得很隐晦,只是说‘皇上与端王殿下交谈之后仪元殿的门儿便也不开了,连向公公也没法子进去劝,怕是因着端王殿下心有些大的缘故’。”
心大?什么叫心大?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叫心大,那老六确实叫心大——背靠方家,还想将陈家一并拢过来,皇帝可不就认为你心大了!
方皇后若不是现在手上拿着册子,几乎想击节赞赏。
狭路相逢勇者胜。
如今不搅乱这一池水,怎么能浑水摸鱼?
再抬头瞥了眼规规矩矩敛裙坐在炕上抄帖子的行昭,这小娘子口是心非的,眉眼倒是装得很乖顺,偏偏悬腕拿着笔这样久没落得下,朗声笑:“阿妩过来!”
行昭如释重负,飞快放了笔,正要撑手下炕趿拉鞋穿,一抬头却见方皇后似笑非笑的样子,当即红了脸,扭了扭,有些不好意思:“字儿还没写完...不好过去..”
方皇后便笑了起来,正要说话儿,外厢的风铃轻轻脆脆地响了响,没隔多久,行昭便能看见屏风底下的有双玄色蹙金丝的短靴定在那里没往前行。
阖宫上下也只有皇帝敢穿玄色。
皇帝来凤仪殿却没让人通禀...
方皇后眼风往底下一扫,笑声未停:“既是课业未完,还敢偷摸听我与蒋明英说话儿,明儿个便让常先生罚你一罚...皇上来了!”方皇后赶紧将册子往身侧的小案上一放,笑迎了上去,温言软语:“您可曾用过晚膳了?怎也不叫向公公进来通禀一声?”
“还没来得及用。”
从黑到白,再从夜到明,凤仪殿的宫灯里烧的蜡是不是要比别处的更昂贵,更稀罕些呢?怎么别处的就没有这样暖,这样亮呢?
皇帝怔了怔才接了后话:“是没让向公公先来通禀,你我夫妻,何必通禀来通禀去,夫妻闲话家常,没必要先叫你隆重地预备着。”
夫妻?
负气吧!
方皇后面上笑一笑,扬扬手打发蒋明英:“...让郑婆子给皇上下完鸡汤银丝面来,再煎个蛋,甭煎得太实,皇上喜欢吃流黄的。”
蒋明英应声而去,行昭借空档也福身同皇帝告了恼只说“课业还没写完,明儿个常先生怕是要打莲玉手板了。”,话一完便敛了襦裙跟在蒋明英身后一道儿出了正殿,蒋明英穿着件儿墨绿杭绸褙子走得飞快,没一会儿整个人便湮没在了夜色中。
小厨房在西边儿,可蒋明英走的道儿却是东边儿。
行昭往东望了望,东边黑黢黢的像个张着嘴的大窟窿,往东去就出了凤仪殿了,再走,便进了东六宫的地界儿。
谁住在东六宫?蒋明英只有煮一碗鸡汤银丝面的功夫就要回来...东六宫里离凤仪殿最近的是毓清宫,而顾婕妤就住在毓清宫...
行昭站在廊间愣着神,寻常宫人是不敢来唤这个在帝后跟前都有脸面的温阳县主的,有头有脸的近身女官们不敢抬头来看,反倒是低眉顺眼侍立在阶下的小宫人们抬了抬头再飞快地将头埋了下来。
丫头们的小动作反倒让行昭回了神。
莲玉上前扶了把行昭,轻声说:“您是去花间还是回瑰意阁?”
“回瑰意阁。”行昭眸色深深,压低了声音:“结果只有一个,又何必太在乎过程。”
她其实不太想看这场夫妻间的博弈,生怕一不留神就看见了以后的自己和周慎。
她敢说那句“值得”,就有敢承担后果与拼命的勇气和准备,就算这样,她还是怕的,可再来一世,她便晓得了人生不能因为怕就止步不前,她因为怕母亲的悲剧提早再现,一而再再而三的遮掩真相,反倒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她因为害怕面对母亲几近崩溃的情绪,选择闭口不谈,最后酿成苦果自己咽下。
怕这个字好难听,她若再说怕,便是对不起爱她的,她爱的,攒足劲儿想让她幸福的那些人儿了。
行昭举步欲离,却滞了滞,侧身往里间深望一眼,耳朵里传来零零碎碎的声音,拼不全,却叫人无端安心。
“您也别仗着底子好,胡乱地想吃就吃,想不吃就不吃...”方皇后拢袖亲斟茶,看了皇帝一眼,拿话儿来引:“可是老六气着您了?”
皇帝脸色沉得更厉害,茶接了没喝,端在手上,也没回答。
方皇后心中一哂,事实是不太好说,总不能说窈窕淑女儿子好逑,反倒把老子气得够呛吧?皇帝要说了,她再一细问,为什么陈家女不好再嫁老六?皇帝吭吭哧哧又该说什么?说怕到时候清理不了你们方家?
不是什么人都能学汉武帝的。
想学汉武帝之前,得看看自个儿身边有没有个拿得出手的霍去病!
“为着户部的差事?”方皇后笑说,“老六一贯胆大,前些日子不是还参了平西侯一把?您也说说他,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既送过平西侯的弓给他,也送过平西侯用过的舆图给他,怎么就大义灭亲了?淑妃身子...”
皇帝越听火气越盛,抬了抬手一把打断方皇后后话:“将才在同蒋明英说什么呢?”
是在试探她晓不晓得今下午仪元殿的那桩事儿?
方皇后笑着将书案上的账册往皇帝身边儿轻轻一推,从善如流:“老2正经娶了媳妇儿了,老四的事儿也该办起来了吧?老四是男儿汉等得起,陈阁老长女今年就及笄了,再磨,定京城里就该笑话了。”
皇帝现在一听陈家,老四,老六就烦,单手将那本厚厚的账册重新推了回去,不想看。
一堆烂帐。
老六想娶陈家女,无非是想勾上内阁那条线,再借陈家的姻亲摆脱方家。
算盘倒是拨弄得响亮,可惜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的顺心遂意!
他想了又想,要不配个四五品的文官家的姑娘给老六,要不就是一个破落的勋贵世家娘子,就像老2家的那个安国公石家的侧妃一样,掀不起浪来,明面上又够体面,也不至于堕了皇家的威风。
再顺下来,满堂上下这么绕啊绕,绕啊绕,他上哪儿去立马找个石侧妃那样的小娘子!
他原是觉得顾青辰就很好,可临到最后念及母家的情分,总不能叫自家生母的亲侄女儿嫁个心不在她那儿的夫婿,然后苦一辈子吧?
再看文官,文官与文官之间牵扯甚深,同科,师生,姻亲,这些读书人几厢交错缠得紧紧的,看得上眼的文官人家要不和陈家有关联,要不和黎家有关系,要不就是贺家的交好,就没一个是清清白白的纯臣!
完完全全忠于他的,忠于皇家的,不结党营私的纯臣!
皇帝心烦意乱,脑子里闹哄哄的,口里头又干又苦,全身上下明明像是充满了劲头,却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悬在梁上的羊角宫灯好像在晃,晃在眼前变得光怪陆离,支离破碎成有棱角的光,皇帝咂了咂舌,他现在好想服用那药,只有那一堆一堆的白色粉末才是他最忠诚的臣民,是他的信奉者,是他的天与地...
方皇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外厉内荏的帝王,陡然间神色有些恍惚,正想说话,外厢却传来一阵极有规律敲叩隔板的声音。
“进来吧。”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蒋明英鼻尖上却有汗,脸上像是吹了风,只有颧骨上红扑扑的,恭首垂头捧着黑漆描金托盘进来,放在皇帝身畔的小案上,福了福身便垂首侍立其旁。
“皇上快趁热用...”
方皇后话音未落,皇帝扶着椅背刷地一下起了身,撩袍往外走,身后撂下句话:“皇后先安歇吧。朕今儿个夜里去顾氏那处。”
方皇后连忙起身去送,脚下一歪,一个没站住,身子向左一侧,蒋明英眼疾手快一个跨步扶住,待眼里再看不见皇帝的背影之后,才细声细气地附耳轻语:“...该怎么说怎么做,顾婕妤是个机灵人儿,我只粗略地说了一遍,她便记得牢牢实实的了。”
“不只是机灵,胆子更大,否则怎么会我只是给她讲了一个故事,她便敢手眼通天地从宫外头运药进来了呢。”
方皇后倚靠在蒋明英身上,语气十足淡定。
孙氏有孕,小顾氏恩宠渐薄,是小顾氏铤而走险运进*药,她掌管六宫几十年,这事儿如何瞒得过她,小顾氏诚惶诚恐地请罪伏诛,可却是她做主,要求再加点儿五石散进去...
既然人心拢不住人心,那就让换个花样儿来吧。
大家都是罪人,又何必将谁该下黄泉,谁该下畜生道分得这样清楚呢?
晚风凉薄,方皇后静静地看着挂在门廊外的那一串八宝琉璃风铃往东摇一摇,再往西摇一摇,可她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入宫二十余载,她方礼虽是女子,为人却只求一个顶天立地,不屑拿下三滥的手段去对付那些同样可怜的女子,她手上虽不算干净,可从未曾碰过那起子阴私龌龊的勾当,可她如今却将这种手段用到了她的枕边人身上。
何其可悲。
毓清宫宫门紧闭,内间烟雾缭绕,白雾蒙在昏黄的灯下薄薄的一层久久不散。
小顾氏半跪于罗汉床畔,白素罗的亵衣顺着光滑的肌肤从肩头沿着手臂一点一点往下滑,颈上有两条嫣红的丝带交项缠绕,身娇体软往右一靠,眉眼向上一挑,眼神极媚:“今儿个三郎与端王殿下置气儿了?”
空气中的气味是甜香回甘的,皇帝眯了眼,深吸一口气儿:“老六心眼活,胃口大,想求娶陈家女,朕...到底还没死呢!”
妾室就是个玩意儿,玩意儿想要就要,不想要扔了就行,谁在乎同她说了些什么?
小顾氏身子往前佝了佝,眼里蒙了层水汽:“皇上是天子,口无遮拦,贱妾却听得心惊胆战。”
皇帝眯着眼笑开,一把将小顾氏搂过来,倒惹得小顾氏一声惊呼,惊呼之后便听女人怯生生的又软媚的声儿。
“端王殿下好无道理,一手舍不得放掉皇后娘娘的娘家人儿,一手又去招惹陈阁老家,贱妾乡下地方来的都晓得,得将自个儿碗里的东西都吃完了才好去锅里的,若是碗里头的饭实在是难吃,也要倒掉了再去盛锅里头的...”小顾氏眼里水灵灵地边说边往皇帝身边儿靠,一眼瞥见皇帝沉下去的神色,赶忙笑:“贱妾见识浅薄,还求皇上多教教奴家...”
尾音向上一勾,小腿便顺势缠上皇帝。
皇帝身上热得很,却觉得小顾氏说得有道理,眉角一抬,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白素罗本就丝滑,小顾氏胸往里一埋,衣裳便越滑越快。
“乡下地方话儿糙理不糙,那人既是嫌弃自个儿手里这碗饭,便就是要给他舀多一点儿,再难吃也要守着他吃完,等他吃完了,肚子里也没空当去装锅里的那些好吃的饭了...”
话儿越说越慢,气儿倒是越喘越急。
皇帝听得有趣,手一把抓在小顾氏纤细的腰肢上,手上捏了两把,满足地喟叹一声。
小顾氏哀哀一呼,话儿却要说完:“方家是碗里的饭,陈家是锅里的饭,端王殿下想娶陈家女,那索性指个方家女给他,等他吃饱了,就没气力再要锅里的饭了...”
皇帝手上的动作一顿。
方祈的女儿是定了婚约,可方祈的外甥女儿没定啊!
下午那一声没出口的温阳县主,是因为尚有重重顾虑在,可在如今的红绡帐暖鸳鸯颈前,那些顾虑算什么!
皇帝陡然觉得自己的智力太棒了,棒得旁人拍马莫及。RS